第4章 -神的誤判(後50%) (1)
醒來時眼前一片深藍。兩人做完之後就在被單裏睡着了。懷裏的清居微微扭動身子。
【...啊啊,就這樣睡着了】
清居搔着頭輕聲說。
【傍晚了~~】
【大概吧。感覺很暗】
【啊~~什麽都沒整理。連燈也沒有】
【不裝就得一直待在黑暗裏了呢】
嘴上這麽說,但眼下什麽都不想做。只想與清居繼續沉溺在甜美的慵懶氣氛之中。清居也還無力地窩在平良懷裏。
【好像巢穴喔】
清居用指尖擡高被單薄布。高突的空間撐起淡藍色的帳篷。
【真的很像】
【對吧】
兩人無意義地對笑幾聲。
【喔喔,對了】
清居憶起什麽而輕聲說着,溜出平良的臂彎。要起來了喔?平良抱着遺憾的心情凝望清居纖細的背影離開帳篷。清居只讓上半身鑽出被單,聽起來似乎翻找了一陣,接着又回到平良懷裏。
【這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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态度淡然地遞上沒有任何包裝,收在普通塑膠盒裏面的黃色小鴨玩偶。正是平良從小到大的心神安定良藥,鴨子隊長。
【咦,這是要給我的?】
往另一頭看過去,清居煩躁似地背過身。
【不是特地買的喔,只是碰巧看到。剛好想找開萬元鈔】
操着比平時更快的語速,最後還悄聲補上一句借口。
【聽說是浴室用的。而且,好像會發光】
宛如蓋在海浪邊緣的沙堡,感覺內心一角輕易崩解。海水慢慢滲入,随後将崩解的部分一舉帶走。
清居總是如此輕易地融化并毫不費力地拐走平良的一部分。
平良的城堡承受多次掠奪,早已破爛不堪。
但平良不求歸還。
反而希望清居永遠保留從自己身上奪走的部分。是要踐踏抑或耍弄亂扔通通無所謂。只要清居拿在手裏就夠。這是平良最大的期望。
【謝謝】
從背後摟住清居。
【…一起洗澡?】
淡藍色被單下依然看得出清居的耳垂略為泛紅。
【…嗯】
【那我去放熱水】
平良攔下急忙想離開的清居。
【清居,我喜歡你。喜歡得要死】
把臉埋進淺褐色的發絲裏,來回磨着清居的腦袋。
【…惡心鬼】
清居耳垂的紅色變得更濃。
自己對清居喜歡的程度,恐怕清居沒辦法理解。
那就好。好喜歡、好喜歡、苦悶得快要爆炸,仿佛随時會死。
就讓自己獨享這股甜美與苦楚吧。
這天,平良收到不幸的Mail。
之前寄件參加征募的[Young Photographica]第一階段評審結果通知。
『經過公正嚴格的審查,僅此告知您遺憾的消息--』
當下就在社團活動室內全身僵直,楞楞看着筆電熒幕。啊啊,原來這就是所謂的祈禱信啊。把進行求職活動的學生逼入絕境的那東西。第一次讀到。
---盡力和緩心思,面對刺激不過于敏感。
想在打擊尚未傷及深處時保衛內心而暗自複誦着鴨子隊長教誨的當頭。
【通過了!】
某人的歡呼聲響徹社團活動室。
【『Young Photographica』第一階段評審,我合格了】
【真的假的啊?】【沒想到你這家夥也參賽了喔】等等,衆人你一句我一句,随後都将視線投往平良。
【平良也收到通知了吧?】
【恩】
【哇啊。反應超冷淡,不能再開心點喔】
【預料中的合格,所以沒啥好感動的吧】
衆人的發言毫不留情地刺向平良試圖平靜的心。
【落選了】
【咦?】
一小段的沉默之後,某人笑道【開玩笑的吧?】
【是真的。落選了】
平良如此重申,所有人聚集過來。
【怎麽可能我合格,平良卻落選了。太奇怪了吧】
被合格者如此說道更感覺無地自容。【怎麽會啊?】【令人不敢相信!】大家議論紛紛。尴尬的水位越來越高,即将滿溢前,平良站起身。
【我還得打工,先走了】
逃跑似地急忙離開社團活動室。低頭大步穿過走廊。
羞恥到擡不起頭來。嘴上挂着【像我這種的...】之類的自虐話語,只有攝影方面還算有自信的自己受到慘重教訓。被大家連聲稱贊而得意了起來,實際上根本行不通。沒想到程度爛到連第一階段審查都沒辦法通過。
--那家夥的照片有比我的好嗎?
深受打擊的同時,回憶通過第一階段審查之夥伴的照片,內心一部分感到不平。這點更讓自己感到羞恥。這才想到剛剛只顧着自己的感受,連一句恭喜都沒有說。換成那家夥,知道自己落選而平良合格的時候,一定會大方道賀。羞恥之情一波接着一波襲來,平良無所适從地矗立在原地。
多想把如此不堪入目的自己一片片剝碎。像毛毛蟲一樣脫皮、轉生成別的生物,當場丢棄老舊的外殼。這麽方便的事情自然是不會發生,只能拖着不堪入目的真實自我走向車站。
其實今天根本沒有排班。但是回家也沒事做,于是進到車站大樓的速食店裏,打開筆電,浏覽至今拍下的照片檔案。
只有人影被徹底清除的都市風景照。宛如任意妄為至惹怒神而受到懲罰後被漂白的世界。
點下删除。
又删除一張。删除。全部删除。
清除不了自己只能删除照片洩憤。其實兩邊同樣沒有價值。
【對了,上次說的工作發下來了】
用完晚餐在沙發上休息的時候,清居如此說。之前提過的連續劇第二主角的工作已經确定。女主角為安奈,這是安奈第一次的連續劇主演。
【好厲害喔。第一次參與連續劇就是第二主角。恭喜你。我要看一百萬次】
【一次就夠了。而且厲害的是安奈才對】
相對于十分亢奮的平良,清居似乎沒多大感想。
【恩。安奈接演主角也很厲害。不過這才第一次在連續劇演主角,挺意外的呢。之前演過很多電影的主角了。感覺知名度很高】
【确實很高啊。因為安奈是電影演員嘛。十幾歲的時候第一次擔任主角的電影在柏林電影節獲得最佳女演員獎,一舉引起全日本的廣大注目。公司方面貫徹不廉價推銷的方針,至今為止推掉數不清的連續劇提案。這回算是做好萬全準備,衆所期待的出道吧】
【真的厲害】
【沒錯。她确實厲害。我能接第二主角也是因為這個背景】
【怎麽說?】
【各電視臺都急切想要拿到安奈連續劇主演的案子,主導權變成在公司手上。包括內容、出演費、宣傳方面都一樣。剛好一位原本選定的演員因為某些因素臨時取消,社長就強力推銷了我。否則都到了這個時期,沒可能再拿到角色的。】
【不過,假如東西不堪用,再怎麽猛推銷也沒人買單的吧】
例如連第一階段審查都過不了關的東西---
【這點在演藝界反而難說,明知選角完全不合适,還是可能因為上映票房或贊助商之類的關系而強行決定。不過我的情況倒沒那麽誇張,社長沒傻到安排一個會給安奈扯後腿的附屬品】
清居得意似地哼了一聲,微微擡頭。
【不過附屬品終究只是附屬品】
幾乎感覺冷淡的側臉讓平良看得入迷。
【幹嘛啦】
【就覺得很美】
清居對自己有正确且完整的了解。不會過度自輕,也不會預設失敗情況而挂保險。使出渾身解數也學不來的強韌讓人止不住憧憬。
【那你那邊怎麽樣了?】
【咦?】
【攝影大賽。第一階段審查結果已經公布了吧?】
【你挺清楚的嘛】
最終大獎名單定于冬天刊登發表在雜志。可是第一、第二、第三階段審查結果通知的相關內容是用很小的字寫在征募注意事項裏面,見平良為此感到疑惑,清居甩開臉。
【收錄的空檔時間,因為無聊上網才湊巧看到的】
【喔喔,原來】
【所以結果如何?】
--拿下大獎,成為職業的吧。
回想清居的吩咐,感覺背上冒出陣陣冷汗。
不是平良偏心,以客觀而言,清居确實越來越受歡迎。下一季将參與安奈主演的連續劇也算話題性十足,可能很快就會一舉爆紅。相較于自己,別說大獎了,連第一階段審查都沒通過,真的沒臉說出口。
【啊。沒過喔】
從低頭不語的模樣不難猜測,平良也面對現實,點頭回應。清居會失望,感覺被辜負,然後感到厭煩。然而不如平良所害怕的,清居只是哼了一聲。
【沒差啦,下次再加油就好】
平良緩緩擡起頭,對上清居毫無情緒變化的雙眼。
【...你不生氣嗎?】
【我幹嘛生氣?】
【清居要我拿大獎,成為職業的,我卻辜負了清居的期待。】
【有人說過第一次就要得獎嗎?】
【呃...是沒有】
【再說了,連一次失敗都不想有,你以為你是誰,神嗎?】
搖頭表示自己不可能這麽想。再者神也會失敗。例如讓自己跟清居配對,這種超嚴重的粗心錯誤---
【那就轉換心情,計劃下一次。我第一次參加的選拔賽也沒拿到獎。就算現在也不是想做的事情都有實現】
高中時期,清居初次入圍美男大賽卻落選,導致當時在班上的立場變得很尴尬。然而清居一派滿不在乎的模樣,最後是平良忍不住揍了那票過度放肆的人。那件事沒有改變世界,但改變了平良的意志。
【但不就是因為那場大賽才被現在的經紀公司社長找上的嗎?】
【嗯嗯,咱們家社長眼光很高嘛。】
清居特有的強韌,遭遇失敗也不卻步,絕不會貶低自己。
【來看看現在報名截止日期最近的是哪一個比賽】
清居拿出手機上網搜尋。
【這種事越拖就越沒動力。一鼓作氣多參加幾個吧】
非常害怕自己受人評判甚至告知我們不需要你,不過既然清居說了,就得做。即便內心會被堆積成山的祈禱信戳成蜂窩。
【還挺多的耶。從這裏選出距離職業人士最快捷徑吧】
清居把手機畫面給平良看。看起來像是個大賽情報統整網站。
【你這樣說我也....】
【別猶豫。再猶豫我揍你喔】
手機畫面幾次用力撞上額頭。
【可、可是職業也分很多種啊。有在新聞、廣告、出版社等領域工作的商業攝影師,也有藝術走向的攝影師】
【平常負責幫雜志拍我照片的攝影師就屬于商業攝影師?】
【對】
【那你做不來,那些人嘴巴都很會講。例如遇到攝影對象是不習慣拍攝現場的新人,就會用一大堆稱贊捧到他們放松下來,像是很棒喔、很帥、這個表情超棒之類的】
想必是如此。自由接案的商業攝影師除了技術還得接受業務能力、企劃能力的考驗。最基本的溝通能力不夠的話就根本不用談。
【那你就走藝術攝影師路線吧。你的作品惡心到讓人不舒服。不只惡心,根本不正常,有病。我不清楚這算不算藝術,至少很有個性】
【謝謝。但是這路線更沒可能】
【為何?】
【假如不強求能以此維生,随時都能說自己是攝影家】
【不能以此維生,就像自稱演員的情況嗎?】
平良點頭。日本只有一小撮人真的能以職業非商業攝影師的身份立足。絕大部分當副業經營,只是在社會上将副業稱為本業。
【能不能長久以此維生确實很重要】
清居再度操作手機開始搜尋。平良有不好的預感。
【喔,找到咯。聽說這是成為有穩定收入之藝術攝影師的起步】
讀了一下手機畫面,一股仿佛內髒被翻動的惡心感湧起。清居搜尋出來的是被譽稱為攝影界的芥川賞與直木賞的[木村伊兵衛獎]以及[土門拳獎]。平良感覺意識飄遠。
【ㄋ、ㄋ、那标準太高了,メ、メ、我覺得沒機會。而且木村伊兵衛獎還不是公開征募的。要有某種程度的名氣才會被列為評選對象。先讓相關人士針對當年公開發表的作品填寫意見調查表,選出候補作品,然後才由大人物們評選】
【那你就被選上就好啦】
【怎麽做?】
平良詫異得瞠目結舌,清居又看向手機畫面,開始搜尋。
【不、不用了啦。我可以自己找】
慌慌張張阻止清居的動作。不想讓事情變得更難處理。
【說得也是。自己的事情理應當自己調查】
清居直截了當地說,站起身準備去洗澡。
【加油咯】
目送清居離開客廳,默默佩服起所謂的王者資質。即便失敗也不怯懦。要怎麽做才能像那樣永遠只望着高處前進呢?多想也沒用。老鼠無法變成獅子,所以才讓人如此憧憬。
但是連以學生為對象的攝影大賽都無法通過第一階段審查的人,轉以攝影界之芥川賞為目标實在不合邏輯。感覺就像不帶任何裝備攀爬聖母峰。
【...怎麽辦才好?】
說起來也不能怎麽辦,因為清居有過交代就只能硬着頭皮上。只是不管如何努力,眼底可見的未來只有摔落谷底而粉身碎骨一種結局。
(我是大學二年級的男生。我想投稿木村伊兵衛攝影獎,你們覺得如何?)
昨晚在攝影相關的網站上發出提問,起床後看到下面多了許多條回答。在衆多堪稱為唾罵的回應之中,仍有幾個簡潔明确且有意義的條項。
(你應該立刻去看醫生)
相當實在的說法,讓平良感覺有如在殘忍小孩腳邊困惑逃亡的螞蟻。與清居的生活幸福得像是受到神的祝福,又痛苦得像是承受神的懲罰。但是平良絕不願忏悔自新。想要有所收獲就必須做好犧牲心靈和平的覺悟。
然而還是想不出具體的方法。
追究到底,自己真的想成為攝影師嗎?
聽到清居命令自己以職業人士為目标時,亢奮地認定那是待在清居身邊的唯一辦法,卻因大賽第一階段落選而認清了自己有多麽自不量力。反觀自己,除了攝影哪還有別的長處?還有其他想做的事情嗎?更基本的,有什麽是自己能力所及?
平良質問着自己并發現答案都是沒有。
懷着遺憾的心緒,将染成亮色的栗子陸續放到蛋糕上。
今天在工廠上十點開始的夜班。永無止境的甜點串流,工廠內充滿甜膩香氣,替流淌于金色河川上的金色栗子蛋糕放上金色的栗子。一顆值多少錢呢?累積起來變成薪水,接着成為與清居生活的支柱。
偶而生起一輩子就在這個工廠工作的念頭。像只受人飼養的羊,沉默而平靜地重複把栗子放到蛋糕上的動作,回到家裏有清居陪伴。若能這樣和平度過一輩子該有多好。不用鬥争,不必挑戰,更不會面對失敗。
生産線的另一側,視安奈為自己唯一星光的設樂站在對面。同樣戴着防塵帽與口罩,只能看到眼睛一帶。他的眼神如死魚般混濁無神。與上次在大雨中望着安奈時完全不同的眼光。設樂的薪水絕大部分都貢獻在安奈身上。
把這樣的事情看作勞動的樂趣算是一種逃避嗎?
設樂本身覺得幸福,但旁人看來是否覺得可悲?
然而平良自己也用類似的眼光看着所謂的旁人。朋友數量便是一個人的魅力指标,上傳到社交平臺的漂亮照片就是生活充實的證據。大家都拼了命地想給人充滿樂趣的印象。自己并不想用那種空虛的方式過活。
平良總像這樣站在不同位置冷眼視之,實際上還是多少察覺到自己只是靠着否定他人來保護充滿劣等感的自己。以為看透的道理其實還有另外一面,宛如千層酥一般折疊好幾層的心理狀态。而清居給了自己從中脫離的提示。
---加油咯。
大概也只有這個辦法。大學二年級,明年就要參加求職活動。再怎麽視而不見,找再多借口,如何厭惡都不得不努力的時刻。總有一天必須離開舒适、沒有痛苦與憂郁的世界。好可怕,好麻煩,好讨厭。
但是,如果這樣能夠留在清居身旁的話---
【...加油吧】
在口罩下低聲吐露。幾乎無法相信這是自己。一向超級讨厭加油這句話。以往視之為不懂體貼之人的言語暴力。
【...但還是要加油】
如此嗫嚅重申,設樂往這頭瞄了一眼。
到達表參道車站時,其他人已經集合。
放暑假之後,隔了好一段時間才跟社團團員們碰到面。這天是與O大合辦、邀請職業攝影師參與的攝影會。放暑假前就談好的活動,本來團選不參加,經歷一連串挫折才改變心意。
【攝影會地點不是奧多摩嗎?】
衆人一起前往與攝影師約定集合地點的路上,平良問小山。
【本來是,後來因為野口先生的行程才臨時變更的樣子】
【今天的特別來賓。常常幫藝人拍寫真集的知名攝影師。本來是不會參與教學活動的人,是靠O大社長的人脈請來的...聽到這消息,我本來還挺開心的】
有種言外之意的口氣。
【不意外地是個行程滿檔的大忙人】
順着小山的視線望去,時尚感滿點的咖啡廳前聚集了一大票人。像是在進行某種攝影工作,現場還有幾位連平良都認得出來的知名模特兒。夏天還沒過卻已經穿着秋季風情的長袖服裝。八成是在拍攝時裝雜志的照片。
【那邊捧着相機的就是野口先生】
推估年齡三十五、六歲,身材瘦長,留着短發。休閑風仍不失時尚感的打扮很有負責藝人寫真集或時裝雜志的攝影師風情。本人就跟模特兒差不多。
【今天不是要來擔任我們的活動講師嗎?】
【因為沒空特地跑一趟,才把地點換到這邊的吧】
自己沒辦法到達指定地點,只好把學生叫過來。混在湊熱鬧人群裏觀賞一陣子之後,攝影工作進入休息階段。造型師替模特兒補妝,工作人員忙碌地跑來跑去。野口先生走出拍攝區,向O大攝影社社長打聲招呼,接着轉向這頭。
【同學們,多謝你們過來。本來考慮在奧多摩進行教學,不過這種大自然風景随時都能夠拍攝。你們都還年輕,所以我後來決定讓你們拍攝随時都在變化、充滿刺激的都會風景。拍攝題材随你們選。攝影從來不需要別人指定。盡情拍下讓你有感覺得畫面,再從中選出最滿意的一張,把檔案寄到我的電子信箱。能觸動我的感受自會有進一步聯絡。沒收到消息也不代表你不行,務必好好珍惜自己的世界觀】
以超快語速說明完,将一疊分發用的名片遞給O大攝影社社長。
【野口先生,可以就位了~~】
工作人員出聲呼喚。野口應了聲【馬上來】擡手對這頭笑着表示鼓勵,奔向拍攝現場。
---從很多角度來看都是非常糟糕的表現。
平良莫名感到佩服。開口招呼便一口氣說完很厲害,講了那麽多卻從頭到尾不曾為臨時變更活動地點表達歉意也很不得了。更誇張的是總結的态度..我沒時間照顧你們所以随便你們拍,拍完可以吧檔案寄給我但是我不肯定會看--态度凜然地帶笑說完,且未用任何負面語詞。
是否商業攝影師都需要這種程度的我行我素與說話技巧才能勝任呢?與木村伊兵衛攝影獎同樣門檻極高,只是類型有別。
【...呃,那就分開行動,自由攝影咯】
O大攝影社社長一臉歉疚地如此說,衆人憂慮地環望周遭。Fast Fashion廉價品牌的格子襯衫、卡其褲搭配帆布鞋,不起眼打扮的攝影社團衆,與時尚感以世界規模噴發的表參道風景格格不入。
【平良,怎麽辦?】
【也沒辦法啊。找些東西拍吧】
幾個人還在觀察周遭環境的時候,同社團的人一邊閑聊着從旁經過。
【拍什麽好呢。這是個好機會,多少給野口先生留些好印象是最好】
真佩服他們,被人家那樣對待還是如此幹勁,平良正想着,一旁的小山偷偷告訴平良...
【野口先生是『Young Photographica』的評審之一喔】
那個充滿幹勁的人,就是在第一階段審查合格的團員。
【....喔喔,原來是這樣】
平良需要用點力氣才能壓抑住慌亂的情緒。
【平良,我們到那大樓附近看看吧】
小山指着離車站不遠的高樓。看起來不太平衡,形狀挺有趣。但是平良執起挂在肩上的單眼相機,朝正上方随意拍下無垠天空。
【拍好了。我還得打工,拜咯】
【咦?喂,平良?】
對深感不解的小山扔下一句【先走一步咯】便轉身返回車站。
梅雨季節中,今天是久違的晴朗天氣。比起初夏時更湛藍的天空将純白的雲朵映襯得加倍閃亮,連直線偏光鏡都省了。超級不用心的照片隐含了不稀罕你評價的訊息。
原本是那麽地生氣,卻在回程電車上的搖晃中恢複力冷靜。會這樣憤怒是因為聽到野口是[young photographica]評審的緣故。這才曉得自己比原本以為地還要介意第一階段落選的遺憾結果。
一旦有了自覺,羞恥之情立刻取代了怒氣并膨脹起來。偷懶到了極點的天空照片。自顧自地發洩如此幼稚的憤怒,對方根本不知道平良是誰。更何況評審只在最終審查階段出馬,自己第一階段就落選的作品恐怕沒機會讓他過目。
--原來我也是自我意識過剩的人呢。
一邊說自己是底層人又暗自高估自己。沒啥了不起的才能卻空有自尊。俗不可耐,丢臉死了,有夠沒用,悲慘到不行。随着電車搖晃并深深嘆了口氣,坐在眼前的老奶奶擡眼看向這邊。
【年輕人這樣怎麽行呢。俗話說嘆氣會吓跑幸福的喔】
老奶奶沒有惡意。平良也明白這個道理,但有時必須嘆氣,否則蘊在深處的壓力仿佛随時會爆炸。忍住反駁人家多管閑事的沖動,再度大口嘆氣進行無言的抗議。像是在主張年輕人也很苦啊,讓我們嘆個氣無妨吧】
梅雨季結束,氣候瞬間轉為夏季。預定于秋季播映、清居參演的連續劇開拍,這天平良也到外景拍攝現場參觀。幸好場地在綠意盎然的公園,能避開陽光直接照射。
【安奈跟清居好像狀況都不錯呢】
設樂在旁低聲說。他戴着金田一耕助威的帽子遮陽。平良則與以往一樣,穿着壓眉的帽子、墨鏡搭配口罩的可疑人士打扮。盛夏中如此裝備着實難受,多虧高中時經歷過炙熱氣候下在河濱公園待上十小時替清居占賞煙火的位置,所以還能忍得住。
【安奈第一次主演的連續劇,希望收視率可以漂亮一點】
【會的啦。絕對】
【可是最近看電視的人越來越少了嘛】
【電視節目最麻煩的就是必須在特定時間等在電視前面】
【這點影響很大呢。換做筆電或手機就能随時随地地收看】
【還得等到廣告時間才能上廁所哩】
有一搭沒一搭地進行着對彼此而言毫無趣味的對話。這讓平良聯想到不為人知地活在陽光照射不到的洞穴底部的兩只鼹鼠。很灰暗,但是也很和平。
大學方面放了暑假,但因為連續劇開拍,清居變得比之前更忙碌。經紀公司社長欲将安奈與清居推上公司未來兩大當家之位的規劃很成功,清居的知名度持續提升中。圍觀人群當中像是清居粉絲的年輕女孩也一天比一天多。
【等連續劇開播,清居肯定會爆紅】
【大概,應該會把】
【沒問題嗎?】
【什麽問題?】
平良轉過頭,和設樂對上眼。設樂戴着的金田一耕助帽,帽檐因汗水滲入而變色。
【我看你最近沒什麽精神】
【喔~...就有一些事】
拿下木村伊兵衛寫真獎項--對如此巨大目标躊躇不前的自己引發的焦慮日益增長。并且反過來認為,要做那種事不如穿西裝尋訪企業還更輕松,對原本深感恐懼的求職活動的抗拒感減輕了。這可以算是不幸中的大幸嗎?
【我懂你害怕清居變得越來越遙遠的感受】
【咦?】
【從剛出道開始支持,能受歡迎自然會高興,但是看他爬到觸碰不到的地方難免寂寞。雖然從來都碰觸不到啦。唉,這就是粉絲心理】
【喔喔,原來是那個意思】
【不對嗎?】
【不對】
平良果斷點頭。對戀人清居的喜怒哀樂複雜交纏,但是對藝人清居的想法可就不同了。自認自己只像圍繞清居這顆放射光芒的太陽而運轉的地球。太陽存在所以自己存在。沒有太陽就沒有自己。無從反抗的巨大定理之下,知名度如何并不重要。試問何來會介意太陽知名度高低的行星?
---若真是星星該有多好。
恒星、行星還是衛星。根據寬廣宇宙的運行法則而命運相連的衆星球。彼此相配程度、業務能力、談話技巧、木村伊兵衛獎都顯得無意義的超然空間...胡亂幻想以逃避現實的當頭,手機發出震動。是攝影社社長來電。
『喂,平良嗎?是我。我跟你說,發生一件麻煩事』
【怎麽了?】
『上次攝影會的檔案,你寄給野口先生了嗎?』
【...啊,沒有】
活動當天拍下的是極度敷衍的天空照,講的嚴重一點真是沒資格交上去的作品。然而就只有平良沒寄檔案,這讓野口先生相當憤怒而向促成該活動的O大攝影社社長抱怨。電話那頭如此補充。
【很抱歉。我今天就寄】
即便只是張毫無可取之處的天空照片---
『不,感覺補寄也不能解決。說要平良親自去謝罪』
這話讓平良皺眉。臨時變更活動地點且未表達任何歉意,用一段漂亮話了事就原地解散,諸多不負責任的行為全抛到腦後了?平良內心一陣漠然。
『我其實也滿不爽的。仗着自己有點名氣就那麽強勢。但是考慮到之後跟O大的交流,能不能委屈你出面?』
社長內疚地補上『我也會陪你去』這句。
【沒事的。我自己去。】
『你一個人有辦法好好道歉嗎?』
讓人家當幼稚園學童一般擔心有點沒面子。再度重申沒問題。向社長要了野口工作室的地址,表明馬上就去便挂掉電話。
【設樂,我突然有事,先走了】
試着招呼一聲,不過設樂死盯着正在場上拍攝的安奈。側臉溢出的陶醉,顯見他已徹底投入深愛明星的世界裏。照理來說自己也該能沉浸在那樣的幸福才是。平良懷着如此憂郁的心情轉身離去。
【.....打擾了,我是F大攝影社的成員】
透過對講機如此表明,門鎖随着男人【好喔】的招呼聲解除。等電梯時才發現自己徹底忘了登門謝罪必備點心的禮節。該回頭去買嗎?反複思索一陣之後還是決定豁出去。
天生有口吃毛病的平良為那種不檢讨自己行為、仗着強勢立場自命不凡的人而吃苦頭的經歷多不勝數。早就習慣了。低頭認錯,在自己心裏偷偷大罵就可以了。混賬東西,不知羞恥,可惡的混賬王八蛋--
【...我是F大的平良。這次的事情真的非常對不起】
內心反複咒罵着并對上前迎客的野口深深彎腰。幼稚的歐吉桑。盡情罵吧。可惡的混賬王八蛋---
【呃~~什麽事對不起?】
可惡的混賬王八蛋...诶?平良直起彎低的上身。
【就是,上次的攝影會。只有我沒有寄照片的事....】
【喔喔。這麽快就來啦。不好意思把你叫來。來,請進。】
接着态度親切地引平良入內,讓人亂了陣腳。不是說他很生氣嗎?此時才後悔自己還是應該準備點心過來。
【那邊随便找個位置坐下吧。我弄個咖啡什麽的】
指定的沙發上堆滿了雜志、寫真集與文件袋。
【随便的意思就是随便整理些空間坐下】
收到指示,平良戰戰兢兢地疊起雜志類推到邊邊,接着入座。
不認識的年長男人,專業攝影師的工作室。不快情緒、緊張與好奇心的交雜,讓平良坐立不安。就着習慣的低頭姿勢,只動眼珠觀察室內。打通整層空間的寬廣工作室內,物品淩亂散置。加上毫無裝飾的水泥牆,乍看就像個倉庫。
【久等了】
野口端了冰咖啡回來。冰塊與咖啡裝滿了閃亮的銅制馬克杯。野口以味道很快會變淡為由催促,平良略帶口吃回應【那、那我不客氣了。】并低頭行禮之後才啜了一口。見平良略顯詫異的模樣,【很好喝,對吧?】野口得意笑道。
【我[就只有]咖啡一向很認真沖】
我想也是。瞄了一眼雜亂到無法直線前進的工作室景象而暗自想。
【真的亂得很誇張】
差點沒忍住點頭附議的動作,自己可是來謝罪的啊。
【之前的助手前陣子回老家去啦。真的很可惜】
是個有才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