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窗外的木槿花
要高考了,還剩三個月,高考體檢。
在醫院見着宋鹄明了,桑木槿站在遠處看,他生病了,好像很嚴重。
宋鹄明臉色不是很好,他靠在過道的椅子上,皮膚蒼白的吓人,周圍好像是他的家人,臉上挂着着急的淚水,因為什麽事情傷心着。
宋鹄明嗎?
他怎麽了?
桑木槿想到這,腳下的步子遲遲挪不開。
他依舊一副置身事外,表情淡得好像找個地方随便躺躺,小憩一會兒。
宋鹄明時不時睜眼張張嘴,不知道在說些什麽。
人對視線似乎都是敏感的,在漫長的打量中,他看了過來。
桑木槿一愣…
怎麽樣?
是要打個招呼嗎?
未等行動,宋鹄明移開了眼,不過幾秒的光陰,他就像随意一瞟,眼神如看路人般陌生。
不知為何,桑木槿心底突得一股自卑和酸澀。
她配和宋鹄明這種人認識嗎?
他有愛他的家人,有鐵一般的好兄弟,可以陪他瘋陪他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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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木槿突然發現一個事實,放開這些,她好像挺多餘的。
腳下步子不受控制,眼前緩慢升起氤氲一片。
有些事情是掩蓋不了,逃離不掉的。
生在陰暗的家庭裏,注定落于地獄。
這一生,曾無數次忐忑得想要重來,最尤其是桑木槿在遇見宋鹄明後。
她配不上那個閃閃發光的少年,連一句談話也不敢奢望。
桑木槿常想,如果她生活在一個美滿的屋檐下,那該多好。
三月四日,未見着他。
三月五日,未見着他。
三月六日,未。
三月七日,未…
三月八日,隔壁很吵,沒看見宋鹄明。
回來時,看見搬家公司,隔壁的門大敞着,宋鹄明搬走了。
…
晚上做了一個夢,在潮濕的房間裏,外邊好像天黑了,好冷,牆角的玫瑰萎了。
再見到宋鹄明時,是在半月後。
他像個沒事人般,依舊耀眼。
少年靠在過道旁,側頭和人交流着,時不時挑下唇,暖光落在他的碎發,耀成了淺棕色。
“木槿,幹嘛呢?”一女生拍了下桑木槿的肩頭,她朝過道揚揚下巴示意着:“走啊,執勤了。”
桑木槿收回眼,她哂笑着應了聲。
…
從學校到家有一段小巷,周邊路燈忽明忽暗,老化得已不成樣子,為了體現出它還有用處,用盡自己最後的一絲力氣也要為路人照亮。
有點兒恍惚。
桑木槿在巷子口看見了宋鹄明,她回家的必經之路。
她張了下嘴,最後沒能吐出什麽。
桑木槿強壓着內心喜怒,朝前走去。
剛要路過他時,只聽見了一聲猛咳。
桑木槿下意識看去,水泥地面上是一小片深色,宋鹄明呸了一口鮮血出來。
他舔舔唇,像個無事人般,鮮紅浸染了蒼白的嘴唇,是一種病态的美。
此刻那瓷娃娃,易碎的物品是用來形容他的。
桑木槿大腦懵了一刻,她慌忙摸索着包,将身上收刮出來的兩張紙巾遞給宋鹄明。
“宋鹄明。”只是一個舉動,桑木槿徹底慌了神。
無力感,害怕,緊張,接踵而來。
“你怎麽了?”桑木槿皺眉問着,語氣小心翼翼,卻不再是輕言細語,眼底倏地升起一股霧氣,被她硬壓在心底。
宋鹄明垂着腦袋又猛咳了幾聲,透過紙巾,他咳了一手的鮮血。
在擡眼時,他滿眼通紅。
垂在褲側的香煙還燃着點點猩火。
桑木槿在想,即使煙霧嗆嗓,也不至于如此的。
宋鹄明擡手吸了口煙,他的呼吸,手,都在顫。
他勾起抹淡笑,讓人看着心疼。
“沒事兒。”宋鹄明啞聲出一句,安慰着面前的女孩兒。
桑木槿直直地盯着他,沒發現自己微張的嘴唇都在顫抖。
宋鹄明低眼從鼻間呼出口煙霧,他的手抖得很厲害,拿着煙頭按在手臂上時卻是有力的。
看着這一番操作,桑木槿不禁倒吸了一口涼氣。
煙頭撚滅在皮膚上,有血有肉的皮膚上。
宋鹄明悶哼了一聲,香煙掉落在地上,手臂上烙下了不大不小的紅印。
“木槿。”那是宋鹄明第一次這樣叫桑木槿,很親密的稱呼,他的聲音很輕,帶着顫抖的啞:“送我去醫院。”
“…”
宋鹄明是一個要強的人,滿身張揚卻只願綻放耀眼的一面。
桑木槿不知道他怎麽了,就像失了一段記憶般…
宋鹄明來過她的世界,桑木槿卻連他心裏的門都未曾找到過。
不知從何時開始,桑木槿是被放養的那一個,一晚不回家也無人問津。
生死不明呢?
像她這樣的人…
送到醫院時,宋鹄明被人帶進了病房,他要求安靜,獨自休息的那一會兒,誰都不知道他在想什麽。
…
“妹妹,進去吧。”
不知道過了多久,門被推開。
桑木槿腦子裏的那層白蠟在見到那個少年時被徹底捅破。
宋鹄明躺在病床上,他側頭盯着窗外…
天空已灰白,随時間變得蒙蒙亮,病房裏靜得可怕,外面不知何時下起了淅瀝小雨,晨露滴在枝頭。
清晨的時間點萬物都已開始複蘇,房屋裏彌漫着一股濃濃的酒精味。
壓抑,鬼一般的死寂。
無措,杵在原地什麽也幹不了。
“肺癌。”
偌大的病房裏,突然傳來一句,沙啞,平淡,卻打得人措不及防。
桑木槿心中一顫,遲遲未語。
一個正常人,一個活力四射的正常人,一個打架滋事的正常人。
桑木槿想不到,桑木槿不敢想。
她莫名紅了眼,眸中氤氲一片,想要嚎啕大哭。
“害怕嗎?”桑木槿顫聲問道,卻不自覺斂緊了呼吸:“死亡。”
“…”
宋鹄明未應,他怕,怕得要死。
死寂般的沉默,只有窗外點點雨聲。
哽咽慢慢從病房裏傳來…
桑木槿沒哭過,她沒在宋鹄明面前哭過,她那死撐的面子從沒跨過,因為淡淡的一句話泣不成聲。
宋鹄明呼吸一頓,他轉過腦袋去,映入眼簾的是讓他終生難忘的畫面。
桑木槿眼眶通紅,她擤着鼻涕,試圖壓下滿腔傷悲,卻被淚意砸了個透,用手背擦去滿臉淚水,卻不停歇。
她無措,無力,腦袋低垂,肩頭輕顫着。
桑木槿天真地望向天邊,淚水能倒進去嗎?
天空灰白融為一體,卻洗不去世界暗角的髒亂,酒精味在口鼻變得鹹酸,窒息感侵略大腦,泣不成聲。
一根弦斷在了桑木槿的心裏,宛若做了一場美夢。
“我…上個廁所。”桑木槿哽咽出一句,随着一聲悶響整個屋子裏如一片汪洋,随着時間安靜地淹沒。
…
水沁涼,滑過臉龐,卻是燙熱的。
桑木槿從來不信神佛,但此刻,她希望她的少年能平平安安。
吱呀——
五分鐘後,腳步聲重新打破寂靜。
…
“那混蛋還在打你嗎?”
病房裏,宋鹄明盯着窗外問出一句,他的聲音很平靜,卻讓桑木槿覺得猶如寒潭,慢慢墜入了深淵。
沒有什麽救世主了,沒人再能拉出她了。
桑木槿搖搖頭,她盯着少年單薄的背影發呆。
麻木,世界怎麽總和她作對呢?
桑木槿想着。
“我能過來坐坐嗎?”她站在床尾問出一句。
寂靜中,宋鹄明喉結微動,他嗯了聲,疲憊的,倦啞的。
“…”
十秒,軟床被力壓下片刻恢複寧靜。
“能和你說說話嗎?”半晌,桑木槿又問。
或許人到了一定的失望程度連失望都變得勇敢起來。
宋鹄明未動,未語。
窗戶微開,熱風侵入,吹幹了眼睛的淚,長睫簌簌抖動着,少年的衣角被輕輕帶起,勾勒出的身型單薄又清瘦。
桑木槿才發現。
自己曾視為整個世界的人這麽脆弱。
——
半刻的沉默,無聲的拒絕。
眼前被清水打透,雨水飄進了眼裏嗎?
桑木槿想着,她低垂下腦袋,手緊攥着床沿,硌得指甲發白,滾燙的淚水随臉頰弧線滑過,無力,挫敗。
即使有了努力的方向,好像再也打不起勁了。
桑木槿低聲抽泣了起來,她沒注意到床上的窸窣聲兒。
下一秒,後頸被掐上。
腦袋被迫轉過去,宋鹄明溫柔地替女孩抹去臉上的淚水,他呼吸輕顫,慢慢靠近,直至腦袋抵上了她的腦袋。
兩人呼吸交纏,宋鹄明咬着牙,下颌骨緊收,他眼眶猩紅,仿佛充了血,像一只嗜血的野獸,就這麽定定地注視着桑木槿。
溫熱的呼吸噴灑在臉頰,桑木槿嘴唇微顫,連呼吸都在發抖,她低垂着眼,長睫早已被淚水浸濕。
“木槿。”
半刻,宋鹄明輕聲喚她。
桑木槿難受地咽了下口水,她閉上嘴輕吸了一口氣。
擡眼看去,眼眸盈盈水滴,眼下豔紅一片,倒是為這張蒼白的臉色添了幾分血色。
“會好的…”桑木槿低聲呢喃着,嗓音哽咽,自言自語般:“會好的。”
“木槿…”宋鹄明呼吸輕顫,只是一遍遍叫着女孩的名字。
“我們…都會好的。”
“我可以考上大學…”
“六百五十…四分,兩個月。”
“…”
宋鹄明倒吸了一口涼氣,他嘴唇微顫,聲音啞得不成樣:“木槿。”
桑木槿盯着那雙黑眸,視線早已模糊不清。
或許都懂,懵懂的情感,他們都默契的認為将心事埋在心底才是最好的。
是兩個對生活失去希望的人。
“回去吧。”
“…”
外面小雨漸大,桑木槿一路走回了家,老舊小區房屋破敗,到處闊躁,白牆灰落下幾塊混在清水中被打散。
地上水泥地坑坑窪窪,泥水浸滿了白鞋,深灰一片。
老魁樹寄滿了少女的思念和妄想,枝丫延伸想要送進少年美好的夢鄉。
…
“逃課?!”
“這臭丫頭長本事了!還學會逃課了!”
下了半天的雨,空氣潮濕。
桑木槿全身濕透,剛開門就被桑覃國拉了進去。
“老子掙錢供你讀書你就這樣對老子的?!”
桑木槿被扯着衣服亂拎,她失了生機,渾身仿佛被人抽了骨,只有一副軀體拖着任人擺布。
“算了哎呀,算了!”見狀,周芳在一旁跳起了腳,抱住了氣頭上的桑覃國。
“滾!”桑覃國指着桑木槿的鼻子大罵道:“你給老子滾出去!”
桑木槿未動,垂頭站在原地,她不知道該去哪。
啪——
一只拖鞋重重地甩在了桑木槿的頭上,她耳鳴了片刻,餘光瞥見拖鞋從腦袋上彈出老遠。
“桑木槿!”周芳在一旁吼了一聲,死抱住桑覃國,眼神朝鐵門瘋狂示意着。
桑木槿攥緊了衣角,她渾身濕冷,靜了幾秒朝外走去。
隔壁的房子依舊空着。
路過那扇鐵門時,她神色微動,停下了腳步。
在家被桑覃國打死呢?他會坐牢嗎?
桑木槿想着坐去了那扇空蕩的鐵門前,門欄口已生了灰塵,牆邊的蜘蛛已結成網。
像賣火柴的小姑娘呢?
那樣,在冬天的寒冷裏死去。
但可惜,現在是暖和的春天。
今年的夏天好像比以往要來得快了些。
腦袋蒙上層白蠟,未知,無趣,靜靜等待死亡的到來。
五月一日,帶着那殘留的希望為高考拼命。
沒再見着宋鹄明。
五月六日,居然在學校見着了宋鹄明。
桑木槿還是會忍不住裝作路過…
路過時,周邊談話倏地停止,餘光瞥見他看了過來。
宋鹄明突然扯上了她的馬尾,呢喃出一句:“高三一班,桑木槿。”
簡單一句話,周圍安靜下來的人群開始起哄。
讓人完全摸不着頭腦。
但桑木槿還是紅了臉。
宋鹄明跟着在輕笑,他的嗓音很輕,餘光能瞥見那挑起的嘴角和淡淡的酒窩。
他的手遲遲未松,桑木槿遲遲未動。
不知道哪裏來的膽子,她碰上了那只手。
微涼。
五月份的蟬鳴叫得歡,只是一瞬,桑木槿移開手,像不經意碰到般那樣自然。
沒來得及細細品嘗悸動,課鈴毫無預兆的被拉響,一瞬作鳥獸散,宋鹄明松開了女孩的馬尾,随人群消散。
熱風撲過臉頰,帶着少年身上的薄荷香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