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于是合宮裏都傳遍了,臭流氓李修一又在殿前觸怒皇帝,禁足十日,重修《德經》。
而此時,應天宮後苑,李修一正叉着腿,晃着腳,叼着草根,枕着雙手,斜倚在大如華蓋的黃角樹丫上做白日夢——當然,從李修一的立場看,這叫做思考。
素忘走到樹下,仰頭找了半天,方在蜿蜒交錯的樹杈中尋到一角冰藍色,遂朝着那抹冰藍大聲說道:“小主子,謝大人來了。”
“小爺我今天身子不爽,不接客。”
素忘淡定添一字,繼續回道:“謝大人進來了。”
那抹冰藍色動了動,暗棕色的樹枝之間露出一張白生生的臉來,一雙秋水橫波目看什麽都只是淡淡的,卻又說不出的清澈幹淨。李修一扶了扶頭簪,側着身子斜着眼道:“胳膊肘老往外拐也不怕折了手麽。”
“折了手可沒法幫小主子抄書了。”素忘面不改色的回答,然後帶着服侍的衆丫頭小子一同退下。
“又被罰抄書了?”随着聲音,一道高挑偉岸的身影走近,這人修眉大眼,形容俊朗,頭绾一根墨玉簪,通身玄青如意暗紋長袍,圍一根墨色回紋腰帶,卻獨獨墜着一塊剔透晶瑩的白玉環,悠悠行動之間,燦爛陽光之下,很有畫龍點睛之意。正如其人,韞玉中不乏鋒芒,藏珠後不減敏銳。
此人正是督察院左副都禦使,李修一的好友,謝西風。
可惜他的“好友”李修一并不領情,薄唇輕吐,蹦出四個字:“騷情得很。”
謝西風并不在意,只是負手立于樹下笑問:“不下來?”
李修一閉了眼,揉捏着鼻梁,漫不經心道:“有屁就快放。”
謝西風想是太熟悉眼前這人德行,仍笑面不改,一字不變的問道:“不下來?”
李修一“哼”一聲算作回答,繼續完成他那,要将鼻梁捏的高挺英武,威風凜凜的大願。可惜大願未成,卻聽“篤”的一聲,身下樹枝一顫,李修一回身,竟見一片綠葉栽進身下的樹枝中半寸有餘。李修一憤憤道:“堂堂朝廷三品命官,整日就幹些逼良為娼的勾當,真想看看謝尚書怎樣教的!”
謝尚書是謝西風的爹。
謝西風只是不言,一雙幽遠深邃的眸子看起來總是略帶笑意——謝西風總有他的手段叫李修一炸毛,同時讓人認為是,這位未來國師小心眼愛找茬。見李修一沒有要下來的意思,謝西風又低頭彎身悠悠從地上撿起一片落葉,站起身的片刻眼神一瞬間的淩厲,随即右腕輕動,瞬間即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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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修一早有防備,見着那片樹葉直釘面門,想也不想的朝錯開的方向順勢一躲,剛想這樹葉射來的角度有些刁鑽,就馬上知道了原因——他“吧唧”一聲,正好錯開虬結的樹枝,摔在地上。李修一怒了,擡起頭控訴:“你好歹先提個醒讓我護住臉行不行!”說罷擡手擦擦臉嘟囔道:“我俊美無雙的臉啊,你總招人嫉妒!”
一臉狼藉,卻眸光潋滟,黑白分明。對比産生的視覺沖擊,讓鎮定如謝西風也有一瞬間的怔忡,随即掩飾般轉身,玄青色衣袍片片翻飛,徑自走向涼亭中的大理石桌,桌上擺着一個海棠花式的黑瓷茶盤,盤中卻是一套毫無雕飾、光潔照人的白瓷茶具,愈加顯得黑白分明,可愛得緊。茶壺中早備有熱茶,謝副都禦使翻過一個白瓷盞,倒一杯七分滿,擡頭笑說道:“快過來罷,我以茶賠罪。”
李修一邊不情不願的蹭過來,邊小聲叽咕:“我這沒爹疼、沒娘愛的苦命兒,年年犯太歲,盡遇些夜叉。”
蹭進亭中,側身斜坐在謝西風對角,端起茶杯一飲而盡,道:“看在你認錯态度良好的份上,這一摔讓你賠三百兩就是,明兒自己給我送來。”又忽然想起什麽,起身轉到謝西風身邊,低頭掂起他腰上的白玉佩,一臉饞相:“嘿,把這個抵給我也行。”謝西風早知道他觊觎自己這玉環很久了,一掌拍在他臉上,将他按回石凳上,收手垂目徐徐道:“如今催皇帝立太子的呼聲,可是越發高了。”
怨不得朝臣心急,大皇子周弘已經弱冠,又是嫡長子,且其外公何宰相雖已告老,但勢力仍在,何家年輕一代也争氣。何況衆人皆知謝西風是弘黨人,向來與下任國師李修一交好。可謂天時地利皆占。
但二皇子周謙一黨也不弱,周謙在朝堂上的勢力與大皇子平分秋色,再又他舅舅戚封帶兵鎮東北多年。戚家內有麗嫔招搖張揚,外有戚封剛愎自負,若立大皇子,損一妃倒無足輕重,損一将卻動搖國本。現今東北未穩,這或許是當今遲遲不立儲的原因。
三皇子周靖倒是爽朗大氣,可惜随他小舅沈權亦,只會為将。
四皇子系昕嫔所出,福薄早夭。
五皇子天生多病,一直在行宮養病,遠離朝堂,倒不足為重。
六皇子周玄雖暫無權勢,但貌似從小與李修一頗有私交,況且生母萱妃深得聖寵,倒也難說。
幾位皇子各有籌碼,皇帝遲遲不表态,看來有得一争。
謝西淺啜了一口茶,擡眼,見李修一在一旁逗弄挂落上懸的鹦鹉,一遍又一遍教說“李修一是大帥哥,謝西風是老妖怪”謝西風不以為意,只看着那抹單薄靈動的冰藍色背影問道:“你仍是不表明态度?”
國師這一職,雖說沒有實權,卻也是一人之上萬人之下的地位,難得的是,國師一生不能娶妻,也不能生育,繼承人皆是由當任國師民間選拔,不關任何家族勢力,一生只忠與皇帝。為皇帝獻計劃策,至于測星象,選皇陵,祭宗廟只能算副業了。而本國建朝以來,向來是一位國師一朝天子,也不知是巧合,還是別有隐情。
如今這朝臣子可是苦了,這國師一看就不靠譜不說,還遲遲不表态,政治上貌似支持大皇子,卻也不排斥二皇子,和六皇子私交也不錯。搞得朝臣摸不着陣營。
不過若急衆人之急,李修一就不是李修一了。聽見謝西風問,他擡起食指,刮了兩下鹦鹉的嘴,頭也不回道:“我不是和你一個陣營的嘛,可別因為我太美就沒有安全感,小爺可不是始亂終棄的人。”又逗幾下鹦鹉,添一句:“雖然你這麽讨人厭。”
謝西風嘴角輕勾,低聲玩味那一句“和你一個陣營。”又見那冰藍色背影只顧左晃右晃,倒比那鹦鹉還鬧得兇,簡直不知是人逗鳥,還是鳥逗人。過一會兒好容易鬧夠了,坐下來把着茶壺直接對嘴喝。看得謝西風直搖頭,好好的玲珑茶,全被一頭蠢牛糟蹋了。飲罷,還甩着袖子抹嘴,不過好歹是消停了。李修一緩了緩,道:“這幾日看星象,今年聿河流域多半又要鬧洪水。”
“上面那位可知道?”
“你覺得,我家那死老頭會比我察覺得慢?”琉璃眼中堆滿鄙夷,顯然是好不容易智商占上風。
謝西風不在意的笑笑,說:“年年河工總辦倒是一個肥缺,今年倒不知道誰得這好。”
聽見這話,李修一一幅色相,滿臉向往的湊近謝西風“聽說聿河出美人啊,聿河少年個個鮮嫩可口,俊朗無比,哎喲喂,謝大人可不想去嘗嘗嗎?”
謝西風聽了這話,臉上總算多了些表情,挑眉道:“你想出宮?不怕被你師傅扒了皮?”
國師繼承人自幼年入宮後,沒有皇帝特派,一般只在上任國師燈盡油枯後,才出宮選下任繼承人,現在李修一若偷溜出宮,很有對李衡言不敬的意味。
“死老頭老是讓我抄書,簡直無法無天了,素忘那丫頭也沒個大小,如今這應天宮可算是沒法呆了。只有我離家出走,他們才能發現我的重要性。恩對!離家出走!”滿臉苦相的嘆口氣,千轉百回,滿是委屈,複又抓起謝西風把玩杯子的那只手,連杯帶手的捂在自己心口,凄然道:“我知道,偌大一個京城,願意幫我的也只有謝大人您了,而您外派的機會也不多,眼下卻有治水這一遭,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啊!”
眼下正是大熱天,可謝西風覺得冷氣森然。眼前這人永遠沒兩句真話,多半只是想溜出宮玩玩。轉念又想,如今趁他羽翼未豐,做個人情,多個籌碼也好,畢竟謝西風不是很相信,眼前這人有為朋友分憂解難的自覺。
但面上仍裝作為難道:“要我外派監工,也不是不可,不過也只是行監督之職,對你幫助不大。而今上為了平衡,必将河工總辦劃與二皇子麾下,把這個肥缺拱手相讓,可讓我如何在弘黨站穩腳?何況若是事發,國師大人豈不怪罪。”謝西風十九歲入仕,很快博得六皇子信任,并安插在周弘身邊做卧底,是有原因的。即便是在李修一面前,說話也是滴水不漏,既邀功又求後路,還提前表示:出去後也不會幫你胡作非為。
既然沒有直接拒絕,便是有戲了。李修一得意洋洋,作為權力中心之人,他自然知道如今華國三患,一患東北夏國野心,二患西北旱災風沙,三患聿河洪水,如今皇帝怕是要拿聿河水患開刀,今年河工總辦怕不是個肥差而是個燙手山芋了。他不信謝西風這鬼精的人看不出來。就算沒他這一遭,弘黨也是要去争個監工之職而推掉總辦之責的。
滿臉得逞的笑,李修一哥倆好的拍拍謝西風肩膀,樂颠颠的湊到他耳邊低聲道:“放一千個心吧你就!”
過幾天,沒等到謝西風的捷報,倒等到一個興師問罪的。
六皇子周玄一臉陰霾的快步走向承恩閣,不顧身後奴才們一疊聲的“慢些”“小心”。幾個承恩閣的奴才見了也怕觸黴頭,慌得退下。周玄幾步走近,一把推開大門,終于頓了頓,回身對着一幹奴才道:“統統退下。
周玄生的眼神淩厲,鼻梁筆挺,嘴唇薄削。深刻的五官,又愛着深色衣袍,雖不過是十五六歲少年人的身量,嚴肅起來也很有一番氣勢,兼他行事又是出了名的冷峻霸道,衆奴才都不敢近前,只看他踏步進殿,啪的甩上大門。
周玄現在很生氣,更生氣的是他竟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生氣。
他是衆皇子中最小的,又小時候為了躲避後宮争端,常常被國師帶往應天宮,李修一素性愛玩愛鬧,少不得從小常常捉弄他。比如前幾年除夕,李修一贈了衆皇子一人一本《修身志》,連在行宮的養病的藥罐子周素都收到了。偏偏送去六皇子宮中的,只有一塊綠豆糕糖——還故弄玄虛的層層疊疊包裝起來。雖六皇子早習慣了李修一的鬧騰,終究小孩子心性,期待地打開層層錦盒繡囊,看到那塊綠豆糕時的心情,實在是——難以描述。問罪李修一,那不怕死的還火上澆油“小孩子嘛,吃吃喝喝洗洗睡吧。”
大概是李修一的捉弄已經成為了習慣,反正當謝西風密書告訴自己,李修一要出宮時,周玄覺得很不滿。平時再怎麽無法無天,終究是在自己身邊,現在出了宮,自己鞭長莫及,那人又愛惹事生非,有什麽萬一可怎麽好。
周玄熟門熟路的直沖西暖閣,果然一進去,便見李修一悠悠的倚在南邊窗下的紫檀雕花木榻上,手卷一本書,看得津津有味。大概是餘光掃着人進來,還懶懶吩咐:“倒杯水過來。”周玄氣不打一處來,卻怕李修一笑自己小孩子心性,頓了頓,深呼吸一口氣,上前倒了一杯水,僵硬地直杵到李修一唇下,李修一眼不離書,就着手邊喝邊嘆:“這麽粗魯,也不怕嫁不掉。”
六皇子一時沒忍住,很不厚道的直接把杯子杵上李修一的寶貝鼻子,吓得李修一一竄,還大叫一聲“哎唷我的娘勒!”擡頭一看,面前卻不是素忘,而是六皇子,委屈的揉揉鼻梁,低聲哼哼。
周玄怒道:“為什麽不告訴我!”
李修一一臉茫然:“什麽?”突然想起前幾天托謝西風的事,愁眉抱怨:“為什麽要告訴你,你又不是我爹。”又準備躺下。
周玄不斷告訴自己要冷靜。退後幾步坐在房中凳子上,只沉聲道:“你說過的話要算數。”
說起來,這又是從前舊賬,李修一向來愛嘲笑周玄,又表現自己無所不能,周玄順勢說道:“你無所不能,那也能幫我奪江山?”
李修一牛逼哄哄、位高氣粗的說:“切,什麽小事。”一是騎虎難下,二是他僥幸想着這個回答也不算是答應。
随着周玄漸漸長大,兩人雖打打鬧鬧的,交情倒反勝他人,別人只當李修一從不把小皇子看在眼裏,卻不知李修一已經成為周玄手中的一張王牌。而周玄,要讓他突然離開李修一,只覺得心裏很不願。就算一個杯子一個碗使慣了,換了也不順手,何況是一個人。
周玄心裏暗自忖度:除了舊例規矩,也沒理由阻止他,而若受規矩拘束,李修一早改名叫李修二了。又想到,有朝一日李修一要是別投他人,或是抽身而退,自己怕也如今天一樣毫無辦法。思及此處,一時心急,倒只能問出這句話來求個安心。
李修一斜眼撇着他,見他又氣又急,便放下書近前,眉目含笑,提出一個很欠打的解決方案:
“要不你和我一起溜?你看,我這也算義氣了。”
周玄氣極反笑:“好,正好治你個拐賣皇子之罪!”
李修一臉皮厚的城牆都不好意思,只是笑:“我這麽英俊潇灑、風流倜傥,小皇子舍不得。”
周玄冷笑道:“舍不得,我真想打副枷鎖把你永世鎖起來!”
李修一立刻一臉羞澀,低頭搴着衣角,邊搓邊用肩膀一下下輕碰六皇子:“想不到小皇子竟有如此愛好,某雖不才,卻谙熟此道,今夜可否自薦枕席,嗯哼。”
對着李修一的流氓行徑,周玄簡直氣的七竅生煙,勾唇笑道:“這個主意不錯。李大人還請記得夜裏來我宮中服侍。”說罷轉身就走。
所謂玩火遲早燒身,李修一沒料到周玄如此回答,若真到了晚上,去還是不去都難做,于是耍賴直接撲向周玄,周玄一個不穩就被按倒在地,李修一滿口心肝寶貝的賤笑:“何必等到晚上,不如就現在。”說着便上下其手,東撕西扯。
周玄可算是知道什麽叫自作孽,好不容易厚起臉皮回了一句,卻不料李修一比自己想的更流氓。幾回撐起身又被按下,雙手只攥着前襟,惱羞成怒的低聲吼道:“別鬧!下去!”
李修一見目标達到,也不再鬧,只撐起身,手半遮着唇,故意膩聲怨道:“六皇子可是怕我服侍不周麽。”
美眸水波流轉,似情似怨。周玄被他這麽一鬧,也不好再生氣,只順順衣襟,深望入李修一眼底,沉聲道:“出了宮,不要這般無法無天。玩夠了就好好的回來罷。”說罷爬起來徑自轉身走了,李修一也懶得去送,只回到榻上,搖頭暗想:小破孩越來越人五人六,裝的像我爹似的。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