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卡瑪

希爾松開了手,梅塔公爵健碩的身軀像只大號稻草人,直直向後倒下去,嗵的一聲落到伊本懷裏。希爾轉身走到角落裏,撿起了兀自發亮的金屬圓墜,克拉看到原本連在一端的皮繩被龍鱗割成兩截掉在旁邊的地上。刻着母親名字的金色手墜在光滑的邊緣留下了明顯的鞭痕豁口。他想起了父親當年用絲絨做墊的羊皮盒子裝載着這份思念,小心翼翼取出幫他戴在手腕上的樣子。他好像把一切都搞砸了。

“沒事的。”希爾将圓墜和騎士勳章一同遞過來,克拉看了一眼,只從他攤開的手心中拿過前者,用指腹擦擦幹淨。

克拉擡起頭,希爾的眼睛像往常一樣看着他,是沁人心脾的嫩綠,瞳孔像兩顆小黑扣子似的綴在正中。握住的他的那只手也是普通人類的手,骨節不怎麽突出,皮膚也很光滑,似乎剛剛駭人的貓眼和嶙峋怪手只是錯覺。希爾彎腰從地上撿起常穿的那件黑衣服避開傷口裹在他身上,捏了捏他的後頸,克拉一陣眩暈。他低頭看了看自己手臂上密集的傷口,好像流太多血了。傷口邊緣都是抓痕指印,剛剛和一群人的扭打讓某些血肉翻了出來,甚至隐隐看得到深處相連的粘膜和骨頭。

“希爾,這裏有點冷。”他覺得又累又困時不時打個寒戰。

梅塔公爵終于猛吸一口氣,從窒息中緩過勁兒,開始劇烈的咳嗽,他顫抖着擡起手臂指着希爾,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伊本失去血色的臉終于随着梅塔一聲聲喘咳恢複了正常,他扶起公爵坐回椅子上,所有親衛都手忙腳亂地穿上盔甲撿起自己的佩劍指着希爾和克拉,卻無人敢上前。

希爾一腳踢開了石室沉重的鐵門,帶着克拉走出去,盡頭便是通向地面的階梯。

克拉默默跟在他身後,走上陰暗潮濕的石臺階,中途希爾忽然停住,克拉從側面探頭,看到一個只到希爾胸口高的小姑娘,手裏捧着折好的白色衣衫。

希爾轉過頭的時候,陽光從斜上方落下來,給了克拉冰冷的皮膚一點溫度。他終于還是撐不住了。閉上眼睛的前一刻,克拉在心裏默默對這個善良的姑娘說了句抱歉,畢竟他們是這樣一身血污衣衫不整的狼狽像。

黑暗裏,克拉看到好多門,每一扇門後都是不同的世界。他們眼神輕蔑都在重複着一句話:小傻瓜,你什麽都不知道。

克拉原本也沒有自诩聰明人,但總也算個正義,優雅且足夠強大的人。可現在他只覺得自己有頭無腦,他明明什麽都不了解,一直自以為是活在自己平靜的小世界,仰頭看到煙囪口大點的一片天空就以為那是全部了。他甚至偶爾會以一副強者的姿态,去憐憫扶助那些他所認為的弱小,其實他跟所有人都一樣,遠離時局,拒絕紛亂,無知且傲慢。

睜開眼睛,克拉躺在自己的床上,枕頭裏塞着曬幹的花瓣,淡淡的香氣按摩着神經,床邊是失蹤的父親和那個給他送衣服的小姑娘。近距離看看這姑娘雖然身型嬌小,可五官和曲線分明又是大人模樣,酥胸半露在褐色布料外,穿的是很普通的棉麻。

“先生?您終于醒了!”女孩的聲音總是清脆的,說完,姑娘轉身跑出了屋子。

克拉想坐起身,卻被父親的手按住了沒有受傷的那側肩膀。父親像小時候他生病時那樣,貼貼他的額頭,搓搓他的手心,揉揉他的肚子。克拉知道他這是在問自己哪裏不舒服。

他沖父親笑笑:“我不要緊。”反手握住父親皺巴巴的手:“他們說你被劫走了。”

克拉跟父親說話的時候配合着手勢,盡量字正腔圓:“所以你跑去哪了?怎麽逃出來的?”

父親指了指房間門,做了幾個簡單的手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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克拉看懂了他的意思,看樣子剛剛那個女孩子出現在公爵府不是巧合:“她是什麽人?”現在事情失控到這個局面,克拉不想再牽扯進任何無辜的人,他腦子裏一團亂,根本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他發現自己根本保護不了任何人,父親也好,朋友也好。

父親似乎有些難以啓齒。克拉覺得奇怪,想要追問。

“先生,先喝藥吧。”女孩打斷了他,單手端着一碗飄着苦味的暗紅色湯藥,将另一條胳膊伸到克拉的肩膀下方,輕松将他托起,等克拉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然半倚靠在了姑娘柔軟的懷抱裏。

“我自己可……”克拉剛一張嘴,藥碗就靠到了嘴邊,像是習慣了照顧人,女孩手上動作麻利,銀碗保持着讓他不得不喝,又不會嗆到他的角度。

“雖然有點苦,但都是來自王都的珍貴藥材,對傷口愈合很有效。”克拉的後腦枕在綿軟的胸脯上,她一開口聲音就在耳畔,伴随着胸骨的震動,讓人有些恍惚。除了母親,克拉從沒有這樣與現實中的異性接觸過,雖然這裏的姑娘們都熱情奔放,可對于克拉這個小瘋子她們一貫是敬而遠之,這樣倒在一個陌生姑娘懷裏不禁讓他有些局促。女孩的白皮膚和極為嬌小身材都不似沙漠中人,克拉确信自己從沒見過她。

喝完藥,姑娘重新放平他的身體:“先生,我這兩天會留在這裏照顧您。叫我卡瑪就好。”

說完,卡瑪在床邊欠了欠身退出了房間。克拉一頭霧水,倒是父親,指了指他的耳朵笑得有些深意。克拉摸了摸自己的耳垂,好像在微微發熱。

“她到底是什麽人……”克拉自言自語。

“王都安插在公爵府監視領主一舉一動的人。”希爾的聲音從門口傳過來,克拉一驚,從床上坐了起來,牽動了手臂的傷口疼得倒抽一口冷氣。

“希爾!你沒事吧!”他扭頭看着門外,希爾靠在門框上,沒有穿披風,細細一條人影。

那人沖他撇撇嘴,走到床前:“你耳朵怎麽紅了……”

克拉不知道該怎麽解釋,他活了這麽多年第一次碰到姑娘的胸,雖然用的是後腦勺。但心中的悸動感卻不是因為這個,他只是聯想到了自己夢裏的小情人,水中的世界總是很暗,他并不能看清對方,記憶似乎只停留在富有彈性的唇,纖薄的腰和柔軟的大尾巴上,對于胸脯是圓是扁毫無印象。但那似乎不太重要,他喜歡兩人在水中嬉戲的感覺,喜歡他略帶侵略感的吻,更喜歡她那條多看幾次就會覺得可愛的大尾巴,背面是冰涼的鱗片,正面卻溫溫軟軟,用力一捏指腹會陷進去。

“……克拉……”希爾看起來不太高興,克拉回過神發現他的眉頭輕輕蹙起,眉毛下落的趨勢配上低低的眼角顯得有些失望又帶着點怨念,他音色如常平靜:“你的臉紅了。”

“不是……我,我不需要別人照顧……”克拉有些窘迫,他剛剛的失神很想一個沒見識的小屁孩再回味着什麽,他并不想被希爾誤會成一個見色忘友的色狼:“不是,不是因為她。”他看了一眼父親,父親點點頭離開了房間。

房間裏只剩他們,希爾關上門,坐到床邊:“別擔心了。我們沒事了。”

“到底怎麽回事,梅塔公爵就這樣放我們回來了?”

希爾将克拉昏過去之後的事撿重點說了一遍,克拉愣愣看着他,總覺得很不真實。

“王都的親衛團來了?”

“對。那個卡瑪,在梅塔公爵夫人身邊潛伏了幾年,你父親也是她趁機放走的。”

“梅塔……梅塔因為與極光城的領主共謀,意圖篡奪王位,被剝奪了爵位貶為平民?”

“嗯。”

“那芙蕾的事呢?那個什麽預言?”

“大概,算是混過去了。”

克拉目瞪口呆,這運氣未免也太離奇了……

卡瑪截住了他們關押克拉那晚送去給極光城的秘密信箋,連夜送了信鴿去王都。輕騎兵馬不停蹄花了幾天時間才趕到,路上不知道跑死了多少馬。至于龍的事,梅塔公爵為求将功贖罪向騎士團長和盤托出,可回應他的除了轟然嘲笑,并沒有別的,他們笑他狗急跳牆,編小孩子都不信的蠢話。

“也是,若非親眼所見,誰會相信這世界上有龍……但,篡奪王位……就只是貶為平民麽?”克拉慢慢消化着整件事。

“……是伊本,他主動承認說這件事是他利用公爵的信任私下密謀的,梅塔只是被他蒙蔽利用。”希爾說:“過幾天,這裏會有新的領主,伊本會被騎士團押送回王都。他會被王都的人親自審問,如果不出意外的話……”

希爾沒有說下去,但他們都清楚,總有人要承擔後果。伊本大概再沒機會回到故土了,若是王女仁慈,興許會給他個體面的結束,留具全屍。

夜裏,克拉悄悄起身,摸出了門,希爾說伊本甚至沒有被關進牢裏,而是直接鎖在城門口的囚籠裏,和他一身不可饒恕的罪行被曝曬在烈日下,直到新一任領主到來。

“先生?”克拉剛走到莊園門口就遇到了卡瑪:“這麽晚了還要出去?傷口還沒有養好呢。”

“我,想出去走走……”克拉并不覺得一個處心積慮蒙蔽領主的人會主動承擔所有罪責。他的忠心為何這樣不分善惡?

金屬囚籠異常堅固,他們甚至只安排了一名守衛。克拉等到守衛換班的空擋接近了只有半人高的籠子,伊本靠坐在角落裏仰望着沙漠裏的月亮。

“你真是不負盛名,災禍小朋友。”伊本瞥了他一眼:“碰上你的人都要倒黴。”

“是你們自作自受。”克拉早已習慣,并不惱火:“為什麽包庇梅塔。你,你可以不用死的。他的罪責,理應他自己承擔。”

“你又知道他什麽?”伊本終于肯扭頭看他:“是了,你滿腦子裏只有自己,和那些虛無缥缈不切實際的夢想。”

“可他想要篡奪王位是事實,這跟我無關。”

“綠洲在變小,騎士閣下。這片沙漠沒有未來。”伊本爬到籠邊,從空隙裏伸出手攥住克拉的披風領口:“同樣是人,憑什麽我們就只能守在貧瘠的沙漠裏?只能從他們的口中想象開滿花的山谷,落滿雪的針葉林,和天空一樣廣闊的大海。我們低聲下氣看他們的眼色過活,用沙漠裏的金子去換他們唾手可得的水果,我們像一群等待施舍的狗。火龍是我們翻身的機會。這裏養大了你,你卻這樣報答我們?白眼兒狼?”

他的臉離克拉的只隔了兩根金屬栅欄,口水噴到了克拉鼻尖上,他說着克拉從未想過的問題,但克拉不覺得自己是白眼狼。他沒有對不起這裏的任何人,該付出代價的也不是芙蕾:“……可這不是,不是龍的錯,不是希爾的錯,也跟我父親無關。你們不該對無辜的人下手,這不公平。”

“小騎士,你總是滿嘴的公平。你的腦子,你的胸懷只有這麽點大。”伊本比了一截小指笑着說:“你知道我們這些深色皮膚的人在王都受盡歧視欺辱麽?你當然不知道,我早就說過,真相從來都不重要,人們只關心自己能不能更好的活着。因為聰明人都知道,這個世界,從來就沒有公平。”

蜜月:

初月城副本接近尾聲,群衆演員殺青。

希爾:沒調查到有用的情報……克拉這個笨蛋還受傷了……其實那個鞭子真的傷不到我,我就是想讓他多審我一會兒看看有什麽信息,那個預言太可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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