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循清
修易去了一趟人間,聽遍了八個州最受歡迎的評書,後來在卞州天橋下遇到了個算命的。算命的借着一個小茶攤的棚子遮陰,手裏拿了個比臉還大的大蒲扇,但仍然滿面潮紅,頭發簪得極光溜極高,連眼睛都被熱氣烤得發紅。地上鋪了個長條的席子,算命的還分了旁邊一個說書的一半坐。沒客人的時候,兩個好似破爛堆裏爬出來的老頭就一人拿個大蒲扇,有一搭沒一搭地扯皮。
路過的時候,修易被叫住了。說書的問他要不要聽故事,天太熱了,收他十文茶水錢。
修易便饒有興趣地住了腳,拿了銀子叫茶攤攤主泡壺好茶送給熱冒煙了的兩位,随手搬了茶攤的長條凳,長臂一伸一沉,将早包漿了的長條凳放倒,渾不在意地擺了擺袍子,笑眯眯地坐在了倆老頭對面。
“敢問公子,您想聽個什麽故事?”
瞧着這客人氣度不俗,說書的搓了搓手,坐直了身體,雙眼發光,唇角帶笑。随後,他又撤下了破破爛爛的大蒲扇,掏出一把折扇,唰的一聲開了扇。
與此同時,修易也在不動聲色地打量着面前的人。
只見這老頭衣着破爛不堪,手裏的折扇卻白淨得很。扇面光潔地像是新制的,扇柄綴了個小小的青碧色玉環,對着客的一面還畫了幅蘭草圖。這樣算得上清雅的一把扇子,放在一個衣衫褴褛的算命的手裏似乎微有不妥,而持在哪家私塾年輕先生手上,才算得上合乎觀瞻。随着折扇輕搖間,那雙手也惹人注意得過分了些,這老頭一雙手長得十分白淨,說不準從前真是個教書的。
“先生會講些什麽趣聞?”
“這個嘛,那可就多啦。王侯将相成名史啊、宮廷秘聞啊。”
說書的一邊說一邊滴溜溜轉着黑亮的眼珠子,心裏噼裏啪啦打着小算盤。眼前人像個豪紳公子,對封侯拜相似是無志趣,于是口風一轉道:“名妓風流史啊、鄉野精怪啊……”
見修易在“精怪”處眨了一下眼,說書的便胸有成竹般刻意拖長尾音住了口。
果不出其所料,修易說:“講講精怪吧。新鮮點兒的,可有年代久遠些的?”
“自然有的,公子您可算來對地兒了。不是小老兒胡謅,這滿卞州城裏頭啊,便是京城裏的也算上,也沒有第二個會講我這故事的。”說書的神色中透着得意,搖扇子的手都多了幾分勁力。
可折扇這點微風,比得上蒲扇麽?
神思及此,修易便笑着“哦?”了一聲:“那先生是何處聽得的?”
“這個嘛,祖上傳下來的。據說是我祖宗拐了三十八個彎兒的親戚,是個酒樓的掌櫃,他遇到了只千年蛇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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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書的突然折扇一頓,神秘地笑了笑:“這故事最妙的地方啊,是那蛇妖,是個雄的。我那親戚,也是個男的!”
修易從懷裏也掏出一把折扇,有模有樣地跟着慢悠悠扇了起來,微微點了點頭,算是認可了這段故事,然後和那算命的一起津津有味地聽了起來。講着講着,茶來了,說書的瞧着是壺好茶,更來了精神,甚至還倒騰出嘴問修易要不要聽完算個命,只收他一半的算命錢。
故事講得精彩,連茶攤上的人都慢慢圍了過來,攤主兼夥計都拎着茶壺一邊添茶水一邊聽得入了神。這說書的轉了轉烏黑的眼珠,咕嘟咕嘟喝了好幾口茶水,清清嗓子說:“可都要花錢啊諸位,每人十文錢啊,勞煩結賬時交給攤主!”
說書的沒有胡謅,抛去親戚這一層不談,蛇妖和酒館掌櫃是真的。在人間鮮有人知,在妖界可稱得上經典詠流傳。這故事的筋骨修易都是聽過的,還是從小聽到大。但修易聽的版本,除了故事的主人公沒變,幾乎完全調了個個兒。故事是從道士那邊傳出來的,作為被屠殺上百近千人的一方,七歲小兒都知道他們不會講出什麽好話。道士們用盡了正義之詞,詳細吹噓了道士們如何與禍世蛇妖相抗,不惜以身殉道雲雲。最終道士們惜敗,不是因為法術不精,而是因為蛇妖修習邪法,妖法膨脹。
修易一直以來有許多疑問:這場禍亂因何而起?那酒館掌櫃在其中又做了什麽,是負了心嗎?禍世的蛇妖既然從未犯下殺孽,卻為何突然發起屠殺?若他真是濫殺無辜、罪無可恕,又是如何蒙蔽了滿天神佛的公正之心,竟未要他魂飛魄散?
興許是要引以為戒,妖界長輩向來是将道士間流傳的故事奉為圭臬。自那以後,妖們也确實潛心修煉了幾百年。但許多年輕一輩的妖,包括修易,他們心中一直各有各的疑慮,更有一些受了人間那些個“比翼鳥、連理枝”詞詞曲曲影響的女妖,她們竟另辟蹊徑,反倒對蛇妖和那男子的情愛故事十分着迷。可道士們的故事裏,提到兩人情愛的不過寥寥數句,還盡以倫理綱常對其口誅筆伐。故事流傳了幾百年,妖界又十分太平,年輕一輩早已不關心那場殺戮,只餘對那樁情愛逸聞的好興致。
修易此行來到人間,其中一個原因便是想來解答自己的疑問。他已順利渡了五百年的天劫,他不是虎族嫡系,又無飛升之欲,千年天劫也與大多數妖一樣要靠時運。他現今确實,只想恣意人間尋歡作樂。至于疑慮之事、憾事,自然能少一件是一件。
這蛇妖的故事,在妖界流傳的廣度和熱度換到人間,大概比得上牛郎織女了。若探清了這件事,今後的人生,可算是有雌雄通殺、大受歡迎的談資了。
說書的完完整整講完了故事,折扇一攏,倒盡了茶壺中最後一滴茶,笑眯眯地一拱手,道:“諸位若是今兒聽得過瘾,賞個茶水錢。明日再來聽書,只收八文錢!”
茶客們三三兩兩結賬,一半散着步換了地方,另一半仍回了茶攤,七嘴八舌、津津有味地聊起了蛇妖的故事。
“公子留步。”說書的叫住了起身要走的修易,笑着說:“贈您一卦。”
修易心說好笑,若是招搖撞騙,倒也不必上趕着送吧?若是真有本事窺得天機,怕是不知算不算得出他長命永生?
但正所謂好奇之心,人皆有之,尤其是與自己有關的事,所以修易還是坐下了。他認真地想了,升官發財的官運、財運倒是不必,唯一跟他貼得上邊兒的,也就剩姻緣了。
“那算算姻緣吧。”修易又端坐在先前放倒的長條凳上,熟稔地報了照人間算法的生辰八字。
那算命的堪稱幾分仙風道骨。
但是若非修易是只妖,倒也難以從他一身褴褛和三千尺的稀松胡子中看出他的風骨。他似乎并不很想賺銀子,也對,看起來他也無家須養、無口要糊。照修易看來,他願意給人蔔卦,仿佛全是受說書的所托。
他閉着眼聽了修易的八字,起先并無反應,搖着大蒲扇的力道都未曾改變半分。
修易也不急,就饒有興味地等着聽他如何瞎掰。
不算久,算命的悠悠開了口:“命中無子。若已成家,夫人顯懷便要留心。”
修易一愣,竟沒說他命犯孤鸾或是命犯桃花?他随即又覺好笑,這是暗示他妻子會偷人?這算命的不如也去說書好了,這算是個什麽卦?
算命的突然微微歪了一下頭,面露惑色,随後終于擡起熱耷拉了的眼皮掃了修易一眼,神色微愣,接着緊緊盯住了修易的雙眼。
“公子打哪裏來?是過來尋人的?”語氣急了,大蒲扇也終于停下了。
這時修易又注意到,這算命的一雙眼極黑極亮。說書先生的眼睛已然較之常人更烏黑明亮了,這人的眼珠簡直是黑到了實心兒裏、亮到了頂兒。到這裏,修易打心眼兒裏認為這個算命的是個修道的,且已有所成,摸得到那麽點兒所謂天機。
修易看了看那個此時正低聲哼着小曲兒低頭數銅錢的說書的,忽然覺得他好似也不是個老頭,他又轉回來看了看眼前這個充滿戒備的黑眼珠算命先生。
修易緩緩搖了搖頭,心中默念了兩遍“修煉不易,少惹是非”。
他起身把長條凳提了起來,用袖袍渾不在意地擦了擦凳子邊兒貼地的那一面,擡頭沖着算命先生彎了彎眼睛,道:“閑來聽書,這便回了。”
此時已是未時末,快到申時了,街面的人也多了起來。頭頂的太陽不再那樣烤人了,吹來的風雖算不上清涼,也能吹散些許悶熱。但修易卻仍能感受到背後有一道近乎灼人的視線。
走出十幾米遠,修易留神聽到那算命的對說書的說:“今日早些收攤吧,陪我去趟廟裏。”
說書的輕輕“哎?”了一聲,然後些許遲鈍地應了下來。
修易輕輕歪了一下頭,失笑。
據這說書人之言,結合這些年打聽到的,修易大概捋出了事情的脈絡。
十惡不赦、合該魂飛魄散的千年蛇妖名為循清。一千年前,循清修煉成精,他刻苦修煉、積善養德五百年成了妖。終于可以随心化形且能夠自保,他卻并未去他所好奇的人間一探究竟,而是選擇了更刻苦地修煉。他盡他所能清心修煉,熬到了千年天劫。連九天之外的觀自在菩薩都對他青睐有加,有心收他在身邊繼續清修,許他以仙身。不知是循清法術高,還是雷公、電母賣了菩薩面子,這最難過的天雷劫也放他毫發無損。清心寡欲的循清為自己贏得了升仙的機會,而恰恰就是在這考驗期間,他去了盼望幾百年的人間。
與深山密林中清靜枯燥的修煉生活相比,人間實在太熱鬧了。人固有的一死促使凡人将每一日都格外珍惜。凡人從出生就有目标地活着,鐘鳴鼎食之家更是如此,許多人從出生起就背負了家族命運,一生都在洪流中迂回前行。
循清覺得有趣極了,無論是醜時起床仍然笑吟吟吆喝着賣燒餅的小哥,還是腳不沾地、嘴不停歇的跑堂的,乃至巷口光着膀子賣肉的大哥、刻魚的小妹,都鮮活極了。
循清喜歡凡人身上的生氣和活力,也喜歡咀嚼凡人寫出的文章和講出的道理,他沉迷于細細品味那些字句,覺得有許多字句都妙極了,但可惜,他卻沒有人或妖可以交談。循清一直在人間輾轉流連,從南到北都走了個遍,遇到了形形色色的人。
後來他卻發現:賣燒餅的不光賣筐裏的燒餅,掉在地上沾了爐渣和塵土的燒餅也會一并賣掉;跑堂小哥看誰都彎着腰笑吟吟的,可背後竟極盡他講不出的市井粗話,去辱罵那個沒給他賞錢的客人;賣肉的大哥經常會偷偷伸出短粗的手指去壓秤,專去欺瞞眼神不好的老婦人和不通斤兩的客。
人确實鮮活,但卻也不算散發着吸引他的光。只要一年,循清便厭了。
他對人間無可留戀的時候,遇到了那個改寫了他命數的凡人。那人給了他一切他獨自行于天地間一千年來都不曾體會過的美好。
凡人最引以為傲的東西——情感,讓循清再一次迷戀上人間。
後來,他又慢慢發現:賣燒餅的家中有八十歲的老母親和早早死了娘親燒壞了腦子的娃娃,一個燒餅能多換許多糧食,而傻娃娃又極喜歡陪着爹爹早起,同時樂于伸出小手打翻裝燒餅的筐,他爹越是訓斥,他越喜歡打翻燒餅筐。那個滿嘴粗話的跑堂的是一個土財主外頭娶的不知道第多少個妾生的庶子,妾死于內宅争鬥,生的兒子從一出生就成了争寵工具,妾和財主都沒什麽文化,跑堂的這輩子聽得最多的就是母親的尖酸鄙薄的謾罵。
循清不認同他們溫良,卻還是覺得他們從懵懂嬰孩變成這樣,可憐極了。
喜歡循清的這位酒樓掌櫃,是第一眼看到循清就動了心的。循清來酒樓品嘗美食,對每一道菜的喜惡都清清楚楚表現在了臉上。後來以至于,每每廚子做了新菜式,只消給循清吃上一回,便知這菜能不能入譜。掌櫃覺得循清實在太招人喜歡,他微微蹙起的眉,悄悄起弧度的嘴角,都可愛極了。他開始叫小二給循清贈菜,請他常來品嘗新菜品。漸漸地,掌櫃的摸清了循清的喜惡:他不愛吃魚,尤其愛吃豬仔肉和醬牛肉,對青菜并不很挑剔,但尤其喜歡上竈大火炒出來的。掌櫃的繼續慢慢接近循清,送他酒喝,陪他品味那些源于人世百态卻又高于柴米油鹽的詩詞歌賦。
直到幾個月後的一天,循清驚覺自己好像也有了感情,他可能也愛上了這個同樣傾心于他且與他同為男子的普通凡人。如此,什麽倫理什麽殊途,去他的前程,他全部不理了。
再後來,整個鎮子上的人都知道:鎮上最好吃的那家酒樓的年輕老板娶了親,新娘子既不是城東胭脂鋪的趙家千金,也不是城北布莊的張家女兒,而是一個外地來的愛着淡色衣裳的男子。那男子無論品行還是樣貌,那都是極好的,直把老板迷得日夜陪在身旁。一月過去如此,一年、兩年過去,恩愛倒更勝往昔。
直到一日,酒樓來了一個道士。
那道士學有所成,潛心修煉定可摸上天庭做個散仙。但他卻十分死心眼兒,在人間話本裏就是法海再世。他篤定所有的妖都該殺,世間,只有為禍人間的妖,和還沒有付諸行動的妖。即便它做出保證,也是為了保命,是威脅人間的禍害。而人面對妖是十分無力的,人不該與妖為伍,不該日夜承受這種提心吊膽。妖,就該回到妖界。
這道士憑着一身本領和一腰帶的法器,一生斬妖無數,這次卻踢到了鐵板。循清妖力太盛,道士招架不住卻不甘心就此放棄。他百般刁難,循清只是耐心解釋他并不會害人。起了心魔的道士竟打起了同為人的酒肆老板的主意。但掌櫃的情根深種,滿眼只有循清,他也毫不懷疑循清的良善。兩人的忍讓,卻倒逼魔道琢磨着走上了另一條路。
一個陰雨連綿的日子,循清受邀回了一趟妖界,可到了寒山,卻發現是被支開了。待他晚上匆忙回到兩人的家中,第一時間敏銳地聞到了血的腥味兒。受傷的丫鬟說主人被一個道士抓走了。
循清腦袋裏霎時“嗡”的一聲。他急得要命,最終在當地小道觀山下找到了心愛之人。那人正被道士畫了結界關在其中,而結界中畫了個神殺陣,據說此陣殺神、殺仙、殺佛,陣成便是個魂飛魄散,連輪回都無法。循清赤紅了眼,哆嗦着一雙手去破結界,這時他才猛然發現:結界上還附了個不知道哪個佛尊的寶葫蘆加持。
那雙手青筋暴起,寶葫蘆巋然不動,時間卻來不及了。循清就活生生、眼睜睜地看着愛人的魂魄被生生抽出、消散在他眼前。
那男人虛弱極了,隔着他并不理解的結界想要再摸一摸循清的臉,卻被隔住了。他臉上寫着困惑,說的話卻依然溫柔:“循清,這人間總有人容不下你。從此,剩你一個人,要小心啊。”
循清的嘴唇都在哆嗦,他抖着聲音說着:“你不能死,你別……”
那男人仍舊笑笑,好像已經沒了氣力:“我往生了,你再來尋我,好嗎?循清,我還會愛上——”話音戛然而止,他的肉身連帶着強行抽出來的三魂七魄,全部,在他的至愛之人面前,消散了。
循清呆住了,困惑地看了好久,才忽然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但他的喉嚨好似被堵住了,他竟一聲也喊不出來。循清活了一千年,第一次嘗到了眼淚的味道,那是他第一次體會悲傷,第一次就體會到了極致。
那夜,循清性情大變。他有一把寶劍,叫作澄明。澄明劍身隐隐透着寒山湖水的那種代表着極寒的冰藍色,夏日裏看着也要生寒。澄明是他從修煉之地的寒山之心取得的,甚至不知道是寒山先在,還是這把劍先在。
循清先是上了山,才發現原來那魔道竟是觀主。他提劍便刺,殺了一個又一個道士、屠了一個又一個道觀。血濺到臉上,滲到嘴裏,他恍若不知,他滿心只想着那個合該千刀萬剮的魔道還活着。循清頭疼得很,可好似分身術一般,眼前的每個道士,都是那個魔道。
他有心想要問一問:他循清做錯了什麽,那男人又做錯了什麽?如果做妖就是罪孽,要殺也該殺他,憑什麽用術法去殺一個手無寸鐵的凡人?憑什麽會有這樣的陣法?殺仙弑神,可他是嗎?憑什麽又要讓他魂飛魄散,憑什麽這樣的魔道,手裏會有佛家法器?
第二日,得了消息的道界人心惶惶。一只蛇妖只身屠殺了幾百個道士,道士們人人自危,有些小道士戰戰兢兢地申請要還俗,一些上了年紀膽小怕事的還紛紛脫下了道袍。幾個半仙身的老道士合聚青山觀,在商量對策之時,循清出現了。
經過一夜,循清雖臉上、袍子上全是幹涸的血漬,心裏卻似乎平靜了不少。他一路走進來,眼見的全是雙腿抖如篩糠的道士,但他沒有提劍便殺,只是把劍在地上拖行了一路。劍身染的鮮血深深淺淺地畫出了他進殿的行跡。循清提出要見魔道,而老道士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卻并不知魔道身在何處。一方面對循清心存畏懼,一方面還憤恨循清的不講道理。
偌大的觀內,小道士緊張地揪斷了袖口的線頭聲都顯得刺耳。眼看着循清愈加不耐煩,眼睛的底色又開始逐漸變紅的時候,佛祖來了。佛光普耀,化去了循清眼底的血色。一屋子裏裏外外的道士暗暗舒了口氣。
佛祖親自講了佛理,苦口婆心地勸說了循清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雲雲,循清卻鐵了心不肯妥協。
“念你千年修行不易,且事出有因,你若放下,本座願饒恕你這殺孽。”
“我佛慈悲。正是凡事皆有因果,先是那魔道種下因才鑄了這果,若佛祖不曾來過,我必殺他滅口,還請佛祖不要阻撓。衆生平等,他害得人連輪回都無法,自該擔這苦果。我屠他後,甘願受罰還那萬千血債。”
佛祖真真是滿眼慈悲,循清眼底卻又赤紅得像要滴血。最終連如來也只得嘆息一聲。
“阿彌陀佛……”佛祖大手一揮,魔道竟就出現在循清跟前。
“凡事皆講因果,本座亦無權幹涉。但願你勿再造殺孽。”
“我心意已決。”
循清恭敬地雙手合了個十,随後手執長劍一步步走向那魔道。澄明劍上血跡斑斑,但劍鋒卻仍然雪亮,不知染了多少個屍骨未寒的怨魂。
魔道後悔了嗎?誰也不得而知,在場的所有人只看着循清一言不發一步一步走向魔道。手起,劍落。上古神劍澄明劍下,魂散魄碎再無轉世之能。
循清一雙眼血色褪去,恢複了以往的平靜,他徑直對着佛祖的方向跪了下去,也無謂周遭僧侶搖頭說着造孽。
循清跪在地上,将澄明放在一旁,心裏空極了。
這滿場的道士、和尚,雲端的菩薩、佛祖,圍觀的妖,一半來看熱鬧,一半想他受盡折磨而死。他也确實該死,可他愛的人不該死。
可他循清該什麽都不做嗎?該以德報怨還是冤有頭債有主?憑什麽魔道可以有心魔放肆殺妖,他作為被冠以污名的妖反倒該克制?他魔道殺了那麽多妖,仍然有升仙的機遇,他循清殺人便又如何?妖就不如人嗎?難道他斬殺的妖,便都是十惡不赦嗎?
可是也不重要了,找誰說理呢?那魔道還不是有佛家法器,佛家還不是對他的斬妖惡行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如今說什麽都沒用,道理掰清了,即便這滿天神佛都告訴他是魔道錯了,也換不回他愛人的命。
他循清有罪,那便也魂飛魄散來償吧,不知道散了的魂,還會不會遇到彼此?
想到這裏,循清使了術法,給自己換了身衣服、淨了面,他含笑重新擡起頭,說:“如今因果得報,循清願用一切作為代價,以償枉死之靈。”
如來端坐雲上,話音中永遠透着早已洞穿一切的平和,緩聲說道:“你倒是覺得你這因,該得什麽果?”
“那便封印了我吧。一死了之,未免太過容易。寒山吧,寒山我熟。寒冰之中将我封印萬年,魂魄在其中便會受極苦寒。萬年後,勞佛祖出面,抽了我的萬年妖靈揉碎了散到寒山裏,助此地的妖靈精怪修煉。再煩您當衆碎了我的魂魄,永不入六道輪回,以儆效尤。這樣,可算是償得了我種的因?”
此話一出,滿座嘩然。便是六界之內,怕也再找不出更嚴酷的刑罰了。受盡折磨一萬年,還要落得形神俱滅,這循清是真的後悔還是真的瘋了?
人只見循清挺直腰背,端正地跪坐在地上。明明是閉了眼睛等待嚴酷的宣判,卻似乎又帶着一絲笑意。觀自在菩薩面露悲憫,閉了眼默念心經,不願再看。
如來卻如同早已料到,只是還用平和的語調下了判決:“循清,你六根未淨,經不得人世間的感情。但殺業已造,你終要償還。本座念你有佛根,且本性實乃良善,便如你所願封印于寒冰之中千年。澄明如今怨氣太重,本座收去予觀世音菩薩淨化。待千年之後将其歸還與你。你且去思過罷。”
包括循清在內,衆人還未有反應,佛祖便悠悠一揮手,循清的身體就原地騰空,硬生生、直直地穿過了結界,而後撞上寒冰,封禁其內。佛祖念了幾句咒施了結界,無須任何解釋,就帶着諸天神佛離開了。
自那一日起,寒山腳下的青山觀道士肩負新的責任:世世代代守着寒山。
妖界惶恐不安,幾百年才換得太平,而人間卻只要一代。只要不到一百年的休整,道觀不但甩掉了被屠全門的恥辱和魔道的罵名,還反倒贏得更多人的青睐。故事褪去顏色,留在人們記憶中的只剩下青山觀的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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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章長一些,後面會每章3-4k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