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露餡
眼瞧着譚宴平吞吞吐吐,怕循清又要動氣,修易便開口耐心說道:“你若有所隐瞞,這事便得拖。這惡鬼随處皆可藏身,她若不現身,我們也沒辦法。最好的情況是,她今夜來,我們便叫她現身,到時候有事辦事。她若今夜來,被吓跑了,十天半個月、一年半載不敢再來,我們又不能久留,這事可就麻煩了。”
譚宴平再次苦澀地笑了笑:“大仙誤會了,并非我不想說。只是您二位也知道,我這做了半輩子惹人眼紅的生意,要說得罪,可多了去了。即便有的人不是我親手所殺,卻也可能是我間接逼死的。這要其中哪個化了厲鬼,我也是不知道是哪一位的。”
“要化鬼也沒那麽容易,非得執念極深不可。對你怨念極深的,你可有什麽想起來的?”
聽了修易的話,譚宴平還是茫然地搖了搖頭。
“沒辦法,那就只能夜裏見面再看了。”修易看向循清。
循清臉色稍緩,點點頭,又對譚宴平說:“把院裏騰出來,床留着。晚上叫其他人照以前一樣,回屋該睡覺睡覺。你跟夫人屋裏待着,別睡死,我們在院裏等她來,趁下午你補補覺吧。”
譚宴平連忙搗蒜點頭,先吩咐家仆快些收拾,又叫丫鬟挖酒備菜。想了想,他又回頭問循清:
“大仙,可要準備符咒?我可以叫人去求。”譚宴平頓了頓,又小心翼翼補充:“家丁太多,留些給他們自保也是好的。萬一這東西拿他們下手……”
循清眯着眼笑了起來:“她不敢。”
不待譚宴平腹诽什麽,修易就悠哉接道:“不必費事了。那道士自己都打不過這女鬼,他的符咒更不頂用。而且那女鬼是來尋仇的。”
他頓了一下,又眼看着譚宴平,笑着說道:“專來取你性命的。”
譚宴平幹巴巴地笑了幾聲,表情那叫一個難看,胡亂指了幾下外面,匆忙忙去吩咐了。
“你怎麽看?”修易問循清。
“他撒謊。”循清把玩着袖子,接道:“把人逼得變成厲鬼專門尋仇,還是女子,能不記得嗎?”
“情債嗎?”
“誰知道。又哭又笑,折騰了半個月也沒殺他,分明是折磨他。這下我們來了,想殺也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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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麽,聽起來你還挺想讓她殺了他的?”修易笑了起來。
“不是。拖拖拉拉,要殺不趕緊殺,拖個什麽勁。”
“保不齊就是來找我們的呢。”修易慢悠悠地說:“逼他求助無門,只能祈求上蒼。”
循清一愣,随後認真地贊同道:“行啊,你還別說,也不是沒這個可能。保不齊是金星老人家留下的債。”
修易好懸一口茶沒噴出來,無奈地看向循清:“慎言。”
循清聳聳肩,渾不在意地伸手讨要桂花糕。
“人家都去備菜了,留點肚吧。”修易口中無奈,手上還是打開了紙包。
“一塊。”循清笑眯眯地商量着,就着修易的手就叼住了桂花糕,“你也吃呀。”
修易含笑拿了一塊桂花糕放進嘴裏,細細品了品。別說,還真挺好吃的。循清對吃食的直覺還真不錯。一只清修千年的妖,哪來的這般胃口,怕都是那兩年讓人養刁了吧。
雖然時值盛夏,但循清實在想念暖和的陽光太久了,便帶着修易去了院裏,躺在沒有頂的床上懶洋洋地曬太陽。修易自然是不在意曬不曬的,只悠閑地半靠在床頭,不知從譚宴平書房裏“借”了個什麽話本,低聲給循清念了起來。循清只管閉眼聽,偶爾低聲“嗯”一聲給個回應。
于是在午飯前,循清便一邊揉着裝了一小塊桂花糕的肚子,一邊聽完了《考城隍》的故事:說有一才子名叫宋焘,死後憑着十六個字“有心為善,雖善不賞;無心為惡,雖惡不罰。”考得了一份城隍的職位,但他懇求回家侍奉老母親,判官查了他母親陽壽尚有九年,被他孝心打動,便許他還陽九年。九年後,母親過世,他辦完喪事,便如約赴了任。
“有花有酒春常在,無燭無燈夜自明。”循清念叨了一句。
此句正出自《考城隍》,乃宋焘初入“考場”時,同考一位書生念來贈與他的。
循清又笑眯眯來了一句:“有酒有肉我常在,記得了沒?”
修易哈哈一笑,答道:“牢記在心。”
午飯擺了一桌子菜,譚宴平着人介紹了一番,循清記也沒記住。只修易記得,循清多夾了幾筷子蔥爆牛柳和蓮蓬豆腐,修易默默想着有機會回家也做一做。
桌上除了譚宴平,還有他妻子張晚秋、大兒子譚祿生和那個徒手瞎畫符的小兒子譚甫生。席間,譚甫生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總是忍不住看循清,循清便多看了他幾眼。
張晚秋年逾五十,但并非是年歲使然,只無論如何是從她臉上也找不出美麗的影子的。可不知這甫生怎麽長的,卻比他爹還周正幾分,七八歲的小男孩,手上還戴了個小銀镯,一夾菜便響兩聲,清脆悅耳,這聲音比起他母親的嗓音,堪稱天籁。
依着循清想,譚宴平這樣祖上就家大業大的主兒,看着又不像什麽正經老實人,即便不找個年輕貌美的小媳婦兒,也斷不會娶這麽一個長相平平無奇、腦子更平平無奇的妻子。也不怪循清這樣想,這譚夫人哪裏都平平無奇,唯獨這嗓門卓絕,饒是修易這樣包容的性子也聽着腦仁疼。
修易和循清落座半盞茶的功夫,這譚夫人便滔滔不絕地從她家建橋修路,到她弟弟如何寒窗苦讀皇天不負有心人高中狀元,再扯到譚宴平對她如何如何好,她弟弟如何如何幫襯着他們,她兒子如何如何天賦異禀。
“甫生,這二位都是了不得的神仙,天上來的!”譚夫人伸手拍了拍一旁的小兒子,擠眉弄眼道:“快跟大仙問個好兒,保不齊以後有仙緣,能當個仙童吶!”
只見譚甫生肉乎乎的小拳頭緊緊握着,然後張開了短粗胖的小手指去摸銀制的小筷子,聽了母親的話,只怯生生地看了循清一眼,便又慌忙低下了頭。
譚夫人恨鐵不成鋼地“哎呀”了一聲兒:“你這孩子,怎麽這麽沒出息?大仙是人人都能見的嗎?咱們家費了多少功夫才請來的呀!”
循清手背上青筋浮現,眼皮微微合了攏。
修易悄悄在循清腿上拍了拍,轉頭笑着對譚宴平說:“瞧着尊夫人精神不錯,也不像是幾晚沒睡好啊。”
譚宴平賠了個笑,連忙伸手制止了譚夫人:“快別說了。”
譚夫人眉毛一豎,尖聲道:“怎麽了?還不讓人說了?我不說是怕你忘本!譚宴平,你……”
“行了!誠心攪和大仙吃飯是不是?”譚宴平低聲喝道。
譚夫人剛要反駁,轉念一想到真金白銀砸出來的神廟,便閉了嘴。
“讓二位大仙見笑了。家中不常來客,随便慣了。”譚宴平再度賠笑道。
修易笑着擺擺手,沒再說什麽。這頓飯也就安安生生吃完了。
下午,修易和循清照舊在院裏曬太陽,許是這溫暖的感覺太久違了,循清還迷迷糊糊枕着修易的腿睡了一覺。修易百無聊賴又看起了話本,待循清醒來,太陽已經要落了。
“睡得可好?”修易伸手捋了捋循清散亂的發絲。
“香。”循清仰躺着枕着修易的腿,伸出兩只手,努力地拉伸手指。指骨用力,十個指尖微微後折,直拉伸得手心的皮肉都繃得緊緊的,才算拉伸完。
“麻嗎?”
修易不知想到了什麽,噗嗤笑了一聲,回答道:“不麻。餓不餓?”
翻了個身,循清一只胳膊拄着頭側着擡頭看修易,說道:“不餓,但想吃甜的。”
修易似是早已料到一般,右手伸到循清面前就是一塊桂花糕。循清也好像早就猜到了一樣,張嘴便咬下一小塊,邊咀嚼邊慢騰騰坐了起來。修易只是帶着濃濃的笑意看着他,手上穩穩舉着被咬了一口的桂花糕。
擡手攏攏頭發,施了法簪好,循清也不說接過桂花糕,只低頭就着修易的手又咬了一口。
“看什麽有趣的了?”循清揚起下巴指了指修易腿上的話本。
“鄉野志怪。有機會給你當睡前故事講。”
于是他滿意地看到了循清嫌棄的表情。
循清吃完那塊桂花糕,叫着修易在譚宅內逛了逛。
這譚夫人的嗓子當真不是肉長的,還未進院便能清楚聽到她訓斥丫鬟,也不知這樣的場面一天要上演多少回。循清想不通,這門親事當初究竟是怎麽定的?
待兩人走近,譚宴平眼尖瞧見了,連忙又轉頭說道:“行了,大仙過來了,快別鬧了。”
譚夫人拔高了嗓門叫道:“鬧?是誰鬧?你這小浪蹄子,我早看你沒生個好模樣!”
此時修易和循清已進了小院的門,正瞧見譚夫人說到激憤時,一腳踹向跪着發抖的丫鬟。再仔細一看,原來是那日伶俐的堕馬髻丫鬟。
“好了夫人!寒不寒碜!紅菱,你也先起來。”譚宴平面上不大好看。
“你還知道寒碜哪!你他媽是個什麽東西我會不知道?你跟這賤蹄子在書房茍且的時候怎麽不知道寒碜!啊?”
譚宴平臉色愈發難看,氣得渾身直發抖。
“夫人!不是的夫人!奴婢只是給老爺送茶!”紅菱一擡頭已是淚流滿面。
“我呸!不要臉的賤骨頭!”譚夫人作勢又要踹。
“啪!”的一聲,譚夫人愣住了,随即她的嗓門又突破了新境界。
“譚宴平!你媽的,你打我?為了個豬狗不如的賤蹄子,你打我!好啊,我看你也是活膩了是吧?你等我找……”
“找啊!你去!你看他聽不聽你的!真不知道自己是個什麽東西了吧?”
“我是什麽東西?你有種你倒是說說我是個什麽東西!你敢嗎?你敢去京城跟當今說嗎?你譚宴平有今天,全是因為老娘!”譚夫人氣得抖如篩糠,嘴上卻絲毫沒落下風:“正好大仙在,今晚她來找你索命的時候,咱仨好好說個清楚!”
譚宴平臉色驟變,想攔卻已經晚了。
循清冷下臉說:“你們知道她是誰。”
譚夫人這才意識到自己說錯了話,僵在了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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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考城隍》——清.蒲松齡《聊齋志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