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窗外的木槿花

五月七日,宋鹄明從出校門後就一直跟在桑木槿的身後,她站在門口躊躇半天,最後還是沒能憋出個什麽來。

亂說點兒什麽?

能亂說點什麽?

桑木槿想着,剛開門,一股濃濃的酒水味兒撲鼻,父親酗酒了,宋鹄明看着桑木槿被拉進去。

這次他沒有敲門,也沒有拯救。

五月八日,嘴角挂了傷,不小心磕的。

晚自習在校門口看見宋鹄明了,他在等桑木槿。

路過時,她被拉住了。

宋鹄明帶桑木槿去了河邊,這次她沒有準時回家。

枯草漫在河邊,被渾水沖刷,闊躁的平靜,黑夜被壓下一片,宛如浸了濃墨。

宋鹄站在岸邊,在周邊野草堆裏随便找了幾塊兒碎石,他遞給桑木槿幾塊。

“會嗎?”宋鹄明問着将一塊石頭扔進了湖面。

石頭在湖面上激起了一片浪花才沉下,有點兒神奇。

桑木槿抿抿唇,手中緊攥一塊石子,她學着宋鹄明的樣子,俯了俯身,将石頭扔進了黑乎乎的水面裏。

不出意外,沉了…

随着撲通一聲,宋鹄明的笑聲在耳畔響起,笑聲很輕,不一會便被湖面的竄竄水流淹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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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木槿不信邪,她撿起腳邊石子又朝湖面甩去一顆。

依舊如此。

“你們好學生對什麽事兒都認真嗎?”宋鹄明盯着湖面打趣出一句,嗓音黏着點點笑意。

“或許吧。”桑木槿說,“好學生對所有事情都認真,因為她是好學生,所以迫不得已。”

“那要放我身上呢…”桑木槿停了下,她蹲身撿起顆石子,“不對。”她轉了轉話鋒,“是放普通人身上。”

桑木槿捏了捏手中的石子,尖銳的那一頭硌得手指發痛:“對自己感興趣的事才會認真。”

聞言,宋鹄明挑了下唇,他摩挲着手中的石子,“這打水漂得講究個技巧。”說着,他半俯下身,“有些事情沒表面看得輕松…”宋鹄明停了下,用力甩出一顆,石頭在湖面飛奔着,一會,才沉。

“你得講究個力。”他說,“太重,會沉,太輕,激不起水花,丢不遠,打不出來。”宋鹄明說着又扔了一顆,“我也一樣,第一次見別人扔覺得特輕松。”

“結果自己一丢。”他擡了下眉,懶吐出兩字兒:“沉了。”

桑木槿看着他,她發現宋鹄明真的很耀眼。

“老子沒什麽掏心掏肺的大道理。”宋鹄明俯身撿起腳邊的石子,渾身就一詞語能形容他:吊兒郎當。

“我都…特麽快死了。”宋鹄明說着深呼吸了一口氣,聽着挺無所謂的,他停下了手中的動作,目視前方:“有個頭吧,人渣總得找個法兒治吧。”

桑木槿靜靜聽着,突然覺得自己喘不過氣來,呼吸不知何時繃緊了。

“你們這些女生太柔弱了。”宋鹄明說:“你找個法治他,他抽你幾耳光你抽回去,老子不信邪,要殺要剮都做了。”

他說得簡單,自言自語般的呢喃着,手中甩出的石頭早已飄不了水面,而是重重地砸去了湖裏,激起浪花,在撒潑,像發洩般。

“瘋點兒,狂點兒,誰他媽還不是個人了?他要把老子當畜生養,憑什麽?”宋鹄明咬了下後槽牙,從齒縫裏吐出:“他面兒大點還是人要醜點兒?”

“…”

桑木槿低着眼沒再說話。

活的灑灑脫脫,在她看來,這從來是宋鹄明的專用詞。

但桑木槿不行,她腳下有尖刺,走一步痛一下。

“嘶…”

愣神之際,桑木槿的肩被石子砸了一下,不是多痛,但她還是吓得倒吸了一口涼氣。

眸中輕顫,像只受驚的小鹿,她拎起長睫看去,正對上一雙眼。

少年眼眸黑沉,他微蹙着眉,直直盯着桑木槿。

是她看不懂的,桑木槿不知道宋鹄明在想什麽。

“痛嗎?”他問,語氣很平靜。

桑木槿咽了下口水,跟着周邊氣氛認真回答了起來:“還行。”

話畢,宋鹄明靜了幾秒,他朝桑木槿的腳邊揚了揚下巴…

“石子。”他聲音很冷,仿佛鉗上了一層薄冰:“撿起來。”

有點兒懵,但桑木槿還是照做。

她彎腰撿了起來,認真的盯着宋鹄明,乖乖等待着他的下一步指示。

“給我。”宋鹄明說。

桑木槿頓了下,擡腳向前走去…

“不。”宋鹄明向後退了一步,盯着桑木槿沉聲道,“就站那。”他屈起食指勾了勾手,“扔過來。”

扔?

桑木槿張了張嘴,遲遲未動。

萬一砸到他了怎麽辦?

“我剛怎麽扔你的?”他問,聲音在這黑夜裏很認真:“扔回來,像我那樣。”他說。

桑木槿呆呆地盯着宋鹄明,兩人有一小段距離,她像沒聽到般,遲遲未動。

不忍心?不敢?

宋鹄明催促着,又一顆石子砸去,落在了女孩單薄的肩上。

“你沒手嗎?”他撿起一顆又扔了過去,冷聲出一句:“要老子教你嗎?”

桑木槿抿抿唇,垂下腦袋。

“就這點兒本事?”宋鹄明冷笑一聲,“你考什麽大學?”他盯着面前的女孩咽了下口水,“考個屁啊?”

桑木槿盯着地面,就像對待桑覃國那樣,一言不發。

“你畜生嗎?”

“畜生不會說話,它沒尊嚴的,只會汪汪的叫,只會低頭茍着,到處亂爬,不能自理,沒人教的話素質低下,亂拉亂吃,連他媽路邊的狗屎都要去嘗兩口。”宋鹄明一口氣說完,他眼眶猩紅,在這黑夜裏摸不清。

桑木槿緊攥着手中的那顆石頭,硌得手心發痛,最後卻還是未扔出去。

“扔?”桑木槿反問一句,聲音控制不住的顫:“宋鹄明你以為誰都像你活得那麽灑脫嗎?”

桑木槿難受地咽了下口水,不知怎的,心中突然一股怒氣。

這些謾罵詞語明明已經在她這兒麻木了。

“我要讀書,要考大學。”桑木槿擡起腦袋,聲音冷得不是半點兒,她盯着宋鹄明的眼眶猩紅:“他打我,我還他一掌,只能迎來無望無盡的謾罵和疼痛。”

“當畜生挺好的,至少有人養着。”桑木槿緊咬着唇,鼻腔裏一陣涼意,她擤擤鼻涕将難受咽下。

少年表情淡漠,桑木槿緊盯着他,試圖找出半點兒憐憫,但她沒有看見,這幾秒裏,像是有什麽東西在桑木槿的腦袋裏炸開了。

“我不想嗎?!你以為我不想嗎?!”她朝他大吼着,不知道哪來的勇氣。

“對!誰他媽一生來就這樣?!”宋鹄明吼了回來,像是抱怨着這世間的所有不滿。

發洩。

“誰他媽從一生出來就願當畜生的!”

“你痛!你被罵!你該的!你慣的!”他似乎比桑木槿還要氣憤,宋鹄明吞了下口水,聲音輕了一點兒,質問着:“他憑什麽打你?你憑什麽被打?”

宋鹄明指着桑木槿的鼻子:“因為你願意。”

“你他媽願意被打!”他吼着,脖間的青筋仿佛都在用力:“桑木槿!你他媽就犯賤!”

賤?

很刺耳。

桑木槿忍受不了,她忍受不了宋鹄明這樣說她,其他人可以,誰都可以,桑覃國可以,但唯獨他宋鹄明不行。

“我是!”

桑木槿聲音很顫,卻大聲,淚水早已布滿了眼眶,她不知道現在自己是哪裏來的勇氣,居然能和自己視為整個世界的人對峙。

“我還有命犯賤!你呢?!”桑木槿吼着,滾燙的淚水已打濕了臉頰:“你去賤一個試試!”

“你要死不活每天吊着一口氣可以灑脫,我呢?我呢!”桑木槿哽咽着,嗓子吼得啞疼。

“我還有很多事沒做!我做不到像你那麽灑脫!死的是我嗎?!”

“你說!死的是我嗎?!”

“…”

兩人隔着一段距離,兩三步。

相互抱怨着世界的不公,像兩只野獸般嘶吼着。

絕望,不甘。

粗鄙話語刺耳,每一字每一詞。

“我是個怎樣的人?”桑木槿聲音輕了下來,她緩着呼吸,聲音顫抖喃喃着:“我憑什麽?”

眼裏含着淚水,将整個世界都打模糊了。

桑木槿看見宋鹄明走了過來,那束身影越來越近,桑木槿拿手背抹了抹眼淚卻沒再退縮。

他擡起了手…

要打我嗎?

桑木槿想着,要打就打吧,她話确實說得太重了些。

桑木槿下意識閉了眼睛,改不了的,骨子裏的懦弱。

沒有想象中痛感,倒是手被抓住撫上了一片柔軟。

她呼吸微頓,小心翼翼地睜開了眼。

宋鹄明的臉近在咫尺,一雙黑眸定定地注視着桑木槿。

“生氣了嗎?”他輕聲呢喃一句,和前一分鐘判若兩人。

宋鹄明的眉眼微皺着,卻看不出一絲愠怒。

“臉在這兒。”他嗓音暗啞:“你的雙手是武器,拿什麽都可以。”

桑木槿盯着他,淚水打濕了長睫,挂着露珠,眼睛仿佛會說話般,淚眼婆娑,水花噙在眸子裏輕輕顫抖着。

害怕?不甘?

宋鹄明松開了她的手,随着力垂了下來。

他啞出一句:“會扇人嗎?”

宋鹄明頓了一下,又問:“會反抗嗎?像個人一樣。”

桑木槿盯着宋鹄明吞了下口水。

像個人一般,有尊嚴,然後呢?

她在心裏自問着…

“路邊撿塊兒石子有威力嗎?廚房抄把菜刀能唬人嗎?赤手空拳,一拳能敲死人嗎?”桑木槿反問着,語氣平靜,眼眸裏卻不是這麽說的,“尊嚴,然後呢?能當飯吃嗎?”

宋鹄明靜了幾秒,他眉頭越蹙越深,似是找不到了反駁的點。

“好事壞事你拎得清嗎?對,做人不能看表面,他喝人血吃人肉。”桑木槿繼續說着,聲音啞得不是半點兒,“你只會用蠻力解決問題,然後呢?誰收尾?自己扛?”

他緊皺着眉頭,黑眸沉沉,在這濃夜裏陷入一片死寂。

兩人互看着靜了幾秒,第一次這麽陌生。

“桑木槿…”宋鹄明沉着聲,“你睜大眼看看。”他認真地盯着桑木槿,“我在這。”非常想要告訴她,迫切的,着急的,“我還在這,我還沒化成灰,我還是個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的人。”

他難受地咽了下口水,喉結滾動,“你憑什麽…”宋鹄明哽了一下:“你憑什麽不?你扛什麽扛?需要你扛嗎?”

他緊盯着她,很認真,“我現在就這麽條破命了。”宋鹄明停了下,像是自問自答般:“對,我現在就這麽條破命,指不定哪天就死外邊兒了。”

他說得很無所謂,“路邊?家?餐桌上?醫院?還是你面前?”宋鹄明拿舌尖頂了下上颚,“你覺得有什麽人能比一個快死了的人更瘋?”

他問着,是個疑問句,但兩人心裏都清楚。

知道,或許吧。

“我就特麽想做件好事,在臨死前想讓我這條破命有意義點兒。”

宋鹄明想拯救桑木槿。

“我這一生沒做什麽拯救世界的事兒,但也沒做過什麽傷天害理的事。”宋鹄明吸了口氣:“這病我想得嗎?”

“他怎麽來的?”他抱怨着:“憑他媽什麽?…憑他媽什麽找上了我?!”

“我殺人了?我犯法了嗎?”宋鹄明盯着桑木槿質問着,仿佛她是那個罪人般,無力地發洩着:“沒有吧。”

“…”

“被人下咒了嗎?”

“不可能吧?”

“我才多大啊…”宋鹄明自言自語的喃喃着。

桑木槿盯着他,突然在這個天不怕地不怕的少年眼中讀出絲恐懼。

是對死亡的恐懼,對世界的眷念。

“那世間的情情愛愛大小苦澀我他媽都沒感受透呢。”他低聲抱怨着,無奈,無可奈何,只能靜靜地等待着死亡的到來。

“一生待學校了,他媽無聊奮鬥了半生,初中一年級拿個學習之星我以為我這一生多他媽成功幸福呢。”

桑木槿聽着,不知道怎麽了,她鼻子就是紅了,眼眶裏的淚水滾燙着。

難受,心裏很難受。

“前幾天去看,醫生告訴我沒幾個月了。”宋鹄明的語氣很輕,吐得淡淡,像看開釋懷般,但他沒發現自己的嘴唇都在輕顫着:“瘋的是我,你要是想要,老子這條命都可以給你。”

“…”

“…”

“為什麽是我?”兩人互看着靜了會兒,桑木槿盯着他顫聲出一句。

“因為他們都覺得我是混蛋。”宋鹄明答。

就是簡單一句話,是他說的那樣。

只有桑木槿覺得他好,那他就對她好。

但桑木槿心疼了,一句話讓她潰不成軍。

她揪住宋鹄明的衣領埋在他的懷裏哭…

這是她第二次在宋鹄明面前痛哭。

兩個對生活無奈的人,她們之間的互相憐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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