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趙婆婆
離了譚宅,修易便使了個傳送,帶循清去了卞州。
修易喜歡卞州。早年他在卞州城內置了個小宅子,宅子裏現在住着一對賣早點的老夫婦。這對老夫婦青梅竹馬,老婆婆年輕時落了病,兩人一輩子也沒有孩子,但老伯卻從未答應妻子另娶、納小。前些年發山洪,老兩口鄉下的房子突然就沒了,一輩子那點積蓄也被沖跑了,不得已只能來城中謀生。修易知他二人生平,便供了宅子給他二人。起初二人不肯,後來又堅持要給租金。修易便說雇他二人幫他看宅子,足以抵租金了。老兩口心裏還是過意不去,便每日賣完早點,回來收拾收拾宅院,天氣好的時候,老婆婆還會把修易房間裏的被褥拿出來曬曬太陽。
“這被,像是白天裏曬過的。”循清趴在修易床上仔細嗅了嗅。
修易一邊脫外袍挂到架子上,一邊笑了笑說:“趙嬸人好,常曬。好聞嗎?”
“嗯。”循清趴在床上不願動彈,懶懶地應了一聲。
無奈之下,修易只得半哄半就地将循清的外袍脫了下來,一并挂在了架子上。
“循清。”修易無奈地叫道。
“嗯?”
“先起來,被子都當褥子了。”
循清還是一動不動。
嘆了口氣,修易施了法先讓循清懸空,然後将被子左半邊掀起折到自己腿上,又小心地把循清放下來,把被子又折了回去蓋在循清身上。
于是,這便收獲了循清滿意的笑容。
那笑容好看極了,循清真心實意地笑起來的時候,眼底都是笑意,那雙眼透着亮光,皎若桂梢頭挂的明月,燦若銀河中映的繁星,看得修易呼吸一滞。
“回魂啦。”循清狡黠地看着修易,朝他眼前揮了揮手。
修易恍然間被循清的話激地心頭一跳,他自己也不知是怎麽了。
“你生得可真好看。”修易笑了笑,和衣躺在了循清旁邊,側身看着循清的雙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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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話我聽過。”循清笑了笑,伸出手貼上修易的胳膊。
修易有眼色地伸了左臂過去,給循清枕在了頸下。
吹了半宿冷風,循清又不禁想起來寒冰裏的日子,這會兒枕着火爐精轉世的修易,才暖和了過來。他早乏了,沒跟修易說上幾句,便睡着了。循清睡前最後一絲視線,是看到修易擡右手施法,先為他把腳下踢開的被子又輕輕蓋好了,又垂了床簾,最後熄了燭火。
第二日循清睜眼,果然修易又早起了。
一如昨夜溫暖的被窩,讓循清真切地覺得:他的确從寒冰裏出來了。
循清坐起身,先與太白通了信,講了他和修易的猜測,又提到了譚家祖傳的銀項圈。太白便說去查探一番,會再與循清聯系。
以為推開房門會看到修易和一桌吃的的循清,失算了。
“哎呀!這孩子生得好看,真真是個妙人!”
聽到陌生的聲音,循清的倦意散了個幹幹淨淨。他定睛一看,正見一五十多歲的婆婆坐在院裏石凳上,笑眯眯地端詳他。
修易正坐在趙鳳蘭對面,聞言也笑着看向循清。修易一邊走過來給循清披上外袍,一邊回道:“我說他起得晚吧趙嬸,十有八九是趕不上早飯的。”
“那不是,睡得晚嘛。”循清不太好意思地小聲辯解。
“無妨,無妨,年輕就是要多睡睡的。婆婆這麽大,想睡都已經睡不着啦。”
趙鳳蘭雖要年及花甲,卻看着像五十剛出頭。趕着說趕着讓她丈夫端早點來。
請趙鳳蘭夫婦坐下,又給循清擺了凳子、遞了筷子,修易指着桌上的早點說:“趙嬸做的早點可是城裏一絕,城西頭的公子小姐都遣馬車來買呢。快嘗嘗。”
修易嘴上給循清介紹着早點,手上給他盛着豆漿:“炸了油條,磨了豆漿。還熬了綠豆粥,烤了胡餅,這胡餅你可一定要嘗嘗。”
循清則一雙眼都盯在早飯上,手拿着筷子,細細聽着。
趙鳳蘭忍不住和丈夫對視一眼,兩人心知肚明,會心地笑了笑。
“這菜式我從前可沒吃過,得趙嬸介紹了。”修易笑着指了指一道小菜。
“是跟人新學的,盛州來的老嬷嬷了。說叫雪凍杏仁豆腐,正好請二位嘗嘗吧。”趙鳳蘭慈祥地笑着,越看生得白白淨淨的循清越喜愛。
見了外人,尤其是長輩,循清總是有些無措。輩分這事怎麽說呢,無關年歲。循清倒是一桌子裏年紀最大的,只是單若面相心性,便不好說了。更何況趙鳳蘭夫婦不知詳情,只把他當晚輩對待,循清就有些不知怎麽辦好。因此大部分時候,都是修易替他說話,他只乖順地笑笑,不想卻惹得趙鳳蘭更加喜愛。
“!”循清咬了一口胡餅,驚詫地看向修易。
修易還未作出表情,這一眼可給趙鳳蘭笑壞了。她這一笑,循清倒有些不好意思了起來,趕忙埋頭喝了口甜豆漿。
一勺雪凍杏仁豆腐,進到了循清口中。
原來不是豆腐,也沒有豆子味,竟只有杏仁香香甜甜的味兒。循清又情難自控地看了修易一眼。
“婆婆,你,你們也吃。”循清被趙嬸熱切的目光灼得面上有些發燙。
“哎,哎,吃。”趙鳳蘭今日的嘴角就沒降下來過,許久沒這樣高興了。
見循清喜歡吃,又有些不太好意思,修易便和趙鳳蘭聊起了天:“趙嬸這菜是怎麽做的?也教教我吧,趕明在外地,也好解解饞。”
“說簡單也簡單說難也難。就取杏仁磨了漿,然後上鍋煮。這火候和時間最重要,待煮成型了,裝好放涼便是了。我給切成塊,淋了點自制的桂花糖。”趙鳳蘭雙眼微彎,說道:“若是掌握不好火候,便成不了型。做不成也不必難過,你們倆常回來,只消說一聲,我做給你們吃就是。”
修易了然地笑了:“那若是做不成,可要常回來吃這一口了。”
“有點兒吃食讓你們惦記着,能勾着你們常回來看看,也算值啦。”
瞧着循清一口接一口,趙鳳蘭只覺得一顆心都盈滿了喜悅。她這輩子沒機會享天倫,可她心裏一心想要一個白白淨淨乖巧好看又黏她的孩子。她做飯好吃,從多久之前鄉鄰的孩童都愛吃,來了城裏,每次見年輕公子小姐愛吃她的飯,她也高興地不得了。循清這一聲婆婆,趙鳳蘭一顆心軟得不得了,直想把好的都給他。
起初修易要讓她和丈夫搬進來住,她還十分猶豫。她一輩子在鄉下住慣了,實在不知城裏人肚中的彎彎繞繞,可她轉念一想,她兩手空空家徒四壁,不,連家都沒了,這麽個年紀輕輕又家財萬貫的俊公子能圖她什麽呢?
等心懷忐忑地住了幾天之後,趙鳳蘭才尋思過味兒來,許是真的見她和丈夫可憐吧。但她并沒覺得傷了自尊,只心懷感激地受了修易的善心,想着做些什麽回報他。
既然修易不缺錢,又給了她看宅子的理由,她便盡職盡責。修易叫她盡情當自己家,随便對宅子做什麽都好,只留給他一間院子便好。
趙鳳蘭也真的當作自己家一樣悉心照料,除了老兩口日常開銷,便買些襯得起這宅子的家具字畫。買不起名家金銀玉器,便逛一逛買一買小手工匠好看的作品。趙鳳蘭跟老伴兒閑來無事在後院養肥了一池子錦鯉,再侍弄侍弄花草,宅子裏小路旁都是各色惹人喜愛的鮮花綠植,倒也不算辜負了這宅子。
循清吃飽了。吃了兩根油條、兩個燒餅,喝了一碗甜豆漿、一碗綠豆粥,還吃了好多澆了桂花糖的杏仁豆腐。
循清食欲好,趙鳳蘭更高興了,還說晚上做好吃的給循清。
午後,趙鳳蘭夫婦得去準備第二天的食材。修易就帶循清去了養魚的小亭子裏,循清就靠在亭子邊砌的臺子上,随手捏了點喂魚的饅頭,一點一點撕着扔。修易便在一旁幫着他撕,倆人把饅頭撕的比半個小拇指指甲還小,估摸比大一點的黃豆粒兒還小一些。
“那譚宴平演得真好。将我都騙過了。”循清突然起了話頭。
修易微愣,随即接道:“是啊。若他不執着于守那個祖業,本也不至于此。”
“你說秦毓秀裝了這些年,都沒人發現嗎?我瞧着張晚秋分明還算知禮。”
“可說呢。略一想便奇怪,若她全家粗俗至極,怎麽出得來狀元郎。”
“攝魂作怪是真,譚宴平沒真心待張晚秋也是真。”
“我待你也是真。”修易坐在了循清對面,與他一同側對錦鯉池。
正撕饅頭的手一滞,循清擡頭看了他一眼,好笑道:“有多真?”
修易假作沉吟,笑着答道:“死生契闊,永以為好。”
循清輕笑了一聲,說:“你猜譚宴平當年是不是這樣騙到張晚秋的?”
聞言修易便笑了,半真半假道:“那便是騙得到了?”
循清嘴角微揚,不置可否。
“早上我與太白仙君通過信了。項圈的事有着落之前,我們還有時間轉一轉。”
“城裏有一對先生,一位算命,一位說書。我前些日子從他那兒聽過你的故事。”
“嗯?”循清轉過頭,拍了拍手,将手上的饅頭碎屑抖了個幹淨,奇道:“我什麽故事?”
“你與他家祖上遠親的故事,那個酒樓老板。”
循清愣了一下,張了張嘴,又不知說些什麽。
“也沒講什麽,細節他不知,連名字也不知。只大概說了,你愛去他酒樓吃飯。你倆舉案齊眉,挺恩愛的。”
瞧着循清出神,修易便問道:“比起他,我做的飯味道如何?”
循清回過神來,愣愣地看修易,忽然笑了:“我已經忘了他做飯是什麽味道了,只當時覺得禦廚做的都沒他做的好吃。他可能摸我的喜好摸得更準吧。你啊,你烤的兔子很好吃,下次回去我還想吃。”
修易笑着,沒有過多糾結這個問題,只道:“好說好說。”
“我們去聽聽書吧。我想聽。”
“聽是聽,只是別太難過。”
“我知道,逝者已矣,昨日之日不可留嘛。”
二人剛要出宅子的大門,卻見趙鳳蘭從外面回來,問他們往哪裏去。修易說去聽聽書,要不了兩個時辰便能回來。趙鳳蘭說着不急,卻對循清說,下午會做糕點給他送房裏去。循清眼睛亮了亮,說那便早些回來,惹得趙鳳蘭又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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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生契闊”——先秦.佚名:《擊鼓》
“永以為好”——先秦.佚名:《木瓜》
“昨日之日不可留”——唐.李白:《宣州謝朓樓餞別校書叔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