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雪狐
循清心道,還好他有先見之明,又也許是被千年前的事情吓怕了,他昨夜悄悄将宅內布了結界,又着重加固了趙鳳蘭夫婦的小院和房門,臨行前還送了夫妻倆一對護身符,謊稱是找高僧求的,實為他施了法的。
未動聲色,二人只繼續朝前走,繞來繞去到了城郊的一片四下無人的樹林。
等他倆站定,不待循清叫人現身,就有一團虛影竄到兩人面前,但卻毫無敵意地保持了讓循清二人不必警惕的距離。
來者是個雪狐化的妖,似乎跟白浮一個種的,約莫六七八百歲,膚白如凝脂,發漆如潑墨,整個一标致的化形範本。直看得修易感慨:同是化形,怎麽人家都生得那般好看?
這狐妖面露憔悴之色,徑直給循清跪下,然後擡起頭小心地說:“循清吧?你不認得我,但我們都認得你。我實在是沒了辦法,為此事我已斷了兩尾,不得已才來求你幫忙。”
“你先起來。”循清施了法把狐妖扶了起來。
循清看看修易探尋的目光,露出了一個“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的表情。
狐妖雙手緊緊攥着外袍兩側,給循清講了他的故事。
老生常談的狐妖報恩故事罷了。狐妖幼時被獵戶捉住拿到集市上販賣,叫一私塾先生看到了。先生見這狐通體雪白,且眼波流轉仿佛通人性,便拿半月飯錢買下了。本欲将之放歸山林,雪狐扒在先生懷中卻不肯走,先生反複放了幾下未果,便明白這狐想跟他。之後的一年,先生發現這雪狐聰明得出人意料,仿佛是個人被困在了狐貍軀殼裏一般。先生白日裏教書,雪狐就在先生旁邊的小桌上卧着,眼睛眨也不眨地聽他講學,比學生聽得還認真幾分。
有天下午,暑熱難耐,先生突發奇想,在紙上寫了幾首詩,又寫了對應的詩人名姓,放在雪狐面前,笑着對他道:“小家夥,聽了我這麽久的課,別人都考試了,你也來考一考罷。”
雪狐伸出一只前爪,點了點墨汁,在先生似笑非笑的目光中,将詩文一一對應地按下了爪印。
先生大為驚異,思索一番,便又找了幾篇密密麻麻的練字帖,指了指自己,對雪狐一字一頓地說道:“我再考考你,你先生我叫什麽名字?”
只見雪狐伏在案上,狀似細細地看着字帖。
就在先生自嘲異想天開,打算收了字帖做晚飯的時候,卻見雪狐擡爪沾了沾墨汁,緩緩地拍下了兩個爪印,又在紙上橫平豎直地、雖不好看卻十分清晰地畫出了“江”字,正是先生的姓氏。
先生怔住了,口中喃喃念道:“江,霁,明。”
江霁明把雪狐抱在懷裏,低頭愣愣地問它:“小家夥,你是成了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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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狐睜着亮晶晶的一雙眼看他,擡起墨汁未幹的小爪子,輕輕印在了江霁明的臉上。
江霁明愣了愣,大笑着去給小狐貍淨了爪,去準備了晚飯。
村中人只知,私塾的江先生性子溫和,學問又好。誰家扶不上牆的孩子送去聽學,回家都能說出兩句之乎者也來。只是江先生獨自一人熬過了一個又一個春秋冬夏,卻是終生未曾娶妻。還有人記得江先生養了頭狐貍,喜愛得緊,還有模有樣地給它取了個人名,叫緒安。
村中人不知道的是,江先生不知何時有了難言之隐。連江先生自己都不知道,這奇怪又不合常理的情愫從何而來。等他反應過來的時候,卻已經将前日從月老廟求的紅繩悄悄系在了雪狐的一只前爪上,而另一端則系在了自己腕上。被自己的舉動吓了一跳後,江先生又手足無措地與不知何時悄然醒了的雪狐對視。
雪狐不能講話,江先生也尴尬得不知怎麽解釋。
這算個什麽事兒。江霁明如坐針氈,偏偏這紅繩連着他又溜不出去。
室內一時間落針可聞,江霁明悄悄低頭看了一眼雪狐,發現它正安安靜靜睜着眼睛眨也不眨地看他。他嘆了口氣,默默地低頭解了紅繩,解到雪狐爪上的時候,卻清楚地聽到了一個男子的聲音。
“來世續緣靠的從來不是一根繩,是你我的心意。”
江霁明手一滞,瞪大了雙眼。
剛剛的話……是……
雪狐眯縫着眼睛,一動不動,卻口吐人言:“先前怕吓到你,把我送給和尚。”
“那你……你能,能。”
“化形嗎?不能。我還差個兩百多年。”
江霁明心中失落一瞬即逝。
雪狐聰慧,似看透了他心中所想,輕聲問:“你想與我續緣嗎?我可以去尋你。”
見他愣怔,雪狐便又補了一句:“那時我便可以化形了。”
江霁明緩慢又堅定地搖了搖頭,回道:“還是不要了。萬一我來世醜陋無比、粗俗不堪,那還是我嗎?再過個幾十年,我身入黃土、魂歸黃泉,江霁明此人,便從此不存在了吧。”
當時的小雪狐歪了歪頭,沒能理解。因此換來江霁明溫柔地摸了摸它的頭。
雪狐就這樣與江霁明相依為命,一同過了許多年。
直到江霁明白發蒼蒼,病卧塌上,用着最後的力氣細細端詳面前的雪狐,渾濁的眼中看不出年輕的模樣,一開口卻還是如出一轍的溫和,他擡起布滿皺皮、枯槁的右手,又摸了摸它的頭,對它說:“小狐貍長得真慢啊。我若能再活兩百多年,就好了。”
說完,他便合了眼,再也沒睜開。
雪狐意識到江霁明陽壽已盡,一如往昔,又鑽進了他懷中。直到江霁明的懷抱不再溫暖,變得冰冷、僵硬,它才爬了出來。扭過頭戀戀不舍地又看了江霁明一眼,它便跨出門去找了鄰居。好心的鄰居為江霁明入了殓,把他埋在了山上。
村民們不知道那頭雪狐是什麽時候消失的,只是忙忙碌碌了一天以後,它便不見了。
有傳聞說,多少年之後,有村民去上墳,看見在那私塾先生的墓碑邊上,卧着一頭通體雪白的狐貍。
兩百年後,卧在墳頭草都長了三尺高的私塾先生墓碑前的雪狐,遭了天劫。本想着高高興興地化成人形去人間,一邊玩一邊去尋江霁明的轉世。可是狐也有旦夕禍福。
雪狐四下逃竄,可氣勢大得像要劈開長空的閃電,毫不留情地給它劈了個重傷。雪狐伏在地上奄奄一息,本以為成了死于天劫的倒黴蛋,可不知過了多久,它竟緩過一口氣來。它心下念着江先生生前說過的大難不死必有後福,抖了抖毛,一瘸一拐地回了江先生墳前。
這傷一養,便又是兩百年。
連骨頭渣子可能都化沒了的私塾先生江霁明墳前,銀光一閃,站了一個身形清瘦颀長的年輕男子,男子發漆黑如潑墨,皮膚卻如雪一般白,眼波流轉,一如在江霁明墳頭卧了四百多年的那頭雪狐。
後來他去了卞州以東的邢州,到了一宋姓人家。宋家家主本欲考科舉,卻三試不第,便轉而開了家成衣鋪子,談不上大富大貴,卻也夠一家人衣食無憂了。
那雪狐去了之後,在宋家鋪子裏扯着宋家老板的手,口中一連串地說些鬼神之事,給宋家老板吓得不輕。将人請到裏屋,宋老板問他名姓,那雪狐鬼使神差地說他姓江,名緒安。
之後的事情,雪狐不願多講,只說宋伩誠便是江霁明轉世,他去報恩。前些日子宋伩誠認識了一名女子,很快便與之結親。可那女子分明是只千年蛇妖,她修習邪法,吃人挖心、吸人精氣,大婚當夜便兇相畢露,可憐宋伩誠失了新婦,自己的命也要搭上。江緒安當夜前去鬥法,不想卻铩羽而歸。他心中焦急,第二日白天想趁那女妖不在,将宋伩誠救出來,可非但沒能把人救出來,還被當着宋伩誠的面生生砍斷了兩條尾巴。
“我先前幾百年都在霁明身旁,再之前我也是散修出身,實在不認識什麽同族朋友,只聽着你的故事長大的。前日我突然想起,差不多也到千年了,便想着拼了命也要去解了你的封。我想着,我幫你出來,興許你會幫我這個忙。可不想,你已經出來了,我又到處打聽,有妖說見你跟虎妖走了,又有妖說他在卞州有住處,我便來尋了。”
江緒安勉強地笑了笑,又說道:“我知道我沒什麽立場求你幫忙,但今後你有任何用得上我的地方,我肝腦塗地也會報答。”
許是想起了自己的曾經,循清一顆名為恻隐的心輕輕跳了兩下。
聞言,循清立刻擺擺手,道:“不必。順手的事,帶路吧。”
江緒安聞言立刻舒了一口氣,麻利地畫了個陣,三人便到了宋家鋪子門口。
宋家修了個小院,當街先進鋪,從鋪裏穿了後門方能進院。甫一進去,循清的眉便死死皺了起來。
這院子,好臭。
上一次聞到這種味,還是當年的滿月觀。
循清稍一閉眼,定了定神,随即悄悄扯了扯修易的袖子,示意他留神。修易自是領會到了,這院裏鬼氣沖天,教他開了眼界。
燭火搖曳中,魂鬼妖怪的影子在紙漿窗戶紙上映了個清清楚楚。晚風輕輕一吹,直将房內莺莺燕燕的嬉笑怒罵、豔詞浪語都送入了循清的耳朵。惹得循清煩得後腦勺直發麻。
惡鬼?妖?
江緒安此時也僵住了,短短三日,怎的一個正經人家小院就成了這麽個魔窟?
循清大約一探,便覺主屋內有十數名青壯年男子。有幾名已經被吸幹了,恐怕剩下活着的幾個也只是一息尚存。此外還有一只蛇妖和大約四只惡鬼,三女一男,連吸帶玩地了結了幾個被勾引來的好色之徒。
“喲,來客了。”一個嬌滴滴的女聲調笑道:“茱萸,你去見見?”
“得嘞。”另一個女聲透過薄薄的房門傳了出來。
與此同時,房門“砰”的一聲向外、向兩側大開。
一名女子身材窈窕,腳下虛浮,踩着小碎步捏着帕子,晃着水蛇般的腰肢七扭八扭着,扭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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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寸相思千萬緒。人間沒個安排處。”——《蝶戀花.春暮》
關于此詞作者,向有不同說法:一說唐.五代.李煜;二說北宋.李冠。
鵝:很吃江霁明和小狐貍嗚嗚嗚,可惜沒法細寫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