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神的誤判(後50%) (2)

人嗎?即便如此還是當不上職業的啊。平良內心暗自慨嘆。

【簡直就像天生來當助手的家夥呢】

野口嘆氣的模樣讓平良明白助手回老家是個賢明的決定。

順着這話題,野口開始籠統而無止盡的抱怨。最近工作忙得像地獄.,其實還有另一名助手,但最近開始個人接案沒辦法整天待在工作室.,待整理的攝影存檔堆積如山,導致他連睡覺吃飯的時間都被剝奪.,甚至談到用即食果腹的比例越來越高,以及最近血糖數值急速上升之事。

【...呃。看你很忙的樣子,我就先告辭了】

【咦?】

【照片的事情我很抱歉。沒拍到好作品所以沒寄。錯在我,不是O大攝影社社長的過失。那,失陪了】

縱然斷斷續續,好歹在沒打結的情況下說完。平良為此感到放心。

【不,慢着。你從進來就在道歉,但我根本沒在生氣啊?】

深感意外地擡起頭對上野口同樣詫異的表情。

【您不是要O大的社長通知我親自過來謝罪嗎?】

【我只說我忙到沒辦法亂跑,希望你來一趟】

【說是因為只有我沒寄照片...】

【喔喔,因為就你一個沒寄所以有點在意啊。上回你們特地集合卻因為我自己的工作而沒能好好指導,我想至少要認真幫你們看作品】

見平良一時無法消化的模樣,【傳話游戲真恐怖呢。】野口聳肩道。

【也罷,這并不稀罕。只因為常接時裝雜志攝影工作就得被人貼上奢侈、輕浮、到處追女人、傲慢、有話術沒技術的業務員之類的标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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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對、對不起】

【在這個時間點道歉,表示你也那麽想?】

受如此質問,連忙吐露一堆口齒不清的否定話語。但确實有過那種念頭。O大攝影社社長或自家社長八成也一樣。認為生氣的理由莫名其妙也用【誰叫人家是知名攝影師】的成見直接帶過。明明對當事人完全不了解。

【我早習慣了,你別介意】

寬容的對待讓耳朵外圍滲透熱氣。

【總之,接下來才是正事。平良同學,要不要來我這邊當助手?】

預料外的提案令平良瞠目結舌。

【剛才已經說明過我的狀況。真的很困擾。只有大學暑假期間也行。如何?】

【咦?啊、呃,*丂、丂、可是怎麽會找上我這種的?】

*丂,拼音:kǎo qiǎo yú .1、kǎo .①“考”的本字.②氣要舒出的樣子2、qiǎo .古通“巧”.3、yú .古同“于”.*

【你有報名『Young Photographica』,對吧?】

【你、你看到了?】

【那當然,我是評審啊。雖然大家都以為我沒認真看】

語畢更自嘲似地笑,平良感覺坐如針氈。

【若問我個人感想的話】

感覺心髒停拍。

【相當幼稚的照片。若要這樣消除人影,不如一開始就拍無人的風景。刻意後制消除的手段顯示作者超級讨厭這個世界,傳達的訊息相當好懂】

到方才為止的羞恥感換了一種面貌并膨脹了幾倍。

【幼稚,惡心,并且引人注目】

搞不清楚這是褒還貶。

【就我猜啊,你是不是從小經歷了很多令人厭惡的事情?】

訴求驟然一轉,口氣也變得親昵。野口把身體摔進椅背,以放松姿态從口袋取出被揉爛的煙盒。

【有不少自己的準則吧?】

點燃香煙,熟稔似地含着濾嘴吐煙。

【看起來朋友不多,肯定也沒有女朋友】

【...其實,有喔】

勉強開口反駁了這一點。

【咦,騙人的吧?】

【是真的】

【真意外】

突然明白這人大概不壞,只是有股莫名的放肆。

【無妨,回到正事。我從你照片感覺到的是超級我行我素以及安分守己。還沒拿出任何成績卻誤以為自己有本事,同時又不正面審視自己,用自卑自虐的殼保護着,自以為是地瞧不起整個世界。一股源于年輕的愚蠢。】

毫不留情的評論令人無言以對。被貶責到這種程度已經連怒氣都不會有。再者,野口描繪的[平良]說中了十之八九,讓人感覺背脊一陣陣發寒。親和态度下,野口的眼光依舊銳利,仿佛自己被脫光檢視一般地感到羞恥。

【所以咯,要不要來我這邊當助手?】

那個[所以]是怎麽生出來的?

【為何是我?就近找O大的社長不就好了】

【因為你很像以前的我】

【...啊?】

下意識眯起眼。眼前這個講話不顧氣氛、成熟俐落、替很多藝人與模特兒拍過寫真集的知名職業攝影師,跟自己哪裏像了?

【我不覺得我們有共通之處】

【外表是沒有。我可沒你這麽土】

【而且我還口吃】

【我有朋友也是這樣】

語調自然的像在說這沒什麽大不了。

【什麽時候可以開始上工?】

聽到提問,急忙在腦中翻閱筆記本。

【假如可以從晚上十點至早上五點以外的時段讨論排班的話】

【你很重視睡眠時間?】

【我在工廠上夜班】

【真勤勞啊。在這裏請繼續維持喔】

縱然毫無自信能勝任職業攝影師助手的工作。

【...是】

誠惶誠恐地點頭應允。即便自己極度負面的思想也能明白此乃萬中選一的機會。商業攝影師與木村伊兵衛獎,這些目标均有如聖母峰登頂般遙不可及,在野口手下擔任助手則是相當紮實的一步。挑戰總伴随着失敗,所以讓人害怕。倘若這是留在清居身邊的唯一辦法,也只有硬着頭皮前進。

約好後天開始上班,正想離開工作室的時候....

【喔喔,差點忘了。關于你第一階段被刷下來的理由】

平良驚恐回頭。

【你覺得是什麽?】

【因、因為作品爛】

被迫重提不願回想之事,導致聲音細若蚊蚋(RUI)。

【因為不像學生的作品】

【咦?】

【高齡六十八歲的評委主席皺着眉評論的】

很好笑對吧?野口模仿外國人動作,攤平雙手心表示無奈。

【你說野口,難不成是野口大海?】

出示名片後,清居眉心皺得超緊。

【這是業界超級有名的攝影師耶。安奈第一本寫真集也是他拍的。跟我家社長私下交情也不錯,社長還說過等我要出寫真集時一樣要找他掌鏡】

清居嘴裏羅列野口的寫真集拍攝對象,全是沒在關注藝能消息的平良也認識的知名演員或歌手,這才曉得野口比自己想的還要厲害許多。

【清居有打算出寫真集?】

【還在企劃階段。說是要在連續劇播完之後趁熱推出】

【這樣啊。連續劇播完,清居也爆紅了嘛】

一整本全是清居的照片,單是想像就感到興奮。想要全部買下來的欲求以及想讓更多人明白清居之美的欲求相互沖突。無論選擇哪邊都是幸福一直線,情不自禁洩露的竊笑聲引來清居[真的有夠惡心]的嫌棄。

【安奈第一本寫真集也是叫好又叫座呢】

平良猛點頭附和清居的話。

【我也想讓野口先生拍】

緊接着的這一句卻讓平良有種被甩了一巴掌的感受。

我也想讓野口先生拍。

沒什麽好意外。清居是藝人,理應由職業攝影師來拍攝。但這是平良第一次聽清居指名想給誰拍照。

---那我呢?

強烈的疑問如間歇泉般噴發沖天。我呢?我呢?就不會想給我拍嗎?心裏的問號迅速被染成混濁的灰色,變得粘稠且沉重。

這是怎麽回事。

超級不舒服的感受。

突如其來的情緒令平良感到困惑。

本來只能仰望的國王走下王座,允許自己碰觸。兩人共享生活,随同一張床,也允許平良随意拍攝私下的模樣。已經享受到至高無上的幸福,卻反射性地嫉妒着讓清居說希望替自己掌鏡的職業攝影師。搞不清楚自己的立場,還越來越貪心。

---這是非常危險的狀況。

我行我素與安分守己。還沒拿出任何成績卻誤以為自己有本事。憶起白天野口說過的話,羞恥感逼出冷汗。

【你幹嘛傻住?】

清居察覺平良的凍結狀态。

【...啊,沒事。希望能請到野口先生來掌鏡呢】

勉為其難地圓場,清居還是一臉欲言又止。

【你不讨厭嗎?】

【讨厭什麽?】

【我說想給其他攝影師拍照】

---很讨厭啊。

下意識冒出來的答案讓平良仿佛吃了一招腹部重擊。幾乎反胃。清居何必問得如此殘忍。硬吞下湧至胸口的酸苦情緒才開口。

【不會啊】

如此回答後,清居皺眉。

【由最能拍出清居美麗的人來掌鏡當然最好】

清居眼神上佻(tiao),宛如深山野貓炸毛威吓般的生猛美麗讓平良目不轉睛。冷峻利落的眼裏沒有一絲寬容。

---多想把清居鎖在自己的鏡頭裏--

好不容易壓抑下的感情再度湧上。再一次飲下。湧現。吞忍。翻攪五髒六腑的內部鬥争令反胃感越來越強烈,忍不住用手捂嘴。

【怎麽了?】

【....抱歉,有點想吐】

【咦,要吐了嗎?】

【抱歉,去一下廁所】

奔逃沖進小房間裏,鎖上門。趴在馬桶上,吐出少許橘色的胃酸。這就是嫉妒與獨占欲不知不覺間在體內累計的酸苦感情色調。

【平良,你還好嗎?】

想要靠近關心的語調,緊接着傳出扭動門把卻受到抵抗的音效。

【幹嘛上鎖,開門啦】

【...抱歉,我沒事】

【根本很有事吧。我倒了水過來,你開門】

【謝謝。但是不用了,真的....讓我一個人待着】

自不量力的願望搞到自體中毒,不想以這種姿态示人。

一小段的靜默之後,聽見腳步聲遠離。

--有封閉在自己世界裏的傾向。

---有缺乏協調性的傾向。

念小學時常被寫進聯絡簿裏的語句。幼年養成的性格是否真的難以改變?

還以為自己與清居的生活一帆風順。沒想到水面下濁流卷起漩渦,可能一腳陷入并沉入深淵的恐懼一直伴随左右。

新工作的第一天,到達工作室時對上另一個男人而不是野口。

【我是助手香田。野口先生有交代過我了。聽說你是大學生,現在放暑假?今天從中午開始連排了兩場寫真攝影,野口先生會直接到攝影棚,我們負責把器材準備好。麻煩平良在中午以前記熟操作方法咯】

沒有要求回答,平良默默跟上邊說明邊走回工作室的香田。

【攝影棚本身設備充足,需要我們自備的東西并不多。但是每個攝影棚的設備不盡相同,這些都需要記。這是今天使用攝影棚的設備表。之後是戶外拍攝,估計為傍晚時間,當然就得準備閃光燈、控光傘還有反光板,其他各種所需附屬器材應該也不用我多說了。野口先生習慣把相機帶在身邊,不過偶而需要準備其他機型。鏡頭跟機體都在這個櫃子。鑰匙由野口先生與助手分別保管。別弄丢了。】

接下來香田遞出鑰匙。巡視一遍架子上滿滿的機體與鏡頭,其中更不乏推估價值兩臺新車的中型或大型攝影機。平良使勁握緊鑰匙,提醒自己絕不能弄丢。

雖然自小就對相機不陌生,但這還是第一次接觸專業器材。香田連珠炮似地繼續細心說明,無暇記筆記,只能專心聆聽。

但是比起操作專業器材,現場工作更是辛苦。攝影現場聚集了各種職業的人。模特兒、導演、攝影師、造型師、發妝師、各家助手、雜志編輯、贊助商代表等等。還沒習慣的平良無所适從地晃來晃去,時常阻礙到衆人的路線。

導演與野口讨論完畢後,依照攝影分格或主題概念逐一決定打光方式。手持測光儀選定所有位置或角度。再上面點,往右轉,啊啊,超過了。轉回來。考慮模特兒的站位。接連不斷的指示讓人應接不暇。

【ㄉ、ㄉ、對、對、對不起】

焦慮與緊張逼出口吃,但在結巴期間就會收到下一個指示,根本沒時間介意。其他工作人員都是各自領域的專業人士,個別投入于自己的工作,根本聽不見也不在乎平良的口吃,更重要的是在現場不斷被人惡瞪批判為派不上用場的打工仔,這讓平良相當感恩。無能之人被罵是極度正确之事。

拖着結巴症狀反複說了大約五百次[對不起],總算是撐到試拍結束,進入正式拍攝流程。職業攝影師拍攝的分量多得驚人。連續不斷如演奏的快門聲與對模特兒的稱贊讓人聽到快昏頭之時,一聲響亮的【辛苦了~~】讓平良回過神。

--這樣就結束了?

不可置信地環望四周,現場的氣氛早已和緩了下來。

【現場工作有八成在于準備。還有下一場,趕快收拾收拾】

屁股被野口拍了下,平良慌慌張張地奔去收拾器材。

回到停在停車場的野口座車,由香田開車前往下一個拍攝地點,臺場。似乎預定以即将落入海平面的夕陽以及夜景為背景拍攝。毫無新意的點子,真夠無聊的耶。野口如此在後座不斷埋怨。但是一踏進現場就立刻笑臉迎人。

【對攝影師而言,營造現場氣氛也是準備工作之一。笑啊】

再度被拍屁股催促,連忙試着擺上笑臉,只不過...

【啊,還是算了。超級惡心。請盡快練好爽朗的笑容】

【....是】

比掌握現場流程還要困難許多的要求令人沮喪。暫且有意識地持續拉高嘴角,發現有團詭異的雲霧自西邊靠近。

【野口先生~~情況不妙。聽說會有大雷雨】

制作人跑過來通知,野口面有難色地仰望天色。在光照量随時都在變動的日落時分攝影已經夠困難了,現在還得面對降雨。

【怎麽辦?要換去攝影棚拍嗎?】

【恩~~那樣也有點...】

野口等人讨論期間,工作人員接連招呼着【辛苦了~~】平良停下手邊的準備工作,看向踏入攝影現場的女演員,是安奈。

【喔~~一流演員的氣場就是不一樣】

視線被吸引在安奈身上的香田低聲說。

粗濃眉,大而有神的雙眼。五官算是相當中性,或許因為豐潤唇瓣與漆黑波浪長發的關系,整體給人妩媚的印象。工作人員們繼續來回奔走,安奈于準備好的椅子上落坐,眺望逼近的積雨雲。

【二十三歲就已經具備巨星的架勢了呢】

同年齡層的男人根本無法與之抗衡。香田聳肩如此說道,回到自己的工作上。

安奈未滿二十歲便榮獲柏林國際電影獎的最佳女演員獎,以新生代演技派形象闖出知名度。如今不過二十三歲,已經被認定為未來的巨星後補。也因為此等經歷,常在周刊雜志報道文章裏被惡意寫成傲慢、任性、女王脾氣等模樣。

然而平良等清居下班時見到的安奈,給人的感受與周刊雜志營造的惡女形象恰恰相反,總是笑着與粉絲交流。更有一次,安奈朝等候的人群這邊揮手走近卻在途中絆了一下,自然地露出害羞笑容。感覺撇開工作就是個普通的女孩子。

平良思考的期間,天色越來越不穩定。照進度開始拍攝的話勢必直接面對大雷雨。制作人遺憾地搖頭。

【野口先生,沒轍啦。今天還是到攝影棚拍吧】

沒料到的是,野口雙手抱胸思考一陣子後竟然轉頭對安奈說...

【安奈,可以接受全身濕噠噠嗎?】

預料之外的詢問讓安奈杏眼圓睜,但立刻點頭應允【沒問題】

【太好啦。那就照進度開拍咯。香田、平良,撤掉所有打光器材】

【不是吧~~!?野口先生,我求你了~~】

制作人一臉絕望到想哭。

【你不覺得用大雷雨當背景比夕陽更适合安奈嗎?】

【但是也得考慮經紀公司的意願啊】

【公司那邊我來跟他們說。你也知道的啊,安奈的第一本寫真集是我拍的】

制作人煩惱一會兒之後,雙手做出祈禱的姿勢表示[就信你這次咯]

以最快速度撤掉原先準備的打光器材,野口在相機裝上外接式閃光燈并蓋上遮雨罩。就這樣?驚訝之情未消,攝影工作已然開始。

【時間寶貴,一鼓作氣拍完吧】

聽聞野口的提醒,安奈點頭後大步走在沙灘邊。令人屏息的一幕。眼前的安奈散發的壓倒性存在感已是稍早無法比拟的程度,女演員安奈俨然現身。

【先給我一個低頭,不太開心的表情】

夕陽被厚重雲層遮掩,周遭慢慢暗了下來。外接式閃光燈刺眼的光芒直接投射在微傾頸勃的安奈身上。只見安奈因眩光而下意識眨了眼。

--用這麽魯莽的方法拍攝,真的沒問題嗎?

讓閃光直接打向拍攝對象的做法實在太輕率。剛才在攝影棚拍照的時候可是先用控光傘反射大型閃光燈的光線,接着經過反光板,再利用柔光罩擴散。就是為了光纖受到徹底的柔化。野口這樣搞,只會拍出僵硬粗暴的成品。

--看來之後得經過相當程度的後制。

沉浸于難以抹去的憂慮中,雨水終究落下。大顆雨滴打上後頸。雨勢緊接着迅速變強,安奈蓬松飄逸的長卷發像昆布一樣大片貼在臉頰與肩膀上。

【安奈,笑。盡情笑開】

野口朝狼狽不堪的安奈發出指示,安奈毫不猶豫地露出笑容。與暴雨天候背道而馳,一如要求的燦爛笑容。那表情充滿奇妙的魄力,感覺在場所有人均壓抑着呼吸。

前一場的攝影棚拍攝期間還用【真可愛呢】、【很漂亮喔】之類的花言巧語拼命捧模特兒,眼下則是一句都沒有。只有偶而做出諸如笑着頓足、邊哭邊笑等聽來相當難懂的要求。最後讓安奈在沙灘上像屍體一般躺着,替這場攝影工作做結。

攝影結束後,野口前往他處開會,平良與香田将器材運回工作室,接着整理當日的拍攝檔案。

首先從删除野口回程在車裏大略确認并做了記號之照片開始。大多是瞄過去就能發現的明顯操作失敗,剩下的還得等野口再做檢查。逐一審視照片檔的期間,見到好幾張幾乎令人起雞皮疙瘩的作品。

堪稱外人手法的直射閃光燈加強了灰色積雨雲的重量感與雷雨的暴力印象。畫面中像有無數透明子彈落下,安奈穿透彈雨的笑臉蘊含脫離常軌的魄力也被喚襯得非常強烈。

本以為需要經過相當程度的後制,然而這些照片實際的完成度高到僅能容許最低限度的修正。平良第一次見到品質如此之高的初版照。

【這張真的超級棒】

深深被照片給吸引的當下,香田從後方探頭看向電腦熒幕。

【讓人聯想到泰瑞.理察遜】

【喔喔,聽你這麽一說,确實很像】

泰瑞.理察遜擅長借由一盞閃光燈直照光源拍出極度尖銳強勁的作品,是美國超知名攝影師。還自嘲表示自己秉持不講究打光到極端的程度,不過是因為自己技術拙劣,很有意思的一個人。

【野口先生有着不可思議的能力。面對那樣的大紅人也不強拉人家進入自己的世界,而是無微不至地貼近拍攝對象的特質。雖然本人老愛自虐說自己是『無臉男』】

【原來是這樣喔】

【聽說以前專門拍風景照】

平良詫異回頭。

【很難相信吧。因為遲遲沒機會出頭,為了混口飯吃才改做人物攝影。結果大受好評。他有拍人的才能啊。轉換跑道是最佳解答】

香田如此笑談,接着表示明天一早還有自己接的工作要處理便告辭離去。

平良留下來把檔案整理完才準備回家。多次确認收相機機體與鏡頭的櫃子有确實上鎖。一切處理完畢,正想回家時又起了個念頭而走向放置書籍類的櫃子。想看看野口拍的風景照是什麽樣子。

編有流水號的檔案夾都是最近十年左右的記錄,沒有更早以前的資料。從最早期的資料依序抽出來檢查,但無一不是人物照。這張是,這張也是,這張還是。

找不到任何一張風景照。

甚至不曾一時興起而随手拍攝。

深刻感受到【再也不拍】的頑固意志。

貫徹人物攝影且徹底挖掘各個拍攝對象特質的作風。衆多作品之間全無統一之處。看不出所謂野口的風格。但是留下的作品均如此優秀,要素沖突營造出的不協調感下藏着無形的深度。

----他有拍人的才能啊。轉換跑道是最佳解答。

呆立思索着最佳解答的意思,聽見門鎖轉動的細微聲響。

【喔喔,你還在啊。辛苦了】

回到工作室的野口出聲招呼,平良手裏還拿着文件夾。

【抱歉,我擅自拿出來看】

【無所謂,這裏的東西随便你看】

野口邊坐到沙發上邊說【累死我啦~~】平良轉身将文件夾放回櫃子裏。

【啊~~肚子餓了。平良】

【什麽?】

【煮個面來吃吧。鍋子跟面都在水槽下】

人家正打算要回家耶---

【守護師傅不受饑餓侵襲也是助手的職責喔】

【呃,這...】

【怎樣啦】

【嚴格說起來,我認為這屬于母親或妻子的責任範圍】

【你傻了喔。男人年過三十的糧食怎麽會跟母親、老婆有關系?有膽攤在沙發上要飯吃就等着被鍋子打吧。所以只能強迫有明顯權力差距的助手來煮】

不合理的命令被說得如此冠名堂皇讓人不知不覺就接受了。心想着是否這就是黑心企業的常套,乖乖站在簡易廚房前燒水。野口靠了過來,從水槽下方取出威士忌與酒杯。竟然當場就喝了起來,與平良并肩等候水燒滾。

【如何?】

【咦?】

【我的照片】

【我覺得很棒】

雖然最想看的是風景照---

【聽起來超像在念臺詞啊】

野口從平良手裏搶過泡面袋子,将面扔進沸騰的水裏】

【是真的。今天拍的安奈小姐的照片超級棒】

【那真是多謝了】

【要怎麽做才能拍出那樣的照片?】

【模仿泰勒.理察遜就行了】

平良愣了一下,【別當真啊】野口笑鬧着說。

【別想着怎麽樣的照片,重要的是你自己想拍怎樣的照片。還是喜歡那種的嗎?寄到『Young Photographica』那種人類消減計劃風格的有病類型】

【...不。我想應該不是】

那類作品比較接近自己從小發洩憂郁與悶苦心情的出口,說【想拍】并不完全正确。若問真正想拍的,現在的心境怎麽說都只有清居一個答案。

但要在此表明立場仍令人躊躇。身邊站的這個人是清居說【想給他拍】的攝影師。假如由野口掌鏡,他會用什麽方法拍攝清居呢?

安奈在透明水滴聚集的彈雨下燦笑。貼近拍攝對象的特質,将其魅力放大至極限。自己絕對拍不出那麽充滿生命力的照片。也沒有足夠技術與随機應變的能力可以像那樣反過來利用惡劣條件,撷取鮮活于當下的一瞬間。無論自己對拍攝清居的意願有多強烈,終究敵不過野口鏡頭下的清居。

---敵不過?

內心一角燒成黑炭。縱然十分小心且努力壓抑,稍有不察就會不自量力的自己溜出來露臉。一想到清居的事情,理性就會飛得老遠,狂妄地仗着情緒與根本靠不到人家腳邊的對象比較。不堪入目,丢臉至極,膚淺愚昧。

【我沒有想拍的東西】

用否定的話語強壓下與上次同樣的酸苦嫉妒的感情。

【我沒有想拍的東西】

再次重申,只求能鎮靜體內翻湧奔騰的惡浪。

正因無法碰觸,夜空中的星星才如此美麗。

以同等強烈的意志不希望清居讓自己以外的人拍攝。

以為自己比誰都還适合、甚至只有自己才能拍出清居真正的美麗。

這樣的想法就好比試圖碰觸星星的行動。

一而再、再而三地告誡,仍阻止不了自己如污漬在柔軟布料上擴散那般逐漸變得貪心。不能碰觸,好想碰觸。不該碰觸,好想碰觸。相互矛盾的兩個念頭在自己這個單一的器皿當中暴動。情緒像失控的電流四處彈跳。快平靜下來吧,拜托了。

【我沒有想拍---】

【呃~~夠了夠了。總之有個東西讓你想拍到不這麽用力否定就忍受不住就是了】

【咦?】

看向一旁發現野口也盯着平良。

【遇到徹底沉迷的對象,确實會害怕自己拍不好呢】

面對野口促狹似的笑容,惡浪拍打的加倍激烈。

【不是你說的那樣】

【你就是對自己沒信心嘛】

【就說了不是那樣】

【信心夠了就想拍,對吧?】

【那...】

--我想拍。

--我當然想拍。

還來不及否定,本能已經做出回答。心情陷入絕望。

【年輕創作者常有像這樣鑽牛角尖的激烈傾向,還真是耀眼呢】

察覺到指責自我意識過剩的言外之意,感覺無地自容。

【好懷念啊。我以前也是這樣。抱着莫名的自信,覺得眼前的事物都好無趣。無時無刻帶着怒氣,想着你們這些家夥全都沒有價值,怎麽不一起消失算了】

【...呃,我完全不是那樣的喔】

【過度有自信以及過度沒有自信,在反映自我意識過度膨脹的層面上其實是一體兩面。一個适合的契機就可能使兩面對調】

挖苦似的表達方式讓平良想起香田說過的話。

--遲遲沒機會出頭,為了混口飯吃才改做人物攝影。

還有超過十年分量的檔案當中找不出任何一張風景照、[莫名自信]的野口也曾因為某種契機而翻轉成另一面的心境。無心挖掘他人隐私,不打算追究發生過什麽事,但絕望的滋味自己可是再了解不過了。

【總之,經歷無謂強大自尊心被徹底折斷的過程才有了現在的我。哦,但也別把我想成夢想破滅導致內心留下深刻傷痕的敏感大叔喔。東京這個城市什麽都不缺,即使夢想破滅,夠靈巧的話還是能過得不錯,而且我現在也勉強算事業成功啦】

【何止是勉強算,已經超成功了】

【所以你今後準備朝哪個方面發展?】

野口邊問邊粉末倒進面湯裏攪拌。煮好之後移步到沙發邊桌。平良只能默默跟上。到最後,面還是野口自己煮的。

【還在考慮中】

截至不久前還做好覺悟要順勢主動投入求職活動的狀态。但現在有了清居【加油咯】的吩咐,前路分成了三條。求職活動路線、木村伊兵衛獎路線、最後則是商業攝影師路線。難度不分軒轾。

【也才大學二年級嘛。啊,不過世上也有一些挺吓人的學生哩】

【吓人的大學生?】

平良表示疑惑,野口回憶起什麽而噴笑。

【前陣子,攝影網站上有人發了一篇提問的文章。內容是「我是大學二年級的男生。我想投稿木村伊兵衛攝影獎,你們覺得如何?」大半夜的讓我笑了好一陣子】

平良差點忍不住咳嗽。

【真的笑到快肚子痛。為了感謝那個人給了我愉快的心情,我就留下建議當作回禮。我寫『你應該立刻去看醫生』】

更沒想到在此得知最佳解答的筆者身份,感覺嘴角都抽筋了。

【真是不得了,竟然說要挑戰木村伊兵衛攝影獎。這就是青春無敵吧。】

野口大口吸食面條,平良自暴自棄地笑道。

【真是愚蠢得要死呢】

【是啊。也是我失去且再也找不回來的那種】

見野口露出一反平時作風的自虐表情,平良收回笑容。

半夜時分,對着洗手臺鏡子用手指撐起兩邊嘴角。

【....那是什麽詛咒的儀式嗎?】

半張清居的美麗臉龐出現在鏡子裏,平良吓得回過身。

【啊,清居,抱歉,吵醒你了?】

【大半夜的,你對着鏡子在做什麽?】

清居滿臉詫異地問,平良便說明白天野口吩咐的內容。

【營造現場氣氛也是準備工作之一,所以要盡快練好爽朗的笑容】

【不愧是野口先生。才上工一天就讓你有了脫離帝國的跡象咯】

平良從清居[笑一個來看看]的吩咐展現練習成果,咿~~地擡高嘴角。

【惡心】

邊說還往後退了一步。一如預料的反應讓平良縮起肩頭。

【爽朗笑容的作業先不論,感覺這工作蠻适合你的】

回到寝室,兩人躺在床上稍微聊天。

【對不起的道歉臺詞,我說了有五百次吧。】

【第一天都是這樣的。但你看起來也沒很沮喪啊】

【有超多東西要記,別說幫忙,一直妨礙到其他人的工作而被擺臉色,又讓我想起陰暗的高中回憶,野口先生還給了我超多打擊】

【他說了你什麽?】

【自己沒注意到的事情,還有不想注意到的事情】

【根本超棒嘛】

【可能得減少工廠那邊的排班】

【幹脆辭掉吧。野口先生那邊的薪水不差吧?】

【恩,但我也想繼續工廠的工作】

【兩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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