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五月九日,已經下了半天的暴雨了。
桑木槿盯着窗外,外邊兒顏色被壓得極低,時不時的閃電又将一片天空照亮,一瞬,一聲幹吼。
下晚自習時在教室門口看見宋鹄明了,他靠在過道,周邊慌忙,卻只有他安靜地賞着這片闊躁。
轟轟——
又是一陣雷響,震徹天地,雲間光暗交錯,不過半秒。
少年的發随熱風飄動,單薄的白T下擺被帶起,時不時勾勒出少年單薄的身形。
“天亮了。”一陣電閃雷鳴之間,桑木槿靠去宋鹄明身旁打趣出一句。
“閃電能永遠停留嗎?”宋鹄明問。
“不知道,但我看見的都是一閃而過。”桑木槿趴在陽臺邊,她盯着天空認真回答。
“那能長點兒嗎?”他又問。
“…”桑木槿側頭去看他。
宋鹄明仰頭望着天邊,又是一次電閃雷鳴:“你看,這片暗天兒都被它照亮了。”
“…”
五月十日,宋鹄明倚在白牆邊吸煙,在那條逼仄的巷子裏,他遞給桑木槿一瓶汽水。
夜色很稠,天邊暮沉,落下繁華的光圈。
汽水很沖嗓子,冒着泡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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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來了。
她們坐在外面的木椅上暢談。
“為什麽這麽喜歡抽煙?”桑木槿無聊問出一句。
宋鹄明挑了下唇,他舉着杯輕碰了一下桑木槿的杯。
“肺癌,百度搜一下吧,他說這抽煙是最有可能引起病情的重罪之一。”
“我當時就尋思着,我這三好學生,不抽煙不打架的怎麽就犯上這毛病了。”
宋鹄明說得很輕松:“其實開始發現時沒當回事,後邊身體越來越差,說治好了也活不了幾年,機率還小。”
“就想着吧,幾年就幾年吧,反正也沒什麽大不了的,煙是吧?肺癌是吧?我試試?死快點兒什麽感覺?”他盯着遠方,眸子裏輕閃着光,是路邊的暖光映射進了他的眸中。
桑木槿盯着他,她發現宋鹄明說得越輕松她的心就越痛。
“你什麽毛病啊。”桑木槿故作輕松地笑了下,她仰頭朝嘴裏灌了大口水試圖壓下心中難受。
“咳咳!”
被嗆到了。
桑木槿垂着腦袋,嗆出幾滴淚。
宋鹄明在笑,很開朗。
不是因為病情,桑木槿發現他骨子裏就是個很張揚的人。
“有什麽事情還沒來得及做嗎?”桑木槿拿手背擦了擦嘴擡頭去看宋鹄明。
“沒,想做的事情太特麽多了,一輩子也彌補不完。”宋鹄明說:“我媽有家咖啡店,想繼承,我爸活力四射,他老煙鬼了,居然沒得肺癌,這白發人送黑發人,我還沒看見我老子死呢。”
他嗓裏帶着笑:“突然發現我這一生一下略過了好多,他媽想做的事又沒到那年紀。”
“但如果全都做了過後又會覺得這個世界無聊了。”桑木槿安慰着:“這人的一生中還是得留點兒遺憾的好。”
“人有悲歡離合,月有陰晴圓缺。”桑木槿低眼抿抿唇,安慰着宋鹄明仿佛又在安慰着自己:“有悲有喜,才有品頭。”
“多整幾句吧。”宋鹄明挑了下唇,他仰頭灌了口水,吊兒郎當出一句:“聽着心裏舒服點兒。”
“悲劇才有個看頭,太幸福的話會膩的。”桑木槿喝了口汽水,嗆嗓子,她去看宋鹄明:“遺憾讓人難忘。”
她說,眉眼彎彎:“讓人難忘吧,就做個讓人難忘的人吧。”
宋鹄明盯着她,一時愣了神,女孩明眸皓齒,唇被汽水洗刷得豔紅,因為回暖的空氣臉上有了點兒血色,笑起來時仿佛逆了一整個世界的光。
讓人難忘的人,怎麽難忘?
五月十一日,難得的體育課,很熱。
宋鹄明在籃球場揮灑汗水。
看着像個沒事人。
太陽很大,将橡膠操場地曬得燙熱一片。
桑木槿坐在陰涼處,靜靜地觀察着那個少年。
…
中午在外邊兒吃飯,又看見宋鹄明了,他一個人。
很稀奇。
五月十二日,放周末,回家時在巷子看見宋鹄明了。
他說他散步,不知不覺就走到這兒來了。
“着急嗎?”宋鹄明從牆上立起來,他甩給桑木槿一顆奶糖:“陪我說說話吧。”
“嗯。”
“…”
糖果很甜,周遭蟬鳴得歡。
兩人漫在小區的路上,籃球場上的小孩兒瘋跑打鬧着,闊躁,平凡,難得的輕松。
“昨天去看了奶奶,她們那時候的墳做的有點兒潦草。”
“周邊滿是雜草,埋在土裏,突然有點兒好奇裏邊的景。”宋鹄明的聲音很輕,平靜的敘述着一切所發生的事。
“她和你說話了嗎?”桑木槿問着,她笑着打趣:“聽說人在臨死前會看到自己的親人。”
宋鹄明挑了下唇:“沒有。”
“那可能還早呢,能多活個幾年…”桑木槿目視着前方,嘴角的笑意淡淡,她故作輕松的猜測着:“五年?十年?二十年?”
總之走慢一點兒,我怕我跟不上。
桑木槿想着,心底又是一抹哽。
“我覺得你不會死。”她說。
确實,看着這麽健康一個人,突然離去的話好像不太真實。
聽着,宋鹄明笑了:“那挺好,我從前其它地方不行,現在想當個醫學奇跡。”
桑木槿看了眼身旁的少年,他發鬓已滲出了汗水,能流淚,能流血,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一切突然美好的有點兒不真實。
“要去游樂園玩玩嗎?”他突然問。
桑木槿愣了下,腦子冒出的第一個詞兒便是:幼稚。
她點點頭。
她們說人死前會回老返童,特別懷舊,雖然宋鹄明還不夠老。
…
五月十三日,突然發現連宋鹄明的年齡都不知道。
日子照常,漫無止境的考試。
五月十四日,未遇見宋鹄明,高考宣誓很激奮,還有二十五天。
五月十八日,天氣越來越悶熱,想去游泳,但滿身傷痕太刺眼。
五月十九日,被父親打了。
手臂上有一條大傷疤,桑覃國喝醉酒喜歡拿着家裏的東西亂扔,臺燈砸過來時沒躲過去。
五月二十一日,回家時看見宋鹄明了,他候在樓梯間。
是一個很涼快的天氣,他卻流了很多汗,說他喘不過氣。
桑木槿扶着他不知道該幹什麽。
心慌,無力。
過了一陣後宋鹄明突然笑了出來。
“騙你的。”他說。
桑木槿盯着宋鹄明靜了幾秒,她什麽都沒有說,她沒說他痛苦的表情看着不像裝的。
“我走了。”桑木槿故作生氣,朝上踏去。
…
“诶!”
宋鹄明下意識拉住了桑木槿,他瞥見她手臂上的傷疤時微蹙了下眉頭。
“最近怎麽樣?”宋鹄明收回眼去看桑木槿:“學習。”
“能考上大學嗎?”他松開女孩的手臂。
桑木槿轉過身去,這次她在上一個臺階。
“能。”她堅定道。
“桑木槿,考遠一點兒。”宋鹄明說,他神情認真。
桑木槿沒回答。
遠?
能有多遠?
“死後你會埋葬在哪裏?”桑木槿突然問出一句來。
宋鹄明愣了下,他同樣沒做回答。
“不知道。”他說。
“天上地下?”桑木槿舔舔唇,裝作自然。
“在土裏長眠吧。”他說。
“你多大了?”桑木槿問。
“十九,二十?”宋鹄明不确定的反問出一句。
桑木槿有點兒驚訝:“看着不像。”
“那你說。”宋鹄明哂笑一聲:“我看着像多大?”
“十七十八?”桑木槿說,盯着宋鹄明的眸子裏裝滿了疑問。
他笑着,但沒回答,丢給桑木槿一顆軟糖朝樓外走去。
五月二十六日,時隔五天,居然在校門口看見宋鹄明了。
“看星星嗎?”他問桑木槿,站停在她面前。
…
桑木槿被帶着去了一片草坪,那是一個小斜坡,宋鹄明率先爬去了最高頂。
晚上的氣溫不算悶熱,熱風吹起很舒服,在草坪底有一條小徑,小徑旁有路燈,路過寥寥幾人。
“快,慢死了。”宋鹄明在前方催促着。
桑木槿擡頭看去,瞥見了他嘴角的一抹淡笑,好像這樣也挺不錯了。
她小跑了幾步,熱風吹起了衣服下擺,有風竄進胸膛,暖暖的。
…
“躺。”他說。
桑木槿照做,她去看身旁的少年,打趣出一句:“會有蟲子嗎?”
他坐在草坪上,沒有應,淡淡的酒窩在黑夜裏不是那麽明顯,但很美好。
“擡頭看。”宋鹄明突然出一句,他仰頭盯着滿天星空:“看天上。”
桑木槿擡頭看去,有閃閃星星,但不是很多,更多被濃稠黑夜蓋住了。
“死後會去那裏嗎?”桑木槿喃喃着:“好像也挺美好的。”
“應該吧…”宋鹄明盯着天空發呆,他頓了下,聲音很輕,“你看着遙遠嗎?”
沒等桑木槿回答,宋鹄明又說:“從這裏看好像近在咫尺。”
桑木槿伸了伸手,五指張開,月色透過手心的縫鑽進了眼裏。
“近,但碰不到。”她說。
“嗯,但有光。”宋鹄明指了指天空中的一顆星星:“小時候能看見好多顆,滿天都在閃閃發光。”
桑木槿呼吸微頓,她勾了下唇:“你呢。”
她笑:“你也是閃閃發光。”
宋鹄明愣了下,他垂眸去看桑木槿,女孩眸子宛若布滿了星辰,熠熠閃光。
“把星星吃了能閃閃發光嗎?”桑木槿天真出一句。
宋鹄明收回眼,重新看向天空,他溺笑一下,聲音很輕:“以後給你抓一顆試試。”
聞言,桑木槿輕吸了一口,空中的味道形容不出,有草地的清香,有少年身上的薄荷香味,還有世界角落的雜亂。
這一刻,兩人都默契的閉上了嘴。
“…”
“…”
“可以嗎?”桑木槿突然一句打破了沉默:“摘下來的話得多大啊,能吃進肚子裏嗎?”
“到時候他還會發光嗎?”她問。
宋鹄明垂了垂眸,眼中晦暗不明。
“…”
他靜了會兒。
“光有很多種。”宋鹄明說:“事,物,信仰,寄托。”
聞言,桑木槿輕輕地嗯了一聲。
她坐起身來,最後還是沒能說出…
桑木槿的信仰和寄托是宋鹄明,他就是她人生裏的一束光。
“其實很早之前就注意到你了。”桑木槿側頭盯着宋鹄明:“只是當時不熟,你也不認識我。”
宋鹄明好奇地擡了下眉,他從鼻間裏吐出聲疑問。
“當時才來清育。”桑木槿頓了頓。
宋鹄明側頭對上了那雙眼,他輕挑着唇,沒有言語。
但那雙眸子仿佛會說話般,催促着桑木槿娓娓道來。
她收回眼,看向天邊…
今晚的月色真美,從此沒注意,月牙彎彎如此迷人。
“高一軍訓,當時我們在一個隊。”桑木槿說,“中暑了,你背我去的醫務室。”她笑笑,擡眼回憶着,“當時你好像還挺不樂意的,因為整個隊列裏就你最高,教練指名道姓讓你去。”
“還記得當時那個眼神,周邊女生好像都挺羨慕我的。”桑木槿嘴角挂笑,眉眼彎着,星光點點,明亮燦爛。
宋鹄明愣了下,他盯着桑木槿再未移開眼。
可能在想,他為什麽不早點兒注意到她呢?
“我當時可能眼睛長腦門了。”宋鹄明笑說。
“對!”桑木槿聽着仿佛找到知己般,她激動起來,去看宋鹄明:“我一直就覺得你是眼睛長腦門兒上的那種人 ”
宋鹄明輕輕嗯了聲。
認同。
“…”
桑木槿盯着那雙安靜的眸子突然閉上嘴,臉上的笑意也漸漸斂了起來。
她突然很想哭,很沮喪。
“能和我說說你從前的事嗎?”桑木槿想參加宋鹄明的過往:“什麽都可以。”
他笑:“沒什麽好說的。”
“…”
“小時候尿床,當時和爸媽一起睡。”宋鹄明收回眼去看前方,最後還是不自在出一句,他嘴角揚起抹苦笑,語氣很淡很輕:“第二天起來被男女混合雙打了一頓。”
聞言,桑木槿笑了下,笑聲很輕,輕得宋鹄明跟着彎起了眉眼。
“經過那天的教訓後就沒再尿過床了。”他說。
“家裏有輛兩輪自行車,當時才六歲,經常去擺弄那輛自行車。”桑木槿轉回腦袋去看前方,“小時候個兒矮,上自行車整個人要撲上去用盡全身力氣才行。”
“…”
“踩不到腳踏板,就站着騎。”桑木槿說着笑了聲,“當時也不知道哪來的蠻力,那自行車在我眼中就是意義非凡…”她頓了頓,“最後一個人摔會了。”
“…”
“…”
話畢,兩人都沒了話,呼吸交纏在耳邊,很靜很靜。
“宋鹄明…”桑木槿哽了一下,她仰起腦袋,眸中又蒙上了層層霧氣,“我們這個年紀雖然美好,但什麽都改變不了是麽。”
“…”
宋鹄明咽了下口水,他沒說,什麽都沒說,就是連一句語氣詞也吐不出來。
無力,
有時候讓自己活得太累了。
“…”
“你知道嗎?”靜了一陣,宋鹄明開了口:“我突然發現,當我知道自己要死了時,後邊的日子就過得特輕松。”
話畢,他轉頭去看她。
桑木槿将腦袋側開,她拿手悄悄抹了淚。
“既然什麽都改變不了,但有時候又活得太累了,何必呢?”宋鹄明盯着女孩,她的肩輕顫着,“對,最美好的年紀,為什麽要活得這麽累?”
“要做閃閃發光,沒心沒肺的人。”
“我就突然想着,我這其實沒什麽大不了的,就像一場意外。”
宋鹄明說:“就好比,我在幾個月後注定要遭遇一場突如其來的車禍。”
“但這不?”他笑:“我還挺幸運的,提前知道了這場車禍的時間。”
“我會遭遇車禍嗎?”桑木槿佯裝輕松問出一句,她笑了下卻不小心帶出絲淺淺的哭音,“會嗎?”
宋鹄明愣了下,他看了眼沉下來的夜色,語氣很堅定:“你不會。”
“憑什麽不會?”桑木槿聲音輕顫。
“憑什麽會?”他反問。
“你以後會考上一個好大學,會有一個好的未來,會遠離那些人渣,會…”宋鹄明說到這突然停了下,他不甘,“會有一個愛你的人,為人父母。”
少年的聲音很平靜,如果桑木槿能挖開宋鹄明的心看看,早已破敗得不成樣。
“說得這麽好?”桑木槿舔舔唇,鹹的,滿嗓哽咽。
“昨天回家時算了命,順帶幫你算了一卦。”宋鹄明說。
“騙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