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戚奉中邀請謝西風去視察災情。林道臺一行同随。
一幹父母官直接去了餘慶縣。
雖則受災最嚴重的是萬裏縣,然上面收到的折子報的是餘慶縣,衆人自然将錯就錯,一來在餘慶縣收到的接待肯定好些,二來也能在皇帝面前表首功。
李修一也去了,卻不是跟着謝西風,而是跟着林殊。李修一将《溪山行旅圖》贈與林殊,當下二人正好的難分難解,時時一起玩賞這“名作”——當然是假貨,真的在專業坑隊友三百年的沈黑心處,而沈黑心正在謝西風處。沈黑心同學可是有要務在身,視察災情自然要屁颠屁颠跟在謝西風後面,和李修一這些“閑雜人等”自然不一樣。
“這謝大人也沒見他插手救災,也不和戚大人他們一起玩樂,真是奇怪的很。”林殊對着李修一抱怨。
“不管他不管他。”這也是個專業坑隊友三百年的。
“終究是秋心的朋友,面子上要過得去。”一段時間的相處,林殊已經很忘我的忽略了李修一也和謝西風是朋友這件事。
李修一心想,就你這道行擱謝西風眼前跟裸奔似得,裏子都沒了還裝什麽面子。臉上卻不動聲色,轉又想到什麽,盈盈道:“聽人說萬裏縣有好幾個不錯的古玩鋪。”
“不過是些洪水沖出來的粗陋物件罷了,也不知是什麽朝代的。該不怎麽樣。”
“越是粗陋,越是古久,現下不過是沒成氣候,外面人不知道罷了,等得了勢,哪裏還有你我把玩的來?”
其實文人的世界很簡單,只要于他在意的領域表現出相當的實力,他便會被你折服。
林殊是很信服李修一的,這人才能見識甚至高過沈秋心,更是自己拍馬不及的存在。
林殊愣了愣遲疑道:“李兄的意思是……”
第二日,二人已經行在了去萬裏縣的路上。萬裏縣離餘慶縣也不遠,最多小半日的路程,畢竟今上也不算昏庸,下面的人再怎麽陰奉陽違,也不過搞些小動作。
李林二人加上雲泥,和個林殊的小厮一早就出了餘慶縣,守門的也奇了,現在只有想進來卻進不來的,沒想到還有出去的。
圍牆隔絕了兩個不同的世界。外面另是一幅景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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零零碎碎搭了幾個難民棚,幾個施粥處,粗粗一眼就能看出,即便是這最基本的物資,也不能提供給所有人。一時孩子的哭聲,婦人的叫聲,男人們為了一個饅頭打架的喝罵聲,混在一起使人心生凄楚。李修一徑自驅馬在前,雲泥護在一旁。林殊卻很有些不忍。李修一道:“別忘了我們是出來幹什麽的。”
也有那不長眼的上來攔這從縣裏出來的四人,雲泥自然不會讓這些人近李修一的身,然而林殊那個小厮卻沒這個本事,林殊自己也有些不忍,李修一轉頭冷然道:“你縱使救了一個人,也救不了一個縣。”林殊欲言又止,終究是驅馬跟了上來。
林殊很有些文人的天真,他不明白李修一為什麽篤定那些古玩很有價值,也不知道李修一為什麽非要親自出來打聽,更不知道為什麽要走的這麽急。但在他過去二十年的經歷中,從未做過這般足以留名青史之事:一批将為古玩界帶來新紀元的器物,一個為了尋物處處受難的文人。光是想一想也比在花園裏喝茶聽戲來的興奮。
即使這苦難是不必要的——文人就是如此。
一路上都是些三三兩兩逃災的人,只這四人逆行朝着萬裏縣而去。行了一段路,四人棄馬步行——騎着馬實在是太顯眼。這四人為了深入打聽那些古玩,故意穿得破破爛爛,卻沒想比起那些人來仍是過于幹淨。
林殊忍不住問:“這萬裏縣還能進得去嗎?”雖則自入官場,便年年參與“救災”,但實際上林殊并沒見過真正的災區。
李修一走在前,微微一頓,似笑非笑,道:“我也是不知。”
行了小半日,終是到了萬裏縣外高地。可以望見縣內的房子多半被洪水沖垮了,有那等富裕人家,房子修得好些,勉強還有幾間沒倒。但也是萬萬不敢住進去的。一是說不得什麽時候就倒了。二是城裏淹死了好些人畜,現在進去,說不定會鬧瘟疫。萬裏縣內一團狼藉。怕是沒有活物了。大部分災民都四散逃難而去,也有好些災民呆在萬裏縣外的高地上。一些是不想跑,認為逃難不過也是七零八落死在異鄉的結局。一些則是跑不了,皆是沒人管的老弱病殘孕。
前面路上還有個把施粥的攤子,這裏卻一個也沒有。
因為這裏是地獄。
地獄不空誓不成佛,不過是動人的傳說。進得了天堂的人,誰又會在乎地獄是什麽樣?
駐足望去,便是哀鴻遍野,一群群面黃肌瘦的災民,有的還能勉強行動,或在摳樹皮,扣野草,扣泥土,甚至是幹柴,看見什麽都迫不及待往嘴裏塞。哪裏還是人,分明就是最低賤的畜生,甚至連畜生也比不得,畜生也知道什麽能吃不能吃,這些人管你是不是榆樹,管你是不是毒草,都放進嘴裏猙獰的撕扯嚼動,眼神就像瞎子一般,沒有希望,沒有希望。這個一個無主的世界,沒有人為之負責!也沒有人得到救贖!
可是不願意死,要活!要活!像豬或像狗甚至像蛆蟲一樣,就是要活!
那些不能行動的,扭曲着躺在地上,全身浮腫的比原來兩倍大。造物真是弄人,明明是餓死的,卻要讓人腫起來,倒像要騙閻王自己是撐死的一般。他們睜着眼,看着野狗瘋狂的撕扯着他們尚有知覺的身體,邊上還有幾個人眼冒綠光盯着這兒,只等這人咽下最後一口氣,就似要化身野狗撲上來分食。
林殊要瘋了,他這輩子受過的沖擊加起來都沒這一天帶來的沖擊大。
一個七八歲的孩子就倒在他腳邊,身上都開始留膿水,猶自伸出手來想要抓住他的鞋。這孩子見林殊看見了他,如無波古井般死寂的眼裏剎那迸出幾道光彩。
林殊翻遍全身。
沒有,沒有,沒有食物。他身上除了紋銀,什麽也沒有!若是在城內,若是沒有洪水,這樣一錠紋銀,便是随便給了哪個乞丐,也是值得歡歡喜喜,感恩戴德。
然而那個孩子眼裏的光彩一瞬間熄滅。
随之手也摔了下去。
這是他在這世上的最後一秒,他在期待什麽呢,期待這看起來幹幹淨淨的四人能救他麽,就是不能救他也能給他個饅頭麽,甚至沒有饅頭也能給壺水麽。
他等到的,卻是這世界上最貴重的銀錢。
可那不是他要的。
那錠紋銀就這樣摔在地上,沾了一身灰。
忽的一人從旁撲了過來,卻不是搶這銀錢,而是搶過屍體便跑。
林殊拔腿便追了上去,那人自己也是個半死不活的,深深淺淺沒跑幾腳就摔了,屍體摔在一旁。吃力的坐起來,不過也是個半大少年,臉上髒的五官都辨不出來了,卻能感受到他有若實質的恐懼。
林殊這才驚醒。自己在做什麽?自己要做什麽?自己能做什麽?
——這也不過是個災民。
和那死去的孩子一樣。一樣是個災民!
早有野狗撲上去撕咬那具屍體,那少年見林殊沒有動作,吃力的爬起來,踹走野狗,猶自抱着殘缺的屍體走了,血肉拖了一地。林殊默然無語。
李修一湊上前低聲問:“還去找那些玩意兒嗎?”
林殊過了好久才搖搖頭,也不開口,徑直朝着來時的路默默返回。李修一跟上去。
那枚紋銀躺在泥地上,不複他日珍貴。
林殊回了餘慶住處,把自己關在屋裏不出來。整整一天滴米未沾。
傍晚李修一見林殊還沒有出來的意思,讓廚房備了些清淡之物,直接讓雲泥破門。又囑咐別讓其他人靠近,自己端着托盤走了進去。
一眼便見那呆瓜坐在書桌前,眼睛也沒有焦距,不知道看着哪裏。
李修一絲毫不懷疑這死腦筋的人就這樣坐了一天一夜。
将托盤放在桌上,李修一俯下身子,伸手在林殊面前晃晃:“喂,好歹吃點東西,你要餓死了我可怎麽給你家秋心交代。”林殊恍恍神,眼神慢慢找回焦距,像才看到李修一,又順着李修一的手看向那托盤。
那是個連年有餘的剔紅托盤,雕着蓮花鯉魚的精致圖樣,幾朵蓮花中心處,擱着幾個秋葵綠的碗碟,大小正好嵌在該是蓮蓬的地方,真真是巧奪天工,那幾個碗碟雖無什花色,但色澤明豔卻又不輕浮,輪廓明晰而又不尖銳,讓人看起來也心生喜愛。碗碟裏是一碗粥,幾碟酸菜蘿蔔之類。雖則如此,那粥裏的米,粥裏的蛋花,說不得又是怎麽樣的不簡單,那酸菜那蘿蔔,指不定又是怎麽樣的花樣道道加工而來。
以前林殊都覺得這些是理所當然。
然而現在那臉色就像看見了世界上最致命的毒藥。
也知道,貴賤有別,沒傻到認為百姓吃不起菜可以吃肉,卻沒有想過,這個簡簡單單的“別”字,竟是如此殘酷……一字萬命……
也知道,萬裏縣受災嚴重,百姓流離失所,殒命者上千上萬,卻沒有想過,這個輕飄飄的數字,竟是如此沉重,每一個數,都是一條活生生的生命……
也知道,官員們中飽私囊,洪水甚至受到期待,因為它代表着朝廷又要撥錢下來,卻沒有想過,這些亮光閃閃的銀錢背後竟全是深深的血垢……和着淚粘在手上洗都洗不掉……
林殊動了動唇,聲音嘶啞:“你拿走吧,我沒胃口。”
李修一回身關上門:“我知道你在想什麽。”徑自回到桌邊坐下:“這次上面派人來就是要好好治一治水。”言下之意,怕不止治水,還有治人。
林殊雖純,卻也不蠢,他訝異的看向李修一。正要詢問,李修一卻搶先道:“你先把東西吃了吧。”說罷将碗筷拿出來塞進他手裏。林殊無奈,幾口吃完。抹抹嘴,卻又繼續陷入了沉默。良久才道:“你是故意的吧,是謝大人讓你這麽做的?”
李修一深望進林殊眼底,這人劍眉星目,形容俊朗,平時卻帶三分呆氣。如今這呆氣就像花萼,一一成熟凋垂,露出了裏面未被人知的銳利和決絕。
李修一看着他的眼,一改往日的嬉皮笑臉,一字一頓道:“和謝西風無關,我自己想讓你知道。”
“為什麽?”
“因為我不能眼睜睜看着你去送死。”
“可是我父親……”
把碗碟收回托盤上,李修一道:“那就要看你的能為了。”
眼前熟悉之人,真話幾何?真心幾何?
相對默然。
作者有話要說:
洗都洗不掉...莫名其妙的就開始腦補麥克白夫人洗手的樣子...等有空好想開個西方宮廷的文嘿嘿。
剛開學稍微多事就隔了一個月沒更,雖然沒什麽人看還是覺得挺不好的。十一假期怎麽着也會把這文更完,本來也寫不長,估摸着十萬字左右吧。【剛上手覺得十萬字也寫的很吃力啊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