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六月三日,大雨滂沱,桑木槿被桑覃國趕出了家,因為周芳的一夜未歸。
野種,
從桑覃國嘴裏蹦出來的一個新的詞語。
有點兒意外,桑木槿在樓梯口看見了宋鹄明,他慢條斯理地抽了根煙,聽見動靜淡淡瞥了她一眼,沒從他眼裏看出絲毫意外。
桑木槿看着他張了張嘴卻吐不出一字來,臉上有一條鮮紅的巴掌印。
香煙掉在地上,點點猩火蹦出兩滴,宋鹄明俯身将煙撚滅,他腳邊有一塊磚頭,順勢撿了起來。
早就準備好的嗎?這麽巧?
桑木槿想着,宋鹄明已路過她,帶來了滿鼻的薄荷香味。
她站在原地愣了幾秒,反應過來時,立馬朝宋鹄明的方向奔去。
他拿塊兒磚要幹嘛?殺人嗎?
宋鹄明擡起手中的磚頭剛要砸向那扇鐵門便被身後的女孩抱住了。
說真的,他有點兒恍惚。
“宋鹄明,別…”桑木槿聲音發着顫,她緊緊抱住少年,腦袋裏驚慌得一片空白:“求你了,別這樣。”
“我沒事兒,我沒事。”她慌亂着,此刻不是擔心桑覃國的安危而是擔心宋鹄明的名聲:“真的,別這樣。”
“還有幾個月,不早了。”桑木槿聲音顫着,此刻好話說盡,全是不顧腦子的往外吐:“我答應你,我考遠點好不好?”
“我答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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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求你了,別這樣。”
“…”
“…”
桑木槿嘟囔着,足足四五分鐘。
他的氣好像消了,宋鹄明垂下了舉起的手。
有點兒麻木。
他深呼吸了一口氣,帶動整個身體都動了下。
“難忘的人。”宋鹄明的聲音很輕,很靜:“殺個人算難忘的人嗎?”
語氣淡得好像和他沒關系般,讨論。
桑木槿沒應,她只是緊緊抱着宋鹄明。
此刻他是有血有肉的人,軀體是溫暖的,靈魂是放在身體裏的。
桑木槿不知道他們站在這有多久了,總之很麻木,被抽開的那一刻居然有一絲舍不得,眷戀,不舍。
宋鹄明扔開手中的磚,他什麽都沒有說,安靜着朝樓下走去。
耳邊腳步聲漸遠,桑木槿腳下的步子卻遲遲未挪,她垂眼盯着地面,心底突然一股莫名的憤怒。
她想着,追了下去,樓梯就一層,卻因為慌張拐了腳。
桑木槿忍着痛意趴了起來,臉上滾燙一片。
她朝外奔去,大雨嘩啦滴落,雨中的少年一身黑T,仿佛與這黑夜融為了一體。
…
“宋鹄明!”桑木槿沖去雨裏,她盯着轉過頭來的少年滿眼猩紅:“你憑什麽?!誰讓你管我事了!”
她快步朝前走去,大吼着質問:“你他媽要死就死!你拖上我算什麽意思?!”
“你要逞英雄去別的地方逞!你來煩我幹嘛?!襲擊人嗎!拿塊磚頭幹嘛?!你敢殺人嗎!”
“你憑什麽殺人!”
“憑你那條破命嗎?!”
桑木槿站停在宋鹄明面前,雨滴打在眼裏模糊了一切,頭發被淋濕,黏在白皙的臉頰上,全身上下蒼白無力,好像只有那雙猩紅上眼睛有點兒血色和人樣。
“然後呢?!然後呢?!”她大聲吼着,拿手背抹了下淚卻源源不斷。
“你做完這些能幹嘛?!你要把你那最後一點兒時間也搭上是麽?!”
“我剛剛不攔着你你要幹嘛?!”
“好。”桑木槿難受地咽了下口水,她仰頭戳着他的胸口大罵:“你去!你去!你他媽去!”
宋鹄明的眼神很平靜,他淡睨着面前的女孩,眼神冰冽得如寒潭。
雨水打濕了他的發,順着劉海滴去密長的睫上。
他抿直唇,沒說過一句話。
“你管!你到處管!你死了想當回超人是嗎?!你瘋一個人瘋!我還要生活!”
桑木槿停了下,她盯着宋鹄明突然就說不出話來了。
“殺人犯罪,你剩下的日子要去監獄裏待着嗎?死在那裏,靈魂飄不出去的,被鎖住,被關住。”桑木槿哽咽着,她的嗓音很平靜,一點兒一點兒的抱怨着,“你要是死了,你死了我找不到了,你屍骨未寒我到哪裏去找你啊…”
“我…”桑木槿嘴唇顫着,她盯着面前的少年滿眼淚水,再也看不清,再也吐不出。
“…”
“憑什麽這樣啊…”
桑木槿直盯着宋鹄明,眼裏只有模糊的顏色,她被源源不斷的淚水打得看不清少年的輪廓和表情。
“憑什麽這個世界是這樣的啊…”她喃喃着:“就,多分我們一份…希望也不行嗎。”
桑木槿說着,她垂頭捂住臉,哽出一句:“真的好難過。”
她突然發現将自己這一生的甜蜜湊合起來也不夠甜。
“…”
六月四日,日子晦暗一片,好像看不見頭了,連天空也是灰白一片。
陰天。
漫無止境的學習。
桑木槿在學校過道看見了宋鹄明,兩人形同陌路人。
擦肩而過。
晚自習在操場上看到抹身影,像瘋子般奔跑着。
是宋鹄明。
桑木槿站在外邊,她盯着那道身影發起了呆。
突然開始擔心。
他會不會出事?
他這樣跑下去會不會出事?
他不是說他喘不過氣來嗎?
桑木槿想着,剛要擡腳離去便瞥到那束身影倒了下去。
她愣了下,倏地,發了瘋的跑過去。
宋鹄明躺在跑道上,周圍已空無一人,他大喘着氣,擡眼盯着天空。
沒有星星,只有無邊無際的黑暗。
桑木槿站在宋鹄明的身旁,她低睨着他,居高臨下的眼眸裏仿佛鉗上了層薄冰。
冷得不能再冷。
桑木槿輕調着呼吸,緊着衣角的手顫得不停,眼眶猩紅卻被緊張哽得說不出話來。
“天的那頭呢?”宋鹄明舔了舔唇,他自言自語着,輕聲呢喃,表情很淡然:“怎麽樣?”
“好看嗎?”
“會和家人相聚嗎?”
“奶奶呢?”
“外公?”
“…”
說着,宋鹄明擡手捂住臉,他的肩在輕顫。
“操!”
宋鹄明空着的手緊成一個拳頭使勁捶了下地面,是無處可發的怒氣。
無奈,無力。
他努力過,逃不出,就是他媽逃不出!
絕望。
“來不及了!”
“他媽的來不及了!”
他大吼着,但天空聽不見。
咆哮,絕望。
“宋鹄明…”桑木槿心揪着痛,她蹲下身,輕碰着宋鹄明的手臂安慰着。
有汗,有溫度,還是一個活生生的人。
“來不及了…”他低聲喃喃着。
…
靜了一陣,他仿佛自言自語般。
“活吧,活得特輕松。”宋鹄明哽了一下,他的聲音輕顫:“就該活輕松點兒是吧。”
桑木槿沒說話,但她知道,宋鹄明這是在和她說話。
她緊緊握住少年的手背,濕熱的。
“桑木槿…”宋鹄明難受地咽了下口水,他聲音嘶啞:“你他媽努力向前跑,跑快點兒,我一快死的人追不上。”
“真的,你熬過去。”宋鹄明深吸了一口氣,他有點兒喘不過氣了:“你熬…熬過去了,那裏有光。”
“這地兒太小了。”
“你不該待這。”
“你…”
“不該受這委屈。”
聽着,大腦有點麻木,桑木槿擡頭吸了吸鼻子,試圖壓下滿腔傷悲。
…
“今天外面的小店開着,煎餅果子,還沒有收攤。”桑木槿故作輕松出一句,她笑笑:“我請你。”
話畢,桑木槿站起身來,轉身朝校門外走去。
有尊嚴吧,人都是有尊嚴的吧。
桑木槿在想,給宋鹄明留點兒尊嚴。
外邊的小攤每天擺着,最晚十二點才收攤。
起早貪黑,世間煙火氣都只為讨一生活。
誰不是拼破了命,有些努力是白費過,但至少努力過,有了段記憶。
…
“阿姨,老樣子。”桑木槿站在小攤前,街邊的餐桌已空闊,她每周總要來吃幾回的。
“兩份。”她說。
…
桑木槿在五分鐘後看到了從校園裏走出來的宋鹄明。
剛做好第一個煎餅果子。
他還是那樣,吊兒郎當,張揚,不羁。
在桑木槿的眼裏從來熠熠生輝。
她将手中的吃食遞給了宋鹄明,冒着香。
“這輩子有個夢想。”桑木槿盯着還在做的煎餅果子,“要是知道自己出個什麽意外。”她說着抿抿唇,“在這之前想要嘗遍美食。”
宋鹄明嗯了聲,他咬了一口,燙。
但是很香,就像桑木槿說的那樣,嘗一嘗美食,什麽都不要想了。
“哎呦,小姑娘。”攤餅的大娘聽着皺了皺眉,她裝好餅子遞給桑木槿,“這可不禁說,什麽意不意外的,你們這些娃娃…”
“還大好年紀呢。”她笑着打趣。
桑木槿扯起唇笑了笑,很難看。
她接過遞來的餅子立即咬了一口。
燙…
燙得她淚水都出來了。
“小姑娘別急別急。”大娘遞給桑木槿幾張紙巾:“慢點兒,剛做好呢,肯定燙。”
桑木槿接過,她笑着道了聲謝和宋鹄明朝遠處走去…
一條直線,她不知道自己将去往何處。
就是莫名的想要和宋鹄明多待待,萬一她明天就見不着他了呢?
“同學介紹了一部電影,高考過後想要去看看。”桑木槿盯着手中的煎餅果子故作輕松出一句。
“講什麽的?”宋鹄明問。
“愛情片吧。”桑木槿答。
聞言,宋鹄明愣了下,他淡淡嗯了聲,低頭咬了口煎餅果子。
“最近怎麽樣?”宋鹄明問。
說真的,桑木槿發現他總愛問這個問題,明明這幾天一直見着面的。
“還好,學習上也還好。”桑木槿還是認真回答了。
還好,對于她來說,只要宋鹄明還在身邊就是還好。
“傷呢?”宋鹄明目視前方,語氣平淡:“結痂了會留疤嗎?”
“癢了就扣掉了。”桑木槿說。
“心底會留個底嗎?”宋鹄明喉結微動,他抿着唇,聲音在這濃夜裏是最後一束溫暖:“以後會謹慎點兒嗎?”
很平。
“會記着嗎?”他說:“每一次。”
很靜。
“能多留個心眼嗎?”宋鹄明問。
“…”
桑木槿憋了口氣,她難受地點點頭:“昂…”
…
兩人漫在小路,夜色深濃,路邊暖燈金黃,灑了黑夜的滿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