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忽而聽的腳步聲,管家來報,是戚将軍的信到了。若說這世界上,周謙對誰還有點信任的話,非戚封莫屬了。

蘇筱知道周謙防備她,便自己退了下去。

周謙接過管家手中的東西,信和一個極小巧的木盒。

周謙将那信接過小心查看,确認臘封完好,才細細拆開,良久,嘴角浮起一絲冷笑。

世上再沒有比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更令人愉快的事情了。

應天宮裏的木樨花今年開的極好,李修一左手拿個小巧精致的羊脂白玉瓶,右手把個小剪刀,滿園子逛着去收集枝頭上那些半開的木樨花。這花摘下來也不能洗,洗了沾了水,味道就變了,也不能沾了金屬味,汗味。收集幹幹淨淨的一小瓶是很精細的活。

這木樨花開的時候,應天宮的人都要松一口氣,這李修一去掇拾花,也要少闖點禍。

素白身影在綠蔭中若隐若現,李修一獨自在林中剪花,連雲泥都站的遠遠的。

每次集花,雲泥都很覺得自己受了嫌棄,不讓幫忙不說,李修一還會說自己驚擾了花氣,連靠近都不讓,雲泥默默的想:小主子嫌棄自己庸俗......

忽然聽得大大的一聲噴嚏,擡眼就見李修一滿臉郁卒的走了出來。李修一揉揉鼻子,怕人不知道剛是他打得一樣,又接着打了個大大的噴嚏,說道:“今年開的忒豔了些。”

又把手裏捂住的玉瓶拿出來,眼睛對着瓶口瞅了瞅,得意道:“幸好收了一瓶了。”

出了園子,素忘等在外面,見了李修一出來,上前用軟帕給李修一抖了抖身上沾的花葉水露,李修一小心護着手中瓶子,素忘知他愛搗弄這些,仍是忍不住絮叨:“我的爺,你也不嫌累,年年折騰。這是幸好應天宮裏花還不多,要多起來你一年四季怕都得紮在園子裏,今兒摘了玫瑰明兒又摘茉莉,後天又該摘月季了!”

李修一皺皺鼻子,對着雲泥說:“你看她是不是越來越像老媽子了?啧啧。”

素忘斜觑着他:“我哪像主子,越活越像個小孩。”

李修一絲毫不以為杵,一邊溜遠了一邊大聲笑:“該給你找個婆家管管你!”

“你!”素忘跺了跺腳,也沒真生氣,顯是習慣了李修一的口沒遮攔。見對方跑遠了,只轉身對着還站在那裏的雲泥嗔道:“還發什麽愣啊你!”說着便轉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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素忘喜歡雲泥,整個應天宮可能只有雲泥一個人還看不出來了。

李修一又跑到藏玉的院子裏,藏玉在窗下看書,見了李修一抱個盒子跑進來,擱了書道:“你怎麽又來了。”

李修一很肯定自己在這句話裏聽出了嫌棄的意味,深覺何止女大不中留,男大更不中留,太悲戚了。那眼睛可憐巴巴的望着自己徒弟。李藏玉知道這人明明是只披着兔子皮的狐貍,被那雙水光潋滟的眸子望着,仍忍不住緩聲道:“正好我給你留了綠豆糕。”安慰意味甚濃。

果然那眼睛的主人就高興了起來,大馬金刀的坐在凳子上,揮揮手:“先放一邊,我還不餓。”

又說:“素忘在等着我呢,你先收留我一會,而且你這兒清淨。你可別趕我。”又無賴笑笑“當然你趕我我也不走。”

李藏玉呼出一口氣,果然這人是不能同情的。遂又拿起書看了起來。

李修一開了盒子,裏面有那裝着桂花的小玉瓶,還有一套素錦包着的杵臼及各式精致的工具。李修一把那素錦打開,那杵臼是和瓶子一樣的羊脂白玉,柔滑潤澤,成色極好。李修一把那瓶子裏半開的木樨花,倒了一大半在玉臼裏,用玉杵研磨了起來,動作雖然仔細,卻迅速,顯然是很熟練了。做起這些來,平日裏的跳脫氣息消失了個幹幹淨淨,倒初見幾分李衡言的高雅氣度。等那木樨花都被碾碎,便用小勺子都舀回那個小玉瓶,又用厚紙把瓶口仔細密封了。

擡起頭正要喚人端水來洗這些用具,眼神卻冷不丁撞進了藏玉眸裏,李藏玉也沒料到他忽的擡起頭來,臉有些紅,他喜歡李修一認真做事情的樣子,很喜歡,喜歡到目光追随上便再也不能收回。不過李藏玉終究是個穩重的,見李修一看向自己,裝作很随意的問:“你在做什麽?”

李修一想自己在這個藏玉年歲的時候,已經偷着看師父藏起來的春宮圖了,更別說這些“玩物喪志”的東西。但藏玉啓蒙的晚,又上進,現下也不過看些規規矩矩的書罷了。便解釋說:“這叫蒸香。”

藏玉眨眨眼,問:“有什麽用?”

李修一難得耐心:“海外來的沉香,有些帶着腥味,有些又太烈,這木樨花放一段時間,就可以用來蒸沉香,蒸過的木樨沉,味道要更好些。”

藏玉不得不承認,雖然自己師父沒個正形,但相比之下,自己還欠缺太多。自己再怎麽注意形貌,終究是表面,而師父表面是随意,那種清雅高貴卻已刻在了骨子裏。

看來自己要走的路,還很長。

李修一見藏玉不說話,當他一貫不愛這些,只起身喚人端了水來,卻不是平常用的銅盆,而是個潔淨的木盆,也沒有捆紮的痕跡,顯然是一整塊木頭挖出來的。

李修一親自在盆裏洗了那套器具,又用絹布擦拭幹,重套上素錦,擱回了盒子裏。把那盒子放在一邊,便端過綠豆糕,拈起一塊,瑩白的手,趁着淺黃的綠豆糕,藏玉突然覺得自己也想吃了。

把綠豆糕放進嘴裏,見藏玉雖然克制但明顯想吃的眼神,便端過碟子走上前,拈起一塊湊到藏玉嘴邊,藏玉條件反射般向後縮了縮,才張嘴來接,舌頭碰到對方手指,果然是想象中的觸感。

真好。

李修一絲毫不在意,繼續吃自己的,瞥了眼藏玉手中的書“三十年鬥轉星移,河東河西......”

啧了一聲道:“這老頭的書有什麽好看的?還不如去找些坊間雜俎,倒比看他來的有意思些。”

藏玉挑眉,驚異于對方只看一句話,便知這是當朝大儒孫既庸寫的《京都見聞錄》。其次,要知道多少士子看了這書,前赴後湧的去重行當初孫大儒走的路,結果在李修一眼中還不如坊間雜書。

李修一見藏玉驚異的看自己一眼,以為他不相信,不屑道:“三十年還不夠星星眨眨眼,一看就是個沒文化的,也就只會之乎者也哄哄那些毛都沒長齊的小子罷了。”吃塊綠豆糕,又想起什麽,道:“一說起吃的就是什麽樓什麽閣,那些地方能吃些什麽呢。還裝模作樣的陳列京都的玩樂之處,這老頭知道‘月月生’朝着哪面開嗎?”李修一說了出來才覺得好像有什麽不對。

果然藏玉問:“‘月月生’是什麽?”

李修一被綠豆糕嗆了一下,灌了一口茶,支吾道:“嗯......其實這書你這個年齡看,還是比較......合适的......”總不能告訴他是青樓吧。萬一他再問自己青樓是什麽.......縱是李修一臉皮厚也不能在徒弟面前耍流氓。

但藏玉不是那麽好糊弄的,一針見血:“你還沒說‘月月生’是什麽。”

李修一在心裏想你個熊孩子打破砂鍋問到底幹嘛,求知欲不是這麽用的!看支吾不過了,就說:“月月生嘛,就是京都最大的茶館啊。”

藏玉又問:“茶館有什麽好玩的?”

我也想知道茶館有什麽好玩的啊摔!深覺自己果然不能鄙視孫既庸,否則天下士子怨氣太重,逼得李修一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想了想又繼續亂編:“茶館嘛......它養了一群綠鵝。”

藏玉還想問什麽,李修一生怕他說“你給我帶一只回來吧”。正好餘光瞥見素忘走了過來,李修一見了素忘感動的兩眼發光,素忘下意識退了一步,還以為這小主子又有了什麽壞心眼。

李修一趕忙走上前:“哎哎你找我有事是吧,走走我們回去說,別打擾藏玉看書。”

說罷攥着素忘就溜了。

留下藏玉莫名其妙。

回了承恩閣,李修一問:“有事?”

素忘穩了穩呼吸,說:“國師找你呢?”

李修一一口茶差點哽着自己,師父找自己多半沒好事,有好事就不會找自己了。心想果然人倒黴了喝水都要塞牙,放屁都要砸腳後跟。哀哀嘆道:“你看我這就是所謂,上有老,下有小。真是凄凄慘慘戚戚。”

素忘上前把他拉起來:“算了吧,老的不用你養,小的不用你喂,整個應天宮最讓人糟心的就是你了。”

李修一被拖了起來,有氣無力的:“知道就是了,講出來萬一傷了我自尊怎麽辦?”

素忘翻個白眼:“能穿透你的臉皮傷你的自尊?你當我穿山甲呢。”

李修一深覺素忘嗝應他的時候最機智。

見了李衡言,對方正在給立冬交代着什麽,見了李修一,揮手讓他在外等着。

李修一心想:看來不是我闖禍了,這麽不着急。

立冬出來行了禮,退了下去。

李修一進去坐了。李衡言端起茶杯品了一口,也沒看李修一,只道:“以後上朝你都跟着我去罷。”

李修一擡眼看了看庭外那幾棵木樨花和萬年青,一邊垂目淡淡道:“是。”一邊心不在焉的想着,什麽時候把後園的冬青砍一截來作花杵。

如若朝野之人知道這師徒二人說的什麽話題,只怕要目瞪口呆了。對于這師徒二人來說,什麽時候立儲,立誰為儲,無不是早明了于心的。但對朝野中人來說,卻是面對關系到下半輩子的仕途甚至身家性命的抉擇。

李修一開始上朝,代表着儲君将立。

李衡言又問:“你早上收了花吧?”李修一才來了興致,道:“今年的花開得很不錯,天氣也剛好,我正打算多收幾瓶。”眼珠轉轉,又腆着臉道:“師父,我記得你藏了一對纏枝紋的和田玉瓶是吧?”

李衡言看他一眼,李修一又說:“你看,這不,反正師父你也沒用......”

李衡言頗為無奈,喚了立冬進來:“我庫裏上次收的那對玉瓶,你送去承恩閣。”

李修一高興道:“就知道師父最疼我!”

“省了你日日惦記。”李衡言搖頭,又道:“最近東北的互市出了好幾次問題,戚将軍連遞了幾個折子進京。”

李修一問:“六皇子到東北了吧?”

“到了。”又頓了頓,“這是在給六皇子下馬威呢。”

李修一說:“他會處理好的。”

六皇子看起來是個不争的,但實際只是在不能一擊必殺之前韬光養晦,現在自請去了東北,韬光養晦已經不能換取更多,自然是該大展拳腳了。

李衡言點點頭:“你和聖上倒都是了解他的,只盼他不要讓你們失望。”

師徒二人之間自然是沒有什麽忌諱,李修一篤定的說:“戚封蹦達不了幾年了。”那語氣就像戚大将軍是只秋後的螞蚱。

李衡言飲口茶,不認同,也不反對。

隔日李修一湊去皇帝那兒,雖然放心周玄能處理好,但仍是忍不住想了解情況。出來的時候,正好碰見周謙。二皇子雖然為人不夠陽光,但見了李修一還是能笑得燦爛的。

周謙道:“李兄這是從父皇那兒出來?”

明知故問,李修一挺不想搭理他。幾個皇子裏面他最不待見這二皇子。不過伸手不打笑臉人,李修一神色淡淡的點點頭。

平時二人頗有些相看兩厭,周謙常想,等自己得履至尊,真要改一改這華國歷史,讓李修一成為第一個半途嗚呼的國師。不過這次周謙難得沒變臉,道:“十九是我生日,如李兄有空,可否賞臉一來?”

李修一心想裏好笑:麗嫔還被軟禁着呢,你大張旗鼓的也不怕打臉?又想到什麽,臉上露出笑意,點了點頭。

周謙也頗為意外,本來只是随意問問,沒想過對方能答應,畢竟這又不是大的慶祝,來不來不關禮節,而關交情了。不過雖然二人不對盤,但李修一去哪裏本身就是一種暗示,這種便宜不撿白不撿。周謙臉上笑意濃了些:“那就到時恭候大駕了。”

許是二人難得達成共識,周謙頗有點意猶未盡,又跟了幾步說:“上次大皇兄收了吳道子的,叫什麽來着,哦對,《孔雀明王像》,到時正好請大皇兄帶來一觀。”

李修一道:“是嗎。”又轉頭道:“你來宮裏有事吧?”

周謙愣了愣,心想:果然還是那麽讨人厭。便肅了臉道:“對,我是去見父皇的,那就此別過。”

李修一揮揮手,頭也不回的走了。

作者有話要說:

親爸爸,讓我帶一只綠鵝回去吧~~借了《十日談》裏的梗。

又話說為什麽中國叫母老虎,西方叫綠鵝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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