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第二天,我去太醫院處還書。
老太醫見了我一疊聲問好:“陛下的藥膳才好,君侯可要自己送去?”
我想了想,笑道:“陛下的藥,交給旁人我是不放心的,不如以後都由我親自送去好了。”
這藥膳聽說是孟觀濤呈的海上方兒,實在難得,我路上聞着這藥香,心裏一片空白,似乎什麽都在想,又似乎什麽都想不到。
這一送,就送了大半個月。
朝華宮、太醫院、承央殿,我每日三點一線的跑,中午日頭越發毒了,我被盛夏的陽光曬得睜不開眼,走在宮中的青磚道上,就像在受蒸刑。
而每每到了承央殿,我都不進去,只等皇帝喝完了我再親自送回太醫院。
而後宮朝廷,關于孟觀濤恃寵而驕的流言日漸多了起來。
太多了,以至于害得皇後都動了胎氣。
就在一個悶熱的夏夜,坤和宮亂作一團,皇後小産了。
我遠遠地站在坤和宮外,恍惚間回到了我二娘小産那一夜……
好在皇後到底比我二娘命好,到底保住了孩子,卻沒挨到見皇帝最後一面。
第二天,左相林郴頂着他圓滾滾的肚子,聲嘶力竭地在朝堂上痛罵孟觀濤狐媚惑主,讓後宮不寧,前朝非議,皇後孕中憂心,以至釀成慘劇。
孟觀濤一言不發,面不改色。
皇帝到底識大體,當下便令孟觀濤這些時日回去歇着,也算是默認了皇後的死因。
但随即,他又做了一個我十分不解的決定:“皇後早逝,皇子瞻無人教導,朕願托付于昭華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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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可!”左相瞪眼大聲叫道,一臉荒唐。
然而皇帝的決定,并不是那麽容易更改的。
于是皇子自此與他林家無關,南柯氏倒是看起來更像本朝第一外戚。
林郴怎肯罷休,果然沒兩天,麻煩就找上了門。
那一日我照例将盛着湯藥的碗放在外殿,然後退了出去,可是這次卻沒等來空藥碗,只見孟觀濤帶着幾個人走了出來:“君侯請吧,左相和陛下都等着你呢。”
我皺了皺眉,一言不發跟在他身後走了進去。
殿中,皇帝坐在書案後,那碗藥放置在他案前。
一屋子人原本都盯着湯藥,見我進來又都盯着我。
我倒笑了:“今兒這麽多人呢?”
左相林郴皺着眉,語氣嚴肅:“請君侯自重。”
我斂了笑意,意有所指地瞥了一眼林郴的肚子:“不敢比左相更重。”
“昭華。”
他發了話,我自然不再多說了。
林郴卻重重地哼了一聲,我又不解了:他女兒都交代在皇帝宮中了,他這“國丈”是哪兒來的膽子在這裏這樣頤氣指使,當皇帝死人嗎?
“你這些日子送藥,為何不進殿來?”
我看了一眼皇帝,又垂下眼睛:“臣這些日子身上不好,太醫要臣多曬曬太陽。”
林郴冷笑:“君侯不必避重就輕,君侯是否進殿,當與這湯藥有關罷?”
他這是什麽意思?我亦冷笑:“左相是說湯藥有問題嗎?那便奇了,我既然敢送,又有什麽需要避嫌的呢?若真要避嫌,扔給一個奴才豈不便宜?”
雲川突然起身,緩緩踱步走至我身邊,低聲笑了笑:“朕突然想起當日……也是承央殿中這般情狀。”
我低着頭,心裏“咯噔”了一下:我明白他說的是當日病太子以寒石草之毒構陷于他的事,但是我不明白他此時提起的原因……在他心裏,今日的我是當日的誰呢?
想至此,我自己也想賭一把,于是起身端過那碗湯藥,轉身看向皇帝,茜紗之下微微笑道:“是藥三分毒,良藥可害人,毒藥也能救命,全憑拟藥方子的人怎麽想,”說畢,我瞥了一眼孟觀濤,後者神色一動不動,無比坦然,我轉眼笑着将手中藥碗奉上,“臣待陛下之心,日月可鑒,若陛下待臣亦如此,還請趁熱服下,否則冷了,藥性就散了。”
皇帝癱着一張臉,牢牢盯着我,像是要把我臉上盯出一個洞來。
多日不見他果然瘦了不少,我看着他,雙手舉藥舉得手都要酸了。
良久,他方才接過湯藥,然後一飲而盡。
喝完後,他穩穩地看着我,然後嘴角勾出一抹笑意,轉身在衆人訝異的眼光中走回案後坐好。
我卻不知該用什麽表情看他,徑自收好藥碗,然後行禮,退出殿外。
是夜,城外異動。
京都尚書府抓到一名刺客,這是今年第二起行刺事件。
上一次是已故的豫親王,這一次是戶部尚書孟觀濤。
此番動作很快,也許是柏牙和雲宛布置得好,夜伺左相府果然等來了一條大魚。
林郴也不知發了什麽失心瘋,見刺客一擊不中,幹脆親自帶人闖入尚書府,說是要找孟觀濤拼命,一報喪女之恨。
可惜孟觀濤并不在府上。
他在承央殿。
我也在承央殿。
“陛下!您不信我也罷!”孟觀濤神色凄然,“但是那藥中摻了烏頭,此事一問太醫便能分明!”
承央殿第一次這樣空曠,也許是燈燭少了些的緣故,殿外空地的風肆意的吹進來,我的茜紗都被吹落了。
皇帝沒有戴冠,長發被夜風吹散,他的眼睛還是那樣注視着我,我只輕笑,笑得臉都要僵了:“你明知藥中被我摻了東西。”
白天他喝完,看我的那一眼,我已經明白了——他什麽都知道。
雲川的表情有些無奈:“可是你親身送來,還親自奉上……”
我也無奈:“你不想問我原由麽?你覺得我要害你?”
雲川不說話了,只是認真的看着我,那種單純直接的表情就像個孩子,我從未看他有過。
陰影之中他廣袖單衣的模樣有些迷惘,還努力維持一個笑模樣,語調平靜:“你知道嗎?朕總是做錯事,後來朕想明白了,其實朕何嘗真的懂過你?不如幹脆做你希望朕做的事,這樣……至少你不會失望。”
這個人……這個人說的話,每次都能恰到好處的踩着我的痛處。
我也不知是心虛還是怎麽,連表情都不自然了:“陛下九五之尊,不需要旁人替你拿主意,眼前……孰真孰假,孰善孰惡,陛下心中自當有數。”
孟觀濤:“陛下……”
雲川稍稍擡手打斷了孟觀濤的話,看着我一字一句重複:“孰真孰假,孰善孰惡……”
我被他過于鎮定的眼神看得有些慌:是啊……什麽才是真的?什麽才是假的?你說出來,善惡便分明了……
良藥可害人,毒藥也能救命,善惡一念間罷了,可只有這情之真僞是幹幹脆脆,世間算來最騙不了了人的。
我做不了任何人的替身,也絕不與別人分享同一份愛情,不管那人是生是死,是真身還是假替,不管我有多愛你,不管我舍不舍得……
雲川,如果這次我不說,你會怎麽做?
夜風刮得太急,可是這時間卻過得很慢很慢,慢到我整個人都麻木,連他走近,牽起我的手都毫無知覺。
那人苦笑:“淇,你可知有些人生來有毒?你我是同一類人,除了彼此,無藥可救。”
在我怔愣之時,他的手撫上我臉上的傷:“不是早就告訴過你嗎?”
……
“要是臣拿這東西東西指着陛下你呢?”
“你舍得你就往這兒砍,朕絕對不躲,不光不躲,朕還要拉你一起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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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夜過得實在不容易,若不是林郴臨時發瘋,他與曾經背叛過豫親王的那幾個駐守在京都城外的叛将,也許就真的要先反了。
說起來……左相他老人家什麽都想到了,就是沒想到孟觀濤居然真的會對皇帝動心。
因而孟觀濤必須要除,尤其在知道他沒有繼續往皇帝藥裏下慢毒之後。
我送藥時聞見藥香,知道其中的變化。
前些時日的毒量不多,但是該排幹淨的還是要排幹淨,好死不死,排毒的藥正是需要以毒攻毒,所以我才在後來的藥裏摻了烏頭,還有意将此事洩露,使孟觀濤得知。
孟觀濤為了除掉我果然就有了動作,林郴雖然不滿,但仍想借他之手除掉我,沒想到皇帝居然在兩者之間還是選擇相信我,這樣一來林郴自然明白孟觀濤失去了皇帝的倚靠,這才急着要暗殺他。
可是林郴卻不知道,只消他與孟觀濤早間的一次接觸,便已被對方埋下了傀儡蟲,蟲子是從我手中給的皇帝。
至于皇帝如何使的美人反間計……我沒問過,因為只要想想我就不願意搭理他。
“三哥,陛下來了。”阿洌這些日子長高了不少,連眉目都長得更為分明,南柯游說他長得越來越像我了,應當是和我待久了的緣故,連說話的樣子都有幾分相似。
“知道了,”我蹭了蹭他姣好的面容笑道,“就說我還睡着。”
阿洌抿了抿嘴,又眨眨眼睛,往邊上挪了挪:“我是說……陛下,來了。”
他的身形一挪開,我便看見面無表情站在軟金垂簾外的皇帝,他的朝服還沒換。
我臉上一僵,有些尴尬。
“三哥,柏牙喊我去練劍。”
“去吧。”
我扶着額,不去看那人。
“朕想了幾天,以為你是不好意思,又想你也許還生着氣,想來想去……還是不知道你為何半個多月了還是不見朕。”
我閉着眼睛,心想,其實他都說對了。
卻聽見那人原本平淡的語調一轉,有些無奈,又有些笑意:“朕見到你之後才感覺,也許你只是又別扭了。”
我睜開眼,看了看他,又撇過眼睛——反正無話可說。
須臾,他輕輕一嘆,字字都舉重若輕:“南柯淇,你放心。”
我條件反射似的回了一句:“我有什麽不放心的?”
雲川哼笑道:“這世上,再沒有第二個人能像你這樣刁鑽,也沒有第二個人像你這樣了解朕了,如果哪天朕真的失去你了,那麽,再也沒有第二個南柯淇能讓朕這樣動心了。”
我坐起身來,心裏又酸又甜,說不清是什麽滋味兒:“你……”
“你不就是以為朕把孟觀濤當做了你的替身嗎?”
……
“什麽?!”我睜大了眼。
雲川也是一怔,似乎沒想到我是這種反應:“你沒有……嗎?”
孟觀濤哪裏像我了?!我皺起眉:“你難道不覺得他長得像……孝哀太子嗎?”
雲川愣了愣,随即眼神迷茫了一會兒,這才看向我:“朕只覺得他穿白衣的背影有些像你,孝哀太子……他去了太多年了,一時間……”
他說着說着,自己都尴尬起來,搖頭嘆道:“再說林郴哪裏知道這麽多,他若要找人接近朕,也一定會以你的身量體格為準。”
原來是我多心了……我的眼睛又不知看哪裏好了。
“那陛下方才說的……是真的嗎?”
雲川一手撫上我的後頸,一句“絕不騙你”消弭在唇舌之間,竟能說得如此暧昧。
很久以後我還記得那個早晨,晨光轉醺,長發委地,抵死纏綿……
作者有話要說:
☆、終章
《天造大典》的編纂還沒完,我在朝華宮裏不願外出,阿洌和皇帝都要練劍,連柏牙都忙着去牡丹閣砸場子,所以鎮日間只剩我和一衆士子。
突然有一天,宮人來報“阮大人來了。”
我再見他,他又消瘦不少,見他神情委頓,便問他何事。
他卻說,他的妹妹蘭乙出家了。
我大驚:“這……”又不知該說什麽,內疚的心思止也不止不住,總歸是我對不住靜承侯。
可是阮竹聲卻搖搖頭:“不關你的事,是因為司空繁。”
司空繁……
我似乎有些明白,又還是糊塗得很。
“原本她和司空繁青梅竹馬,早有婚約,一個是庶出,一個纏綿病榻,我父親和司空大人原也不能說什麽,”阮竹聲雙眼通紅,“可是司空繁的身子實在太差了,他說,不願耽誤蘭乙,所以解除了婚約。”
司空繁……原來如此……
果然這世間沒有無緣無故的事。
他愛阮蘭乙,因此忍痛解除婚約,然而對于南柯湘……他既想報複她對自己的侮辱,也想成全我的情面。
此人若非纏綿病榻,想必絕非池中物,實在可惜。
“那司空公子他……
“司空繁昨夜病逝,宮中待會兒就會有人傳喪了,”阮竹聲接過我遞過去的帕子,拭幹了淚,“只是蘭乙她……她已經去天心觀齋戒了。”
當初南柯湘嫁給司空繁時……阮蘭乙該如何痛苦……內疚的心思不但沒有消停,反而越來越嚴重了。
“蘭乙的道號就是她的閨名,”阮竹聲苦笑,“她說司空繁說過‘蘭乙’是個好名字,我記得……你也說過的。”
“人生得遇一知音足矣,人去則弦斷,再好的琴也不是昨日聲,蘭乙活得清白。”
我嘆的是蘭乙,也是說給眼前人聽。
阮竹聲還沒走,宮裏果然就有人傳喪了。
司空繁雖然纏綿病榻,但是他的詩集文稿廣為傳抄,當執名士禮。
我去司空府上,想起當日與他謀事的情狀,于公于私都不得不感到惋惜,撫棺大哭一場才算盡到了禮數。
皇帝接我離去前,阮竹聲和他在室內密談了幾句,我也不知兩個人說了什麽。
南柯游說要送南柯湘和南柯泠回昌都老家,我沒異議,只說給足他們盤纏和行裝。
回宮後,皇帝一反常态的早早便拉我去榻上厮磨,我想他會不會又在阮竹聲那裏占了什麽口頭便宜,只是不敢問,怕問了他又要疑我胳膊肘向外拐……
其實我何時向外拐過?
連阿洌都被我送去習武了,若是讓爺爺泉下有知,會不會怪我呢……
“朝堂風氣一改前狀,文武各得其所,這才是老文莊公真正樂見的。”他的手放在我手背上摩挲,像是要撫平我手上的紋路。
我放松下來靠在他身上蹭了蹭,反手握住他的手。
聽到他在我耳邊輕輕笑嘆了一聲:“南柯淇,你可以放心了嗎?”
“我……有什麽不放心的……”
這是他第二次跟我這說這種話,不過這次我明白了。
我別過臉去,不看他。
即使沉默也不顯得尴尬,不用再彼此試探,至少可以放心和你過完這一輩子……原來是這種感覺。
“雲川,你知道為什麽我一直留着臉上這道疤嗎?不是因為我還記恨着什麽,而是不必費這個心思了,”我轉身看着他,手撫上他的鬓發,直到現在我才明白,原來我第一次看到他的白發時的那種悶悶的難過叫做心疼,“我願意愛你,與‘你是誰’,‘什麽樣子’都無關,不必添金,也無需着錦。”
“皮囊再精致,與绫羅綢緞無異,坦誠面對從前,的确是沒什麽可後悔的。”
聽他說話,看他說話的樣子……我心裏一時歡喜,脫口而出道:“雲川,我愛你。”
說完看着他愣住的樣子,這才想起自己有些沒羞沒臊了。
“再說一遍……”
沒羞沒臊。
“再說一遍。”
真不要臉。
他不說話了,我卻突然騰空,眼前的事物都倒了個個兒,再回過神來時自己已被壓在下方,不由赧顏:“你又來!”
“南柯淇,再說一遍罷?”他笑得混蛋。
眼角一抽,我面無表情地看着他良久,然後一笑,勾住他的脖子向下一拉:“你知道該怎麽讓我說出口……”
放心,我愛你的。
—————————————————THE END———————————————————
作者有話要說: 翻了一下腦洞和本地坑,然後對着鏡子發誓,再寫虐文就剁手
過幾天開輕松文的新坑~~但不确定開哪個~~~
關于重生:寫爺爺去世那一章時,三次元裏,嗯……奶奶真的去世了,然後寫的時候泣不成聲
以此為例,從14年12月25日開始到現在真的發生了很多事
好在完結了,雖然不盡如人意,好在HE了
第一篇完結文,簡直不能更想撒花……
撒花!撒花!撒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