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六皇子的側妃韓亦楣,新婚之夜香消玉殒。
朝堂之上,韓大人聲淚俱下:“微臣粗鄙,若有不慎之處,萬死不足惜,可小女不過十二三,怎會竟遭人如此狠手?如今倒叫微臣白發人送黑發人呀!”
皆是為人父母,自然知道其中苦楚,朝堂之上,無論真心與否,至少面上人人動容。
周淵惋惜道:“朕當初也看中那孩子是個乖巧明理的,怎知......唉,逝者已矣,愛卿還請保重身體。”
韓大人埋首道:“是小女沒這福分,白白污了天家喜慶,還請......還請聖上責罰!”韓大人看來是不願就此輕輕揭過此事。
又有吏部侍郎何長郎出列道:“那殺人兇手才是罪魁禍首,韓大人已痛失愛女,怎還将此事攬在自己身上。”周淵面色不動,這何家人,真是一代不如一代了。
刑部尚書也禀道:“大禮已成,韓家小女便是天家之人,那幕後之人如此做派,分明是挑釁聖上威嚴。”分明死的是周玄的人,卻不說挑釁周玄,而是挑釁聖上,言下之意......衆人皆是了然。
周淵沉默一瞬,心內長嘆,厲聲喚周玄出列,責道:“韓家小女既許了你,怎的會出這種事!”
周玄撩衣一跪:“皆是兒臣疏忽,兒臣已着人徹查此事!”
周淵道:“仔細徹查,朕自會斷個公道。”
周玄心下送了一口氣,周淵雖有訓斥之意,但仍是讓他來查這件事。而且這一番話,讓心有不滿的人也不敢說出來了,難道誰還敢質疑聖上會徇私舞弊不成?
韓大人仍是伏身不起,周玄上前請禮,不卑不亢:“韓大人痛失愛女,臣也痛失愛妻。給臣些時日,必給韓家一個交代。”
周淵也撫慰一番,衆人見大勢已定,也是紛紛勸慰韓大人,只道:韓大人放心,六皇子必會查明此事。
韓大人起身回列,此事自然按下,群臣吵吵嚷嚷又議了夏國上供之事,說是上供,其實各人皆心知肚明。夏國送些鐵器香料等而來,華國送些絲綢瓷器等而回,不過是兩國交好互贈特産。說成上供下賜不過是面子上好看罷了。
退了朝,周淵把周玄叫入寝宮一番查問。
他坐在高高的龍椅之上,換了身常服,依舊是蟠龍錦繡,高貴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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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玄俯身跪在下首。
方公公察言觀色,帶着宮人小心退了出去。
雕花門扇徐徐關上。
周淵将手中茶杯頓下:“說吧,怎麽回事,可是不滿意朕為你選的人。”
“兒臣不敢。”
“那又是怎麽回事!”
“當日兒臣送完賓客,正見後園起火,兒臣帶領一幹奴才去救火,回來時發現,她已經去了。”
周淵皺了眉:“怎好端端的會起了火。”
周玄鎮定道:“想是打翻了燭臺,又沒人發現之故。兒臣已經懲處了負責的管事。”
周淵沉聲道:“你自己有分寸最好,若連家都不能齊,又何必想其他。”
周玄埋首恭敬道:“是,兒臣明白。”
周淵面色稍緩,徐徐道:“夏國送的那些東西,你待會下去先挑吧,朕看了一柄寶劍倒還不錯,正适合你。”
周玄淺笑:“謝父皇。”
周淵擺擺手:“去吧,去吧。”
李修一跑到殿外遠遠的等着周玄,見他出來,立刻蹦上跳下的招手示意,周玄看見了,走過來,李修一讨好道“去我那兒坐坐?”
知道這人是個不達目的不罷休的,就随他去了承恩閣,殷勤的泡了一壺玲珑茶,李修一試探道:“你沒生氣了吧?”
周玄端起那白瓷杯子,淺啜一口:“有。”
李修一整個人都喪氣起來,就像只趴着耳朵的小狗:“是我不該胡鬧。”周玄知道這人秉性,向來是個瘋子,嘆口氣頗覺無奈。卻也不願出言安慰,免得給點陽光對方就燦爛。
李修一低着頭定定看着桌布上的西番蓮紋,如同出神般沉默,良久才低聲道:“向皇帝請封個親王罷,東北也好,西北也好,随便去哪裏,別回京都,算我求你。”
周玄驚異的擡頭看他。各自都是男人,雖然平時親密,可自從謝西風一事後,關于繼位之争,二人皆默認回避,尊重對方的立場和堅持。可心裏難道不傷心嗎!不過是明知無法和解,只好回避罷了。久而久之傷疤表面結了痂,裏面卻化了膿。只求拖一日算一日罷了。
這是第一次,二人揭開這塊傷疤,血淋淋的傷口積久愈深,突然暴露在空氣中,疼的錐心刺骨。
“皇伯伯的決定,誰都沒法改變。”
周玄突然覺得很不甘心,都是兒子,為何龍椅上那位非要為周素鋪路,甚至眼前之人也一直站在周素那一邊,自己有什麽比不過他!自上次摔傷身體本就沒有大好,又一時氣血上湧,竟是咳出一口血來。李修一恐慌得手忙腳亂,忙用自己的手帕給他擦去,趕忙就要叫太醫,周玄抓住他的手,低聲道“無礙。”
李修一急得眼圈發紅:“一個破皇帝,有什麽好當的呢!争來有何用!皇伯伯一世英名,不也連自己最愛的人都不能保住...唔!”周玄将捂在李修一嘴上的手拿下:“你不要命了嗎!”
李修一低頭喃喃:“不要了,要來何用,國師我也不稀罕當,誰稀罕呢,以為我願意......”
國師,一人之下萬人之上,多少人豔羨不已,卻沒有人知道,處在這個位置是多麽的無依無靠。除了對皇帝負責,便仿佛和這個世界再無任何牽連。只需要乖乖的做一個精致的提線木偶,全憑另一個人的意願生活。
可那畢竟是一個人。是一個人就無法做到不動心。
周玄将李修一攏在懷裏,想安慰對方,徒勞的張口,不過一聲嘆息。
只要活着,就會有不如意。有不如意,就不得不承受。
人所能操控的,不過是面對不如意時的态度罷了。
沒心沒肺,可以掩蓋那無可調和的為難抉擇,跳脫歡喜,可以掩蓋那無可選擇的算計權術。
可即使改變了态度,也改變不了現實。
苦仍是受了,卻騙自己,那不苦。
生活,是華麗麗的騙局,是血淋淋的現實。
自萱嫔協助皇後以來,後宮相安無事,愈發井井有條,其實萱嫔受寵不是沒有緣由,至少李修一知道,萱嫔的性格,有幾分類似琦貴妃,皆是溫和大度識進退之人。
可萱嫔比不上琦貴妃,那是個很有智慧的女人,當初周淵深愛琦貴妃,硬是把餘家擡舉成名門,琦貴妃反而常常勸阻周淵,更是時時警告餘家人珍惜天子擡愛,讓朝臣找不到錯處,甚至有時周淵沖動行事,琦貴妃反而能冷靜分析,對皇帝旁敲側擊,讓罵她紅顏禍水的谏官心服口服。二人琴瑟和鳴,相濡以沫。即使琦貴妃早逝,這麽多年了過去了,她依舊是後宮心照不宣的禁忌。
萱嫔很得聖上寵愛,寵愛與愛只差一個字,可其中的情意,卻差太多。唯一差不多的是,後宮之人的嫉妒。
周玄擇日進宮去選了禮物,卻沒有拿那柄寶劍。想着李修一愛沉香,便取了那盒棋楠,那香合也和尋常見的不同,是個瓷鴨香合,色彩明豔,極其可人。周玄把這香合親自收了起來,又順路去拜訪了萱嫔。
萱嫔聽了通報,歡歡喜喜的迎了出來。周玄忙行禮,又低聲道:“說了母親不必出門相迎,又出來了。”語氣雖是抱怨,卻頗為寵溺。
萱嫔和煦笑道:“許久不見你了,心頭想得緊。”
周玄無奈搖頭:“倒是兒子的不是了。”
萱嫔将周玄迎進去,引上了座,才道:“你的事,母親也聽說了,快讓母親看看,可有沒有受傷?”
從刀光劍影到溫切關心,直到進了這道門,周玄才感覺真正卸下了铠甲。只是道:“有母親挂念,兒子怎敢有事。”
不欲再糾結這個話題,周玄道:“母親在做什麽?”
萱嫔推了推那紅木小幾上的冊子,道:“接下來是萬春節,皇後抱恙,讓我看着安排。”
周玄道:“母親也別太過幸苦了。”說罷把那冊子結果來随意翻了翻,這冊子該是常用的,隐隐帶着香味,卻不似防蛀的芸香。不過只是心念一瞬,看了看裏面不過是些雜七雜八的記錄,又随意放在一邊。
萱嫔着人端了些果子上來,萱嫔拈了顆荔枝,剝開遞給周玄,周玄無奈,不管長多麽大,自己在母親心中永遠是孩子。接過只覺得這荔枝味道極好,爽脆清甜,往那果盤裏一看,果然是挂綠荔枝。
周玄拊掌笑:“母親現下可以鼎铛玉石,金塊珠礫了。”萱嫔知道這是在逗她,只笑着去擰周玄,臉上卻也不可避免的露出得沐愛河的幸福情态。
荔枝運送保存本就不易,何況這等名品,覺不可能拿來合宮裏分,只怕是皇帝親賞的。周玄并不是貪嘴的,吃了一個就沒吃了。又拉着萱嫔聊了會,萱嫔念着竟然有人敢到府裏直接殺人,覺得不放心極了,直叮囑周玄身邊多帶些人。真要有心人取命只怕也是防不勝防,可周玄也不說出來讓萱嫔擔心,只安慰道:“兒子又不是那等手無縛雞之力的女子,母親放心罷。”
終究是建了府的皇子,也不好在宮裏多待,別了放心不下的萱嫔,周玄走了出來,摸出那鴨香合把玩一會,想着送去應天宮,但終究顧及皇帝,不欲和李修一太過親近,便只叫侍從送去了應天宮。
萱嫔用過晚飯,看了會內務府送來的冊子,把夏國禮物如何分發的一一過目,隐隐覺得頭有些疼,叫了貼身宮女來按摩了一會。那宮女勸道:“若是六皇子知道娘娘般辛勞,又該責備我們沒有照顧好娘娘了。”
萱嫔笑笑:“過了萬春節就好了。”
心想,萬春節是聖上的壽辰,實在不能出差錯的。何況......他對自己總該還是有幾分真心,自己操勞一番也無妨。
萱嫔去得是毫無預兆的,一夜安眠,第二日就再也沒有睜開眼,陪着她的只有守夜的那個小宮女。其他任何榮華富貴,一件都沒帶走。
也許過不了多久,那些東西又不知給了誰,又不知被誰炫耀,被誰嫉妒了。
皇上極其憤怒,下令要詳查此事。
方公公跪在周淵面前,細細回禀調查結果,那日凡是伺候過萱嫔的,全被送進了宗人府細細審問,幾個有嫌疑的,什麽見不得光的手段都用了,竟也沒審出什麽來,倒是有幾個受不住刑承認了,卻也說不出個子醜寅卯,看來也是為求速死故意招的。
周淵越發的生氣了!第二次了,這是第二次了!第二次有人在後宮使手段卻什麽都沒查出來!
方公公知道上面那位是真怒了,不是為萱嫔,而是為這相似的手段......
周淵切齒道:“把萱嫔盡日接觸過的所有東西,和她對比搜查!我就不信,查不出來!”
追随周淵幾十年,方公公也忍不住打了個寒噤。方公公自然知道那個“她”是誰,當初那案沒查出個什麽結果,皇帝根基也不穩,不敢大動作。那個案子就這樣擱置下來,誰也不敢重提,誰也不敢去碰。如今把這禁忌又重新揭開,只怕沒有善了的機會了。
周玄一聽見消息,就一早急急進宮面聖,周淵知他母子情深,直接讓周玄去見萱嫔最後一面。
周玄匆匆走到宮門口,卻仿若遲疑般停了下來,再難邁一步。一步之前,等待自己的是什麽?就像不去看,不去想,就好似母親還活着般。兩個宮人走了出來,俯身請了安,周玄才仿佛從夢中驚醒,嘴角諷刺一笑,自己何時也變的這般懦弱。
擡腳大步跨進去,着眼便是一片素白。一方刺眼的棺材闖進視線。周玄邁步上前,手撫上棺材,棺并未封,周玄便看見了自己的母親。
躺在那狹小的空間之內,眉眼安詳,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周玄并沒有哭,可眼淚卻忍不住流了下來。
擡臉把眼淚逼了回去,看着棺裏的人,呵,這麽大人了竟還哭,孩兒又該讓您不放心了吧。
聖上追封萱嫔為萱妃,只有這時的加封是所有人樂見其成的,皇帝不會擔心這一系外戚威勢過大。後妃們也開始叨念萱妃的德才兼備,當得起這個妃字。仿佛一朝之間所有人都變得大度起來。朝臣則考慮六皇子水漲船高,在心裏的天平為六皇子加了個砝碼。
而衆人矚目的六皇子,卻像民間那樣,為母親守靈。直到出殡那日,還親自打着靈頭幡,在棺前引路,直走到順陵。
周玄連着喪妻喪母,連韓家都屏氣暫避鋒芒,不敢再提韓亦楣的死。別人也打起精力,看着六皇子會怎麽樣。
萱妃入了葬,周玄便入宮面聖。
遙遙的站在玉階之下。周玄突然很想笑。從出生便理所當然以龍座為目标,為全部。現下看着龍座之上那人的憔悴老态,突然不明白自己曾經的執着是為了什麽。
為了失去所愛?為了手刃兄弟?為了提防親兒?多麽可笑。
周玄只看了龍座之上那人一眼,便深深低頭俯身跪了下去。
周玄聽見自己的聲音說:“兒臣自請去東北。”
周淵疑道:“東北?”
周玄道:“夏國一直為我國心腹之患,兒臣願為父皇分憂。”
周淵點點頭,依舊一副慈父樣:“你有這份心自然是好的,只是........”
“兒臣可立誓,盡餘生但求邊境安穩......此生,不再踏入京都一步。”周玄将頭埋得更深。
周淵咽下了接下來要說的話,沉默着如同入神,盯着周玄的背影久久不言。
周玄又磕了一個頭:“但求父皇成全。”
周淵長嘆一口氣,深深閉眼,良久睜開,更顯老态。他徐徐開口:“新皇登基之前,朕仍會允你入京。”聲音漸低,最後仿佛帶上祈求之意。
周淵也是一個父親。但凡父母,誰不願兒女繞膝,縱享天倫。可他同時也是一個皇帝。
這天家父子情,也不過如此了。
周玄閉眼一笑,深深磕了一個頭——也許以後再也沒有機會了。
周淵如何不懂這個小兒子的脾性。父子雖不同心,卻也都知道,只怕,今朝一別,再見,已不是人間。
周玄退了下去。
周淵攤在椅子上,擡手撫額,脆弱的仿佛不堪一擊。
隔日,聖旨頒下,除去那些心照不宣的面子話,只昭告了兩個意思:一封六皇子周玄為北平親王。二周玄分得一半東北軍虎符,永世鎮守東北封地。
這封賞不可謂不尊貴,不可謂不大方。大概周淵也心存愧疚。可只不能回京一項,只怕也沒幾個人能接受。
金冊一下,衆人傻眼。原以為喪妻失母會刺激的六皇子有大動作。沒想到他就這麽波瀾不興的出局了。
也算幾家歡樂幾家愁。可這都與周玄無關了,他在府中閉門收拾行李。周玄吩咐,除了應天宮人,其餘人皆不見。但直到離京之前,無數人來吃了閉門羹,那唯一能進門的人,卻沒有來。
周玄出了京門,卻見謝西風帶人等在外。周玄挑眉上前:“來送行?”
謝西風也打馬上前,蕭蕭肅肅,爽朗清舉,風骨不減分毫,仿佛所有的污垢都被洗淨,一如初見的時翩翩少年。
謝西風溫潤笑道:“不是送行,是同行。”
二人相視而笑,仿佛多年前初遇那般。
“臣願盡此生,追随六皇子左右。”
路上,謝西風又想起什麽,掏出個白瓷的茶葉罐,說:“他叫我帶給你的,知道你自己肯定不會準備。”
周玄一見那晶瑩的罐子,便知是誰了。輕輕笑了笑,卻一掃遺憾。讓侍從接過好好收了起來。
回身再望一眼京華,此生,就此別過。
天南海北,願各自珍重。
當是時,李修一正在挨罵,原因是他日子過的太有規律——吃了睡,睡了吃。
李修一也覺得很委屈,湊上前:“師父,難道你不應該去管藏玉那小子嗎。”
李衡言冷笑:“我是你師父還是他師父?”
李修一眨巴着眼:“我好歹也一把年紀了......”
國師大人悠悠道:“你也知道你一把年紀了?你說說你長進在哪?”
李修一搓搓手,想了想認真道:“飯量。”
正走進來的清明,聽了這話忍不住抽抽嘴角。李衡言見清明進來,眼神示意李修一滾開點,別擋着視線。李修一乖乖讓到一邊。清明禀道:今日六皇子離京。說罷不經意看了李修一一眼。李修一仍是晃晃蕩蕩的坐在椅子上,絲毫不為所動。
李衡言揮手讓清明退下,看向自己那糟心的徒弟,問:“你不去送送?”
李修一不在意的揮揮手:“有什麽好送的。”
李衡言道:“你應該去的。”
李修一小媳婦似的看自家師父一眼:“上次我要去送您不讓我去,這次我不去送您又要讓我去。師父你是誠心和您徒弟我過不去吧?”
李衡言一個爆粟敲在李修一頭上“沒大沒小。”又嘆口氣:“偏怎的就遇見你這麽犟的人。”
李修一扁扁嘴,專心的去折騰桌上的糕點。還一邊挑三揀四:味道還不如綠豆糕呢。
李修一雖則面上吃喝玩樂,內心卻極其不爽,他不爽就有人要倒黴。寫了張紙條綁在鴿子腿上,鴿子朝着東北飛去。
作者有話要說:
都是得償所願,哪有那麽好的事來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