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江緒安
修易重新換上一貫的笑臉,問道:“你是何人?”
“我,我是這家的人。我大哥娶親娶了個妖怪,我這幾天到處藏身,昨夜倉皇躲進了這裏,卻,卻見……”
“已經沒事了,他們都死了。”修易笑眯眯地安慰小姑娘。
那女子勉強克制住顫抖,點點頭,問道:“那你們是神仙嗎?”
修易才剛一搖頭,便見門外身影一閃,是江緒安在廂房裏尋到了昏迷不醒的宋伩誠。
宋伩誠躺在地上,死死地閉着眼,面色發青,但呼吸尚穩。
江緒安跪坐在地上,面露焦急之色。
“緒安?”宋伩誠的妹妹小聲叫道。
江緒安擡頭,見了她,便上下打量一下,看她無事便匆忙點了個頭。他随即去問循清:“循清,你看伩誠他……”
循清蹲下來,使了術法。微弱的金光點上宋伩誠額心,順着他身體傳遍了四肢百骸。金光一閃一隐,循清心裏便有數了。
“妖毒,蛇毒。”
江緒安臉色變了變,問:“那……你也是蛇妖,你能解嗎?”
循清搖搖頭說:“不是那麽簡單。我們的毒都不一樣。我解不了她的,她也解不了我的。”
屋內安靜了一瞬,循清又輕聲說:“還有一個辦法,但我勸你節哀。”
江緒安伸手握住了宋伩誠的手,神色複雜,沒有回循清的話。
但他其實心知肚明,無論宋伩誠中了什麽毒,他永遠都有一顆解藥。這解藥就在他腹中,光華流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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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霁明還會有千千萬萬個轉世,你何必執着于宋伩誠。”
江緒安低聲反駁:“江霁明……只有一個。”
這魔怔般的話,早成了他揮之不去的心魔。
“他說的時候,我不懂;他去求紅繩的時候,他也不懂。見了宋伩誠,與他相處了許多時日,我一直當眼前人就是他,只是不記得我了而已。可是你說,他能喜歡我一次,怎麽會第二次就不喜歡我了呢?當初我是只狐貍,他有悖人倫、有悖天理地喜歡我,而今我頂着人的樣子,他怎麽會就不喜歡了呢?我不懂啊循清,我也不信。”
修易側過臉去看,只見身側的人不受控制地皺起了眉,面上也帶着迷惘。
“可是他成親了。我就在他身邊,他卻說,他不日就要成親了。”江緒安嗓子發緊,看着宋伩誠的臉出了神:“霁明,即使我不曾要求過,他卻為了我拒絕了一輩子的親事。從宋伩誠眼中看到欣喜的那一刻,我才真正明白了霁明說的話。江霁明這個人,早四百年前就死了,在我還不能化形的時候,他就死透了。今後他的魂會繼續入輪回,會有千千萬萬個長得像江霁明的人,會有千千萬萬個宋伩誠,可是他們真正活的,只有幾十年。真正亘古不變的,是這縷魂,而江霁明只是它的一部分。魂不屬于他,而是他屬于魂。”
循清聽得出了神,又輕聲說:“既已想得這般清楚,何不放下尋他。”
江緒安擡起頭,看向循清,慘然一笑,答道:“我不知道啊。循清,你愛的那個凡人散了魂,可若當初沒散,你會去尋他嗎?即便這一世的魂不像他,可你會不會也想着,萬一下一世就像他了呢?”
循清啞口無言,如果那人沒散,他一定去尋。想必會不知疲倦地尋下去,直到遇到下一次最像他的那一世吧。
“我是該放過我自己了。可我看着這張與霁明一模一樣的臉,我便放任不得他去死。我能救他,我怎麽會不救他?若霁明遲早會再出現,我現在不救他,是不是也等同于見死不救了霁明的一部分?”
循清沉默着,他甚至還沒有告訴江緒安,妖毒是有可能沁入魂魄的,若魂魄有損,也許就投不了胎了。
江緒安只沉浸在了情緒中,這些,他不知在心裏埋了多久。
“我現在真的很羨慕做人,一世的事一世了,多簡單。我從前最恨‘人妖殊途’這四個字,可如今我卻覺得這話是金玉良言。人命如蜉蝣,妖卻與山川同壽,若執意相愛,便是無窮無盡的相互折磨。拿我和他來說,我永遠也忘不了霁明,我活多久,便要折磨自己多久;霁明呢,承載過他的這縷魂,生生世世便都要沾上一個我,凡人一世求的子孫滿堂、天倫之樂,他便再難享受。可愛我的只有江霁明,不會恨我的只有江霁明。雙方都高興,這叫生生世世斬不斷的緣,可到了這個地步,只能叫永生永世的詛咒。要想終結這詛咒,只有我消失,也只能是我。”
其實本來,也可以是江霁明的。如果任妖毒沁魂,這團魂魄群便會歸于天地,再不入輪回。幾百年,一千年,兩千年,也許江緒安會忘記的。
但循清閉了閉眼,沒有再勸。如果他在江緒安的位置,他自問也不一定變成什麽樣。一千年了,他自己就沒忘記。
是江緒安成長得太快了,他出山來見宋伩誠不過幾年,卻從不知世事的小狐貍變成了如今心事重重的樣子。被江霁明悉心養了一輩子的那只小狐貍,在先生死後四百年都沒明白的事,短短幾年便讓他理解了個透,還能補出這許多注解。
江緒安盯着宋伩誠看了一會兒,不知是不是又透過這張臉在尋江霁明的影子。他神色柔和又堅定,自行取出了七百多年的妖靈,毫不猶豫地喂入了宋伩誠口中。
妖的靈汲滿了日精月華,甫一離體,其中琉璃七彩、光華交映,真正地讓天地萬物在它面前失了顏色,輕易便吸引了一屋人的目光。
宋伩誠臉上青色迅速褪去,腕上青紫的紋路也消散了。
他徐徐睜開眼,見滿屋子金光閃爍,一時也沒分清是黑夜還是白天。他愣愣地坐起,轉頭看見了一旁終于笑了的江緒安。
“緒安?”他嗓音沙啞,看到江緒安的一瞬間便清醒了過來,急切地說道:“尾巴,你的尾巴。”
江緒安搖了搖頭,安慰道:“沒事,我有三條呢。”
宋伩誠一把抱住了他,不住地道歉:“對不起,對不起,是我受了蠱惑。對不起。”
“你中了妖毒,他把修行幾百年的妖靈給了你,如今就要魂飛魄散了。你有話便快說。”循清開口打破了這氛圍。
江緒安皺眉看了看循清,神色間表明他并不贊同被說破。
宋伩誠愣住了,再看看江緒安的表情,他便知道不假。
“為何救我……緒安,你。”
宋伩誠忽然轉過頭,他直覺這二位陌生男子,是被江緒安請來的法術更高強的妖,便定定地問循清:“能取嗎?能否幫我取出來還給他?我不想要,我可以死,我不要他的命。”
見循清搖頭,宋伩誠便急了。
“你傻呀,你不要留着命去找你的江霁明了嗎?你不是說過我死了還能投胎嗎?可你死了,不就什麽都沒了?還怎麽找他?”
“我找不到了,不想找了呀。”江緒安精神已經不濟,他勉力提起一口氣,笑着去拉宋伩誠的手,說道:“別想着欠我,我誤了你好幾年,還差點害你家破人亡,你不恨我便好了。好好活着,別為我難過,我這,就去,見霁明了。”
“緒安,江緒安!”
宋伩誠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的身軀幾乎瞬息間,只瞬息間,便閃着金光,散了。
他徒勞地伸手在虛空抓了抓,兩滴淚率先奪眶而出,而後只眨了一下,便淚流滿面。
宋伩誠呆住了,然後又迅速地朝着循清二人的方向跪了下去,哽咽着求他們:“妖仙,求你,求你們救救他,他明明什麽都沒做錯啊。”
修易悄悄握住循清的手,卻沒有察覺到顫意。
循清開口道:“他想得很清楚。即便是能救,我也會遵從他的意願。”
宋伩誠一時沒能懂:“你是說,緒安想死?”
“他想再見到那個人。你既也知道江霁明,又在執着什麽?”
“江霁明……緒安為他而來,可我,不就是江霁明嗎?”
“那宋伩誠呢?”
宋伩誠皺着眉頭,十分困惑:“名字不過一個虛稱,重要嗎?他難道要的是再過一遍與江霁明的那段日子嗎?難道不是如江霁明一般的愛意嗎?若我有同等的情意,又長着同一張臉,于他而言,我和江霁明有區別嗎?”
“那你有嗎?”
有嗎?宋伩誠扪心自問。可他給不出答案,他沒見過江霁明,那人究竟是如何待這頭小狐貍的,他全然不知。但他知,從那個雪夜起,從目睹江緒安滿眼欣喜撲到他懷裏的那一刻起,他的眼裏、心裏,就留了迄今為止最大的一塊位置給這只妖。
“同榻而眠的那兩年,是我最珍貴的記憶。”宋伩誠低頭回想三年前的事,不禁說着說着又笑了:“他剛來的時候,一會兒說狐貍成精,一會兒說四百年前的私塾先生,又說天劫,又說化人形,吓得我好幾天沒睡好覺。我聽話本說,成了精的妖都把人玩弄于股掌中。可他哪裏像個精明的妖?分明比舍妹阿瑤還要純真幾分。一來就跟我說他是狐妖,也不怕我找道士來收他。他說要給我做賬房,我卻瞧着他不願忙碌。後來他整日回了原形趴在店裏料子上招攬客人,我看他倒享受得緊。”
“我該愛他嗎?”宋伩誠一雙眼在修易和循清之間來回看了又看:“我不是沒聽過斷袖的事,可我哪裏想過會輪得上自己。更何況,阿瑤很喜歡他,他又對阿瑤很好……當時的我只當自己擋了大好姻緣,哪裏敢妄斷他是愛屋及烏。我是想着成全他倆不假,那女妖跟我說我若成親便是最大的成全,可我不知怎的就聽進去了。”
思及之後發生的一切,宋伩誠重重地嘆了口氣,垂下了眼。
就在此時,門外飄進來一團金色耀眼的光圈,內裏裹着幾團正四下竄逃的金色光球。那光圈飄到了宋伩誠面前,其中圈着的魂魄便四下亂撞得更激烈了。
宋伩誠驚訝又欣喜,他轉頭看向循清,張了張嘴:“這是,是緒安嗎?”
循清心虛地點點頭,回道:“我制個琉璃瓶與你,将他放裏頭,少說也能保個一百年吧。你若有朝一日能脫了凡胎,便為他尋個軀殼,續你倆的緣去。若不成,待你百年,便把瓶碎了吧。”
“做得,我定做得。”宋伩誠緊緊抱住懷中的小琉璃瓶,感激地朝循清行禮。
循清認命地轉頭再次去到處布結界,一想到那個神秘仙君,循清便又給宋伩誠留了張傳送符。交代他家裏尋常妖獸進不來,如遇十分危險便燃符,能去仙宮裏太白仙君身邊。
如此,這事便結了。
修易跟循清打算先去找家客棧好好歇一晚,第二天便去丹朱所說的聞州漁城地界一探究竟。
到了一家接待夜間來客、專供趕路人歇腳的客棧,修易叫了一碟醬牛肉和兩樣小菜,便跟循清上了樓。循清第一件事便是與太白聯系,詳細講了那個神秘的仙君,讓太白去好好查查天宮裏誰下了界。
又是吹了小半宿冷風,循清一根手指都不想動,只順從地靠在修易懷裏昏昏欲睡。等菜送到,循清已安然枕着修易的胳膊要睡着了。但果然是循清,飯菜香味一來,他便精神十足地坐了起來。
修易照例給循清擺了碗筷,看着他吃第一口。看循清下意識點了點頭,修易便也跟着動筷了。然後兩人開始慣例複盤。
修易一邊觀察循清夾菜一邊問:“怎麽又想着留下江緒安了?”
“你想,他一開始是想我救宋伩誠,我就覺得他不想死。他可能是被宋伩誠的情況一激,以前想的有的沒的就都出來作祟了。反正魂我費大力氣保住了,要是他倆紅繩的緣分還在,便再給他個好好思考的機會。這牛肉好好吃。若是無緣,大不了幾十年之後再散不遲。”
修易起初頻頻點頭,聽到醬牛肉便忍不住笑出了聲。
循清奇怪地看了他一眼:“笑什麽,你不會覺得他會怪我吧?才剛活了六七百年,還年輕着呢。凡事別靠想啊,試試呗。更何況宋伩誠也才二十出頭,年輕得過分。而且我瞧着宋伩誠是真喜歡他。”
“你說得對。”修易笑得不行,只得低頭耙了口飯。
解決過晚飯,更像是消夜,二人上了榻。
循清不知想到了什麽,在被窩裏的手悄悄摸上了修易的心口。
修易幾乎立刻就一僵:“做什麽?”
“你看我。”
修易聽話地側身,對上循清的眼睛。
修易暗道一聲不好,這蛇妖吃飽喝足,要趁着夜色拿他解悶了。
循清睡在外側,月光透過窗子正灑在他臉上,月亮映在他眼中成了小小的一個,不似一輪明月,倒像一顆璀璨的星星。他眼中的這顆明星般的月亮,誤打誤撞成了這雙勾人心魂的眼睛精妙絕倫的一筆。
修易聽到自己“咕嘟”一聲咽了口口水,那聲音像一聲炸雷炸在他腦中。他不禁慌亂地想:循清聽到了嗎?肯定聽到了,這蛇妖……
循清突然無聲地笑了一下,配合他微微彎起的眼尾和一雙幽深的混雜着許多情緒的眼睛,一時間只讓修易想到四個字:勾魂奪魄。
“你心跳好快啊。”循清笑着用食指撓了撓修易的心口。
“循清……”
“睡覺吧。”循清滿意地笑笑,一如既往躺平了枕上修易的胳膊。
修易無奈地跟着笑笑,也阖了眼。早知這蛇妖是要尋他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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鵝:究竟是生生世世斬不斷的緣,還是永生永世的詛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