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重金所求,必有所應,接近傍晚是還真找到了解藥。不過卻是有心人把解藥托人送入京兆尹府邸,竟是不願意現身。
皇後聽聞找到解藥,凄然一笑。慶幸自己做了個正确的決定。接着,就聽聞皇帝把解藥賞賜給了五皇子。
當夜,何皇後吞金而亡。
按妃禮獨葬順陵。
大皇子去了。二皇子瘋了。
五皇子身體好了,也不知是不是用了那個解藥的緣故。
短時間內前朝後宮大洗牌。
五皇子被立為太子。朝堂議論紛紛,卻無人反駁。畢竟大部分官員都是騎牆的老狐貍。何況就連定北将軍戚封,也沉默不言——沒人在老虎守在家門口時,還敢輕舉妄動。于是沒人做那出頭鳥。
李修一想象過無數次周素穿上太子服的樣子。等真見到了,還是愣了一愣。
清貴天家子,俯仰皆風流。
雖然是順應周淵的意思,但李修一不得不承認,周素是最适合坐上皇位的。他夠清醒,夠智慧,夠堅韌,也,夠絕情。即使是周玄,也做不到那麽完美。周玄會生氣,會動容,會心軟,關鍵是,周玄對皇位,并沒有特別的渴望。
周素笑了笑,仍是如不受寵的皇子那般謙和随意。他給眼前一大一小倒了茶。
李修一對着藏玉道:“太子親手倒的茶,你可是賺到了。”
藏玉已經快長到李修一肩膀了,他不搭理對方的調侃,禮節性的淺啜一口熱茶。閉嘴不言。
周素道:“這就是你那年收的徒兒?”藏玉自進了宮,就一直待在應天宮,外界對他并不了解。上下打量藏玉一眼,那目光溫和而有禮貌,并不使人讨厭。随之點了點頭:“他很好。”
“廢話。”李修一一哂:“這可是我徒兒,能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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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素笑笑,實心誠意的模樣仿佛真的相信對方的話。又開口道:“我叫你來,是想問問父皇的身體狀況,你知道,自從去年那件事之後,他身體一直不太好。”
李修一斂笑,想了想:“解鈴還須系鈴人。他的心病......無藥可治。”
周素垂目,手指在腰間玉佩上細細摩擦:“我有的時候,真弄不懂你和國師的關系。我以為你會很擔心。可你沒有。”
李修一嗤笑一聲,本想說你怎麽知道我沒有。臨出口卻又覺得沒意思,只淡淡說:“尊重他的抉擇。”
李衡言并沒有去憂心周淵的身體——即使他是最有能力改變現狀的人。
對李修一而言,李衡言亦師亦父,沒有人比他更擔心李衡言,可他也不能改變任何。就像李衡言知道他的選擇,關心他,卻并沒有阻攔他一樣。
而且,也許,對國師而言,生死早已算不得什麽。
聽得一聲鳥叫,一只麻雀落在窗臺上,叽叽喳喳,打破二人的沉默。
李修一又說:“你會配‘橫陳’吧?”
周素那張溫雅的臉上終于有了一絲驚訝:“怎麽?”
“沒用過,你給我一點嘗嘗鮮呗。”李修一笑得無賴。周素定定看他一眼,仿佛想在他臉上找出什麽端倪,卻并沒有找到。
藏玉在一旁不安的動了動,周素嚴肅起來,一種威壓便綿延而開,壓得人喘不過氣。
李修一笑容不變:“喂,不是這麽摳門吧?”
周素笑了笑,蛻盡壓抑,又是清風拂面般平和:“我會配,但沒有現成的,配好了會讓人給你送來。”
李修一涎着臉道:“哎呀怎麽好意思麻煩太子。不如......直接告訴我配方?”
周素掃他一眼,無奈的笑笑。李修一看他笑,立刻擺手說“算了算了,還是不知道比較好。”
人若一心求死,誰也攔不住。周淵依舊是高高在上,錦衣玉食,可卻內而外散發出死氣。
不到一年,周淵就到了燈盡油枯的地步,他躺在龍床之上,望着屋頂繁複奢華的藻井,心中一片平和。
若生無所歡,那死便無所懼,活的太久太久了,已經活夠了,也活累了。
想休息了。
嘴角勉強勾起一個笑,周淵閉了眼。殿內殿外,真心的,假意的,皆是一片哭天搶地,悲不自勝,哭聲成海。
同一時刻,應天宮,李衡言淨身焚香完畢,靜靜的躺在床上,遐升極樂。
門外,李修一着素衣伏身屈膝跪在石階之上,一動不動如化身雕塑。只有石階上的水痕,一圈圈暈染而開。
應天宮的沉靜和其他宮閣的喧嚣格格不入。
悲極難成聲。
李修一在殿外跪了一天一夜,等藏玉好不容易闖進了殿,才看到自己心中那不染纖塵的身影,此時如石雕泥塑一般,低伏着跪在地上,仿佛沒人阻攔,便要跪到海枯石爛,永遠把自己埋在塵埃裏。
藏玉忍不住心中一酸,落下淚來。
急步走上前,還未站定便小聲喚道:“師父。”又低下身,拉着李修一的手,想把他拉起來,李修一擡了頭,那雙流光溢彩的眸子一片空洞。藏玉對面半跪了下去,抱住李修一腰身,頭輕輕擱上李修一肩膀,緩聲哄道:“我們回家,好不好?”
并沒有等到回答,藏玉把李修一拉起來,李修一并沒有反抗,被拉的直起身,卻一個踉跄軟了下去。藏玉連忙用肩膀抗住他。高聲喚了雲泥,二人把李修一帶回了承恩閣。
将李修一放在椅子上,藏玉吩咐素忘準備些粥,自己蹲下身,低頭給李修一按摩膝蓋。良久聽得頭頂那人略帶沙啞的嗓音:
“師父走了。”
語氣無限難過,還帶着委屈,如同一個走失的孩子,被世界孤立。抱着自己的布娃娃訴說悲傷。
藏玉張張嘴,卻不知道該說什麽。所有的安慰,面對生離死別都是如此無能為力。
只有等時間,一點點磨平記憶。
藏玉繼續給李修一揉着腿,想要分散對方注意力,道:“太子兩日後登基,師父你也準備下吧。”
李修一用手搭在臉上,頹然靠在圈椅中。微不可見的點點頭。仿佛一瞬間流失了所有生機。
李修一在承恩閣中休息了一陣,藏玉一直陪在他身邊,雖然不會逗樂,也不會勸解,默默的照顧卻無微不至,笨拙的表達着關心。
李修一這個不合格的師父才發現,自己的徒弟已經從髒兮兮的小乞丐,成長為能獨當一面的少年了。
過了半日,李修一心情平靜下來,便被周素叫去東宮,周淵走時安排的仔細,周素要應付的并不多,朝臣還算安分,地方上也暫時沒出亂子。不過登基之事卻是要二人商量着準備的。
李修一進了殿,入了座,禮部尚書進來拜了安,站在下首細細說着登基之日的過程和注意事項。李修一随意坐在椅子上,心不在焉。禮部尚書在下面冷汗快要打濕衣衫,心想我的小祖宗你可認真些罷,登基要是出了什麽差錯,你倒沒事,我們就要遭殃了!
禮部尚書故意不時朝李修一投去擔憂的目光,就盼着太子能夠提點對方一下,可太子也穩穩坐在椅子上,并不在意李修一的怠慢随意。尚書覺得自己擔着這個閑職,最近卻要操碎了心。
等尚書回禀結束,周素又簡單叮囑了幾句,李修一就匆匆告退了。出來時見幾個臣子侯在門外,見他出來,紛紛行禮。李修一掃了一眼,看到了林天葉,與對方笑着點點頭,算是打過招呼。
送走這準國師,其他幾個官員皆有意無意的看向林天葉,其中有好奇,有嫉妒,也有不屑。
林天葉覺得自己很無辜。
回了承恩閣,藏玉還在那兒等他,李修一笑笑:“換個屆可真麻煩。”藏玉見他面色輕松,似從李衡言去世的打擊中走了出來,心中一塊石頭落了地。可又隐約覺得不對勁,上下打量對方一眼,大概是自己多想了。正想着卻是來人通報餘弦餘大人來訪。餘弦就是曾經的夢裏閑。
說起來當初把寶壓在五皇子身上的人屈指可數,餘弦這相當于有從龍之功,他能力也不錯。但五皇子從幕後走到前臺,他也只是自請在禮部領了個閑差。
餘弦進了來,仍是那般風流萬千,眉目含情。行動間衣袂翻飛,無風自舞,仿若疊花層現,只讓人情不自禁想到一個詞——風華無雙。
餘弦躬身一揖,客套道:“好久不見。”
李修一認真點了點頭:“是好久不見。”
說着招手讓藏玉帶餘弦去給逝者上香,藏玉心中一嘆,師父還是不能面對吧。引着餘弦去了靈堂,在門外守着餘弦上香,心中忍不住想到,來日等自己面對這陰陽分隔時,不知會不會更落魄。
上罷香,引着餘弦回了承恩閣,遠遠望見那身熟悉的素白,負手站在樹下,擡頭望着遠方,該是在等他們。
藏玉恍惚覺得那背影看起來有幾分師祖的味道。
或許說那是所有國師的共通之處——茕茕孑立,形影相吊,卻愈加傲然挺立,屹立不到。
藏玉突然覺得自己的擔憂是沒有意義的,師父怎麽可能被輕易打擊倒下。
餘弦走了過去,落後李修一一步,同樣負手遠望。輕聲道:“你還好罷?”
李修一依舊望着遠方,那個方向是......登基時的乾天閣?
“勞你挂心,還行吧。”
嗓音淡然,有厭倦,有餘悲。卻沒有該有的諷刺。
餘弦忍不住嘆息,道:“真希望,有機會能和你盡興一醉。”
李修一笑,道:“不可能。”
也不知是說不可能有機會,還是不可能會醉。
餘弦也自嘲般笑笑,摸出個半指高的剔犀盒子:“給你的。”
李修一打開來看了看,身後的藏玉只來得及看到一角暗紅,盒子就關上了,李修一笑:“還是太子對我好。”
餘弦勾了勾嘴角,美人就是美人,這種要笑不笑的表情做出來都賞心悅目,美人說:“你想要的,誰攔的住?”帶着三分無奈,七分惋惜。
李修一定定望着遠方,良久才徐徐道:“我想要的,都是他要給的,和我本人從來無關。”
餘弦心中驚訝,認識李修一這麽多年,這大概是他第一次對自己講真話。
餘弦嘆息:“你太犟了。”
李修一笑得諷刺:“我犟不犟與結局無關。”
餘弦想反駁,卻又不知該如何反駁。大概是受不了這種無力的氣氛,終于道:“那六皇子呢。”
李修一不言,餘弦才尴尬道:“抱歉,是我逾越。”自嘲般笑笑:“我總是做不到你們這樣......大概,終究是我心太小了。”
李修一終于轉過頭:“那你就這樣了?”這樣領個無關緊要的閑差。
“大概吧,我只盼下半輩子不要再沾染朝堂,不要再生在公侯之家。”語調漸輕松“等他坐穩了,我就找個山清水秀的地兒,提前頤養天年罷。”
“挺不錯。”李修一淡淡道。
餘弦低頭笑笑,帶幾分不經涼風的羞澀,仿佛從未經風月,只是個天真純粹的少年。
所謂造化弄人,不過如此罷。
近飯點時餘弦告辭,走到外面正遇見雲泥,餘弦淺笑着打個招呼,雲泥愣了愣,沒什麽反應,可餘弦覺得對方面部線條有一瞬間的柔和。也不等雲泥這木頭反應,自顧自走了。
送了客,素忘擺了晚飯,師徒二人一起用過,李修一還難得的關心了藏玉的學業,想是終于意識到自己是個師父了。用完飯又去了書房,藏玉知道他是要為國師抄寫往生經,便退下了。
李修一在桌上将紙鋪開,一圈圈研着墨,身上的浮躁氣息一層層褪去,留下原本潔淨清貴的本質。捉了筆,蘸了墨,字落紙上:
藏玉知悉:
待我身後,一心輔佐周素,周素為人冷情,你且全心全意,萬不可讓為師失望。
讓雲泥和素忘跟着你,算為師最後寬解自己的借口罷。
李修一谕
用信封将裝了起來,壓在鎮紙下。笑了笑:藏玉,你可別讓我失望啊。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