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應天宮。

偏殿扶欄上,斜倚着一個颀長單薄的少年,着一身縷銀流雲月白袍,臉上覆一本閑書,随着呼吸微微顫動,想是書下的人正與周公戰至酣處。這一派景象,雖與周邊的雕梁畫棟,塗朱鎏金格格不入。卻自有一番出塵的悠閑淡遠,風流隽永。

“快起來!主子,國師回來了!”

這樣的浮生半日閑沒過多久便被遠處一匆匆而來的宮裝丫頭打破。待的近些,可見這少女雖不是閉月羞花,倒清秀幹淨,惹人喜歡得緊。可惜這清秀的臉上現在一片緊張,淡綠的身影沿着游廊,匆匆往少年依着的扶欄抄來。連喚幾聲終于是跑到了這少年身邊,不等氣喘勻就一拂袖掀掉少年臉上的書冊,對着少年的的耳朵爆出一聲:“快起來!”

少年似是剛被喚醒,長而密的睫毛顫了顫,随即不勝陽光般擡起骨節分明的手指,徐徐遮在眼上,然而一瞬之後觸電般坐起,睜大了眼,望着眼前自己的丫頭。

那是怎樣的一雙眼。

如水墨勾勒般黑白靈動,眸光流轉間顧盼生輝,仿佛這世間千種風月情濃,都凝結沉澱在這兩泉神采飛揚的眼眸。所謂一寸秋波,千斛明珠未覺多,大約如此。

不過,這雙眼長在這少年臉上,用國師大人的話說,那是兩朵鮮花排成隊的插在了牛糞上,這倒是不是說這少年除了一雙眼其餘就長得其醜無比,那一張臉,和那一雙出彩的眼比起來可說是平淡無過,而是指這少年的性子,實在是……

現任國師李衡言的徒弟,下任欽點國師——李修一,名聲并不是很好。

此時李修一像貓被踩住了尾巴般毫無形象的一炸而起,

随即反應過來,立刻假裝淡定道:“難道我會怕麽,哼。”說着從扶欄上躍下。

素忘道:“已經往這邊過來了。”焦急中摻着的情緒貌似叫做幸災樂禍。

李修一歪歪頭,挑挑眉,自言自語:“好吧,我會怕。”說罷将之前蓋在臉上的《南北雜俎》往素忘手裏一塞,攥起一直墊在屁股下的《德經》,三步并作兩步的奔向院中的涼亭,撐着欄杆,一個縱身,下一刻便已經坐在亭中石凳上,還不忘朝着素忘抛一個得意的眼神,假模假樣的彈一彈衣襟,随即一副正襟危坐的德行,把書一翻,就開始搖頭晃腦。不知情的還以為這人已經看書看到了陶醉忘我的境界。只有從小伺候在身邊的素忘朝着天翻了幾個大白眼,憤憤的把《南北雜俎》往衣袖裏塞,頃刻間游廊上就響起了腳步聲,李修一把不住往游廊瞟的眼光收回,裝的更忘我。

一聲咳嗽聲起,“裝的像模像樣。”國師大人溫潤低醇的聲音随之悠悠而來。他顯然是剛上朝歸來,還着一身暗紫朝服,滿頭青絲一絲不茍的束起,同樣是俊朗白淨,目光灼灼,卻又多了一套溫文儒雅,成熟內斂。

從小養大的徒弟,李衡言用頭發絲想也知道,這禍害不可能乖乖在涼亭中背一上午的書,而且還是《德經》這本書。李衡言踱步上前,在亭內坐下,看着面前那糟心的徒弟一臉突然被打斷的驚訝,随即又裝模作樣的換做一副狗腿相,一邊幫自己倒茶,一邊對自己噓寒問暖。在外進退得宜、喜怒不形于色的國師大人,終究抽抽了嘴角,幾不可聞的嘆息了一聲。随即提聲喚道:“白露”。

李修一一聽,暗暗叫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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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芒種、白露、立冬是是李衡言身邊最得力的四個人,清明成熟老練,總管應天宮的安排調度。芒種武功高強,立冬細心缜密,兩人随侍國師大人身邊。而白露機巧靈活——主管李修一。

只要一天有這四個男人,應天宮就不會亂,李修一就翻不了天。

而現在,主管李修一的白露被叫到亭外,垂手而立。

李衡言喝着徒弟倒的茶,頭也不擡的開口道:“修兒上午都做些什麽”。

白露當然知道,彙報若是事無巨細,既浪費國師時間,也讨小主子記恨,所以一般來說,若無大事,都是按照慣例一句帶過。然而今天怕是不行了。

他說“小主子上午去觀錦池釣魚了”

李衡言悠悠品茶。

李修一擡起頭,一臉驚訝。

“釣到了上次元宵,皇帝賞賜給國師的北地極品觀賞冰魚”

李衡言的右眼跳了跳。

李修一看向素忘,一臉待會找你算賬的表情,可惜小丫頭臉朝一邊作望天狀。

“在觀錦池中間的石山上,把冰魚烤了”

李衡言臉變黑。

李修一看向白露,一臉大人饒命的表情,變臉之快,簡直堪比影帝。

“吃了一口,又把冰魚扔回了觀錦池”

李衡言臉上卡擦卡擦的開始結冰。

李修一望向師父,一臉徒兒知錯悔之不及的表情,栩栩如生。

“烤魚折的是,石山上的銀杏樹,呃就是大公主栽來祈福那棵。”

“啪”的一聲,李衡言将手中的油滴天目盞的重重拍在石桌上——幸好沒碎,不然這乖徒兒的罪名又得多一個。

李修一見狀不對,一把上前,跪倒在地,輕車熟路的抱住自家師父的腿,大喊道:“師父!師父大人大量為國為民又怎會在意那些俗物虛名呢!況且身體發膚受之師父不敢有損。徒兒現在已經知錯了。”邊嚎着邊假惺惺的擡起涕淚橫流的臉,在師父膝蓋上磨磨蹭蹭。

實則心裏想:誰知那魚看起來好看,吃起來竟如此難吃。難道怪我咯。

李衡言簡直哭笑不得,這徒弟十八年來沒少闖禍,前幾天才惹怒皇帝被禁足應天宮,重修《德經》,結果大水沖了龍王廟,這禍水簡直要把應天宮翻個底朝天。堂堂國師大人現在的感受就是,誰要能把這流氓帶走,他一定能感激的淚流滿面。

李衡言懶得聽這徒兒滿嘴胡謅,站起身,一腳把李修一踹開,滿臉寬厚慈愛道:“乖徒兒如此頑劣,必是《德經》沒有修好的緣故,我看着大熱的天,背書也累,不如就将《德經》抄三遍吧,明日這個時候交給白露收着。”說罷施施然拂袖而去。

李修一還保持着跪伏在地的姿勢,糊了一臉眼淚鼻涕還來不及擦,見師父還沒走遠,想力挽狂瀾:“師父大人可憐可憐你苦命的徒兒吶,從小沒爹疼沒娘愛,哎唷師父,師父!”

李衡言在這撕心裂肺的喊聲中翩翩遠走,離開偏殿。

李修一這才見掙紮無望,就着跪伏在地的姿勢,就勢一翻躺在地上,蹬蹬腿,一副死相。

白露上前,站在李修一頭邊,撐着大腿俯下身子,歪頭輕聲道:“小主子,這冰魚和銀杏實在是瞞不過,還望小主不要怪罪。”

李修一擡了擡眉毛,中氣十足的喝道:“你!滾!”

白露撇嘴,一臉奸詐,可有可無的嘆:“那奴才滾了,不過明日這個時候将三遍《德經》交予奴才,小主子可別忘了。”

素忘見李修一躺在地上沒有挪窩的意思,怕沾了濕氣,心中天人交戰一番,最後抱着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的心态,縮着脖子上前。

原來李修一跑去觀錦池胡作非為時,專門讓素忘去耗着白露,結果實在因為智商這一硬件條件不足,被白露把李修一的惡行探了個清清楚楚。

面對着對方陣營中的大魔頭伴着四個豺狼虎狽,李修一看看單薄的自己,再看看把書藏在袖子裏還露出一角的丫頭素忘,心中非常之悲涼。

哀哀想到:矣,天亡我,非用兵之罪也。

思緒突然回到幾天前。

皇帝在乾臨殿召見自己,禦座上的那個人,也曾經鮮衣怒馬,叱咤風雲,也曾意氣風發,揮斥方遒。

然而那一天,隔着高高的臺階,厚重的黃袍,李修一腦海中突兀的閃過一個念頭,這個男人,老了。老了啊,下垂的嘴角,松弛的臉頰,渾濁無神的雙眼,無一不在訴說這個男人的老态。

雖然他分明不過而立之年。

——卻孤零零的坐在龍椅之上,慢慢老去。

曾經也有那麽一個人,陪他立在那不勝寒的高處。

不過,那已經是曾經了。

“我從未安心過……我……”

他沒有說“朕”,而是說“我”。

人心固然貪權,貪財,貪利,然而最貪的,卻是,愛。

一瞬間,李修一以為,當今明君周淵,已經流淚。然而他并沒有。

萬人之上,留名丹青,卻又如何——不過是連流淚都成為一種奢侈罷了。

“朕要他登上龍椅,做一個幹淨利落的皇帝。不像朕般……活得這麽難。”一瞬間皇帝眼神裏竟然透出了幾分光彩:“你明白,這不只是為了補償”。

李修一遠遠的站在殿下,那雙眼眸光華流轉,動人心魄,滿殿金碧輝煌為之失色。他聽見自己的聲音,一字一頓道:“我既然答應,自然會做到。”每個音節都擲地有聲,令人信服。與平時那個吊兒郎當的李修一,判若兩人。

皇帝招了招手,李修一上前,躬身從皇帝手中接過一個玲珑錦盒。

“你好好想想罷。”

作者有話要說:

為了使自己不要那麽粗糙決定開始寫文.....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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