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秦毓秀
循清雖不知面紗下是怎樣的一張惡鬼臉,但他以為毓秀會被激怒。可出乎他意料,看了譚夫人幹嘔,毓秀反而停下了手。她站了一會兒,雙耳聽足了幹嘔聲,突然轉頭朝循清襲來。
還來?循清煩得要命。這鬼話不肯說一句,鬼都不知道她在想什麽。
澄明就在循清身上,循清卻絲毫沒用用它的欲望。
這鬼,太弱了。
循清擡手一掌将襲來的毓秀拍向結界,毓秀瘦弱的身體撞上結界,發出了一聲尖厲的慘叫。
循清閉了閉眼,一個兩個的,真的很吵。
還未待循清睜開眼做下一步動作,卻聽譚宴平也發出一聲慘叫。循清心下一愣,結界破了?一個區區小鬼,破了他的結界不成?
循清睜眼看去,卻見動手的是修易。
修易随手畫了個陣,将受了傷的毓秀關在其中。譚宴平和譚夫人人還在屋裏,譚宴平靠在門口的椅子腿上,譚夫人嘔得臉色慘白。門檻外躺着一把斷了的桃木劍。
明白了。循清掃了一眼便明白了。這譚宴平定是偷藏了一把桃木劍,方才毓秀被他打到房門邊,譚宴平想再殺她一回。
還當他悔悟了,卻還是負心又心狠啊。
真蠢,凡人之軀如何與惡鬼相抗。若不是修易及時出手,譚宴平出界的一雙手便會立刻被毓秀切斷。
後知後覺意識過來保住了一雙手,譚宴平失魂落魄地大口喘着氣。
“砰、砰、砰。”
循清愣住了。結界內的毓秀竟朝着他不住地磕起頭來。
“做什麽?好好說話。”循清皺起眉,施了法将她扶正坐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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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雙慘白枯瘦的手從袖管中伸了出來,摸上鬥笠外沿,緩緩摘了下來。
随着面紗的落地,循清呼吸幾乎都停滞了。
他睜大了雙眼,身後的修易不知何時靠了過來,握住了循清微微顫抖的手。
那張臉……循清自認為這輩子都忘不了。
不是臉。
沒了皮的,還能叫臉嗎?
明明好似一攤爛肉,還因磕了頭成了糊着血的肉漿,不均勻也不整齊地黏在了堪稱秀氣的脖頸上方。明明梳着漂亮的雙環望仙髻,下方一團爛肉卻黏黏糊糊地往下滴着混雜着血和黏液的液體,叫人見了便欲作嘔。
循清定了定神,毓秀又下颌微動,張開了嘴巴,發出了“啊啊”的聲音。
舌頭也沒了……那還能算嘴嗎?
倒不如說像從一攤肉漿裏生捅了個半個拳頭大的洞。
饒是循清活了兩千年,也沒見過這等慘像。
這一次,連修易臉上都失了笑意,嚴肅得像石頭雕的。
譚夫人的幹嘔聲再次傳來,打破了平靜。
循清神情嚴肅,緩緩蹲下,盡量與毓秀平視,然後擡手施起了法術。
修易也不知道循清施的什麽法。只是如果可以,他也想學。
循清的法術,是漂亮的金色。在循清法術的作用下,一片金光閃在毓秀面前,代替不太明亮的月光照亮了小院。金光閃耀,金絲纏繞,待光消散,眼前人分明是梳着漂亮雙環望仙髻的妙齡……譚夫人。
那片金光在她喉嚨上停了片刻,最終成了一個金環,環在了毓秀……女鬼的頸上。
似是感覺到發生了什麽變化。女鬼與年輕的面貌相稱的一雙手撫上臉頰,顫抖了一下,清澈的眼睛裏溢出了淚水。她朝着循清又要磕頭,被循清施法術制止了。
“我……”女鬼開了口,聽到了自己久違的聲音,淚水又霎時湧出了許多,但不敢停頓,連忙說道:“大仙恩同再造,晚秋感激不盡。”
循清握緊了修易的手,靠着這個定住了心神。
而修易此時,覺得循清這只手比平常還要涼,便更握緊了他的手,然後對女鬼道:“你有什麽冤屈,盡可說來。”
“我不知這對狗男女是如何編排的。我本名張晚秋,我弟弟在京中當差,我只恨瞎了眼嫁了譚宴平。”張晚秋恨聲道:“他來我家提親,裝得人五人六,我還真當他是誠心。剛成親,他便經常往外跑。我找人跟蹤,才知道他在外頭養了人,那女人肚子比我肚子都大。”
張晚秋的淚水已經被憤恨烤幹了,咬牙切齒地說:“他求我不要聲張,讓他納妾。他想得美!那孩子比我的孩子還要大,旁人會不知道?好好的嫡長子不要,非要搞個庶的!他不要臉,我還要!我不依,他也沒說什麽。我哪想到,這狗東西竟殺了我,割了我的舌頭,還剝了我的臉。”
張晚秋瞪向譚宴平和他旁邊的真毓秀,繼續說道:“至于我的臉怎麽會跑到你秦毓秀臉上去的,我今日也想好好問問!”
那頭的秦毓秀剛剛嘔得臉色蒼白,此刻又吓得魂不附體,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修易看向哆嗦的譚宴平,沉聲問:“好好的妻子不要,做什麽非要下殺手,還抓個貍貓來換太子。”
見譚宴平半天不出聲,張晚秋氣得發抖:“窩囊廢,敢做不敢說?”
“我也不知道……”譚宴平一瞬間垮了身體,“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我就一時沒想通,就,就下了手……對不起,晚秋,對不起,我,對不起。”
譚宴平說着說着就老淚縱橫:“都是我的錯。我反應過來的時候已經做完了……我只好讓毓秀過來假扮晚秋,這事要是傳出去,晚秋弟弟非得殺了我不可,我譚家百年基業……”
“臉怎麽換的。”修易打斷了他。
“是,是一位大仙給換的。剛開始毓秀整日蒙在被子裏謊稱不舒服,後來來了一個大仙,他一張嘴便提到了我殺害晚秋的事,我害怕極了。但他說,可以把晚秋的臉換給毓秀,只要我把家傳的一個銀項圈給他。”
“什麽銀項圈?什麽人?”修易問。
“是我祖父留下來的。那樣的東西有很多,也不值什麽錢,留個念想罷了。來人……我不記得長什麽樣子了。”
“穿什麽衣服,一點都想不起來?”
譚宴平認真思考了一下答道:“确實想不起來。”
修易和循清對視一眼,默契得出結論:譚宴平應是被施了法。保不齊他鬼使神差殺了張晚秋,也是攝魂幹的好事。
修易轉頭看着恨意未消的張晚秋,換上一貫的笑容:“晚秋,方才我攔下你,也是不想你造殺孽。半個月來,你從未殺人,到了地府想也不會淪為厲鬼。”
見張晚秋神色愣怔,循清接道:“此事或許另有隐情。譚宴平也許是被妖物迷惑才害你性命。但他清醒過來後,選擇隐瞞你的死,沒有好好安葬、超度你往生,這個責任他不可推卸。你執着的是什麽?要他和秦毓秀的命嗎?”
張晚秋出了好一會兒的神,擡起頭,搖了搖,皺眉說:“譚宴平負我在先,我也沒有多心儀他。如果殺我非他本意,我便沒有理由殺他。我只想知道我因何而死。”
“這個答案我暫時給不出。”循清既心疼又欣慰,補充道:“但我希望你先去地府等一等。我叫鬼差來接你,你照了業鏡,若性本良善,便可暫居地府。待這事了結,你聽了便去往生。可好?”
張晚秋微仰着頭仔細聽了個清楚,俯身磕了個頭,只是這次磕在了手背上。随即便站起身,對循清堅定地說道:“但憑恩人安排。晚秋還有一問,我那尚未出世的孩子……他會如何?”
循清有心想寬慰她,便盡可能輕聲說:“我會一并叫地府差役查了告訴你的。”
張晚秋眼睛微亮,忙又行了個禮。
取了通靈鏡,循清點了點鏡面,三言兩語與太白仙君說了情況。不一會兒鬼差便來了。在鬼差來之前,循清伸手隔空将環在張晚秋頸上的金環取下化作了一只金手镯,落在了張晚秋手上。
“如此,既能保住嗓音,尋常惡鬼也欺你不得。”循清解釋道。
張晚秋将它戴到左手腕上,輕輕摩挲了幾下,感激地又笑了笑。張晚秋本人,是個氣質極好的人,頗有幾分大家閨秀的樣子,一颦一笑都恰到好處的賞心悅目。
“仙君。”兩位鬼差到了,向循清和修易行了禮。
循清微微一笑,也不多做解釋,只囑咐了好生待張晚秋,以及查一查她未出世的孩子。直到張晚秋被帶走,自始至終,她沒再看譚宴平一眼。
到了善後的時候,循清拂袖将地上的陣法消了,将房門口的結界收了。循清走近譚氏夫婦,蹲下身細細端詳起秦毓秀的臉。
實在沒看出什麽名堂,循清便起了身。
“大仙!求大仙發發慈悲,讓我回了本來的樣子吧大仙!”秦毓秀突然伏在地上叫道。
循清睨了她一眼,又看了一眼驚恐的譚宴平,說道:“也無不可,只是你本來的皮早已不在了,張晚秋的臉已經長在你臉上了。若強行換皮,只能一如張晚秋當年——活剝了這張臉皮,我方可為你重塑。你可還願意?”
秦毓秀伏在地上的細瘦身軀不住地顫抖,但她竟然異常堅定:“我願意!大仙,這二十年我……我不想再做張晚秋了!”
“你當初是怎麽答應的!你都忘了嗎!”譚宴平急忙張口說道。
“我是答應你當張晚秋!你答應我什麽?你答應我只要幾年!你便讓她死!讓她死!”秦毓秀坐起來看着譚宴平,眼中是一如張晚秋眼裏的那樣相似的恨。
“現在呢?二十年了,我的兒子從來不知道我長什麽樣子!甫生長得那般像我,卻被人從小到大說不像爹不像娘像個野種!”秦毓秀嘶聲吼道:“譚家譚家,你只知道去面對列祖列宗,竟不肯看看自己的兒子嗎!”
“晚……毓秀,你沒聽大仙說嗎?活剝皮啊,多疼啊,你不是一直怕疼的嗎?”
秦毓秀氣得倒了好幾口氣,急急罵道:“晚秋?還是毓秀?你還分得清嗎!你這舌燦蓮花的老王八,你當你列祖列宗不知道你這點破事!你看他們會不會認你這個靠小舅子守業的子孫!你看看我們祿生、甫生,進不進得了祖墳!”
“譚家,譚家譚家!我這輩子最悔的就是癡心妄想進你們譚家的門!”
“毓秀,毓秀,算我求你。我求求你,咱倆黃土都埋半截了,一就都堅持這好些年了,何苦陡生變故,讓祿生、甫生新增痛苦呢?你說是不是啊,毓秀!”
秦毓秀面部表情十分扭曲,她苦極了。她這一生沒落好兒,一條爛命爛到底本也沒什麽,可祿生、甫生成了她永遠的軟肋,尤其是從小乖巧懂事卻又受盡風言風語的長得那樣像她的甫生。
這事若是公之于衆了,甫生會不會恨她?他的娘是張晚秋,在世有賢名死後入宗祠的譚家明媒正娶的正妻。秦毓秀又是誰?無名無分死了都沒人收拾的養馬女。甫生逐漸大了,好好的嫡子,卻真正成了野種,到時候全城百姓怎麽看他?年年駿馬會上,人們會把他當馬場中奔跑的畜生一樣當做談資。
這樣,甫生會恨她嗎?
會的吧。
秦毓秀脫了力,呆呆地坐在地上。如此,譚宴平懸到嗓子眼的心才算落回了胸口。
“那這事便結了。”循清冷聲說:“告辭。二位好自為之。”
月亮終于從雲層後走了出來,努力地照亮了小院。子時三刻,院內房門口呆坐着靳州衛城養馬大戶譚氏夫妻:譚宴平與其夫人,張晚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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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從此只有張晚秋,再無秦毓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