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狗味兒
譚祿生紋絲不動,恍若未聞。
“行了,那人叫你裝一輩子傻子?”
在譚氏一家人不解的目光中,眼瞧着譚夫人要開口為兒子辯解了。譚祿生這次卻擡了頭。
這譚祿生,分明十分正常。
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譚夫人,然後強自鎮定地看着循清。
“祿生,這是咱家廟裏求來的神仙,你知道什麽就快些說吧。”譚夫人總算說了句讓循清舒心的話。
譚祿生這才松了一口氣,對循清說:“我與甫生醒來就在一個無論如何也出不去的破廟裏,遇到了一個男子。他喂甫生吃了顆藥,甫生就變成了這個樣子。他卻說這是活命的法子,并叫我一并裝成這個樣子,直到有人給甫生恢複正常并識破我為止。”
“那人有什麽體貌特征?”
“他身形高大,面相說不上兇,但也算不得善。”譚祿生先說了三句廢話,随即想到了什麽,眼睛一亮:“對了,他身上有股狗味兒。”
“狗味兒?”循清不自覺挑了一下眉,問:“狗什麽味兒?”
譚祿生抓了抓頭發,結結巴巴地道:“就,就是,狗身上的味兒……”
循清一時無語,便也伸手點了一下譚祿生的額心。那金光便又原樣走了一遍,循清便知沒大礙,又問道:
“關于那破廟和那……那狗味兒男子,你還記得什麽?”
“對那破廟一概不知,我在裏頭不分日夜不知待了多久,那男子又來了一趟,囑咐我裝得像些,便原地起了陣風。我和甫生就到了家門口的胡同裏。”
譚祿生似是又仔細地想了想,還是搖了搖頭道:“除了狗味兒,真一概不知了。”
循清點點頭,對譚夫人和譚宴平點了下頭,擡腿便要走。
Advertisement
“大仙留步。”譚夫人突然叫:“我家就此安全了嗎?若再有事,如何聯系您?”
“聯系不上。”
循清本想一走了之,一想到父母雖有罪,稚子卻無辜。他便又随手封了個結界,道:
“尋常妖鬼魂靈進不得,多行善事自有庇佑。遇危險便躲這院來。”
随後循清又施法在院中空地上畫陣。
修易看着循清飛快動作的手指,不合時宜地、出神地想:之前從譚宅去卞州,他負責畫陣傳送,幾乎耗幹了他的法力,修了好些天才逐漸恢複。可循清随手便使傳送,還這般頻繁,循清的法術真乃無底之洞。
不多時,陣法好了,在譚家人的注視下,兩人離了靳州。
與此同時,聞州漁城內一處道觀後院起了個法陣,陣中金光一閃,循清二人便來了。
“這是滿月觀舊址。”循清邊進屋邊與修易說:“他膽子倒大。世間最教人料想不到之處便是極險之地?”
修易瞧着房內矗立的頂到房頂的巨大銅柱和一旁角落裏仍有餘溫的漆黑灰燼,四下走了走。見角落裏有個櫃子,他便一把拉開了。
只見其中上下五層,胡亂地堆放着一堆破了的瓶瓶罐罐,應是裝過妖獸的那些。這櫃子裏上下層級之間都結了蛛網,瓶罐上也有厚厚的一層灰。
“許久沒用了。”修易喃喃道。
“是許久沒破了。”
修易愣了愣,問:“難道那些妖獸就不反抗了嗎?”
“它們怕他。怕了便完了,只能任由他揉扁搓圓。”循清邊說邊豎起手掌,散了星星點點的金光,由它們替他細細探尋。
“許是想活吧,覺得憑一己之力逃不脫,便等旁人來救。”
循清聞言微微點了點頭,轉頭看向那個巨大的銅柱,對修易說:“我上次來時,這裏頭關了許多鬼魂,外頭燒着三昧真火。你說那仙君說走就走,這樣的容器便不要了?那裏頭的鬼又是怎麽轉移的?”
修易搖了搖頭:“不知,也許有別的東西裝他們了吧。你說丹朱說的‘爐子’,是不是也是當年兜率宮流出來的?可能就裝那裏頭帶走的吧。”
“八九不離十,那可是夠擠的。”
一個一個的金色光點重歸循清掌心,帶回了結果:一無所獲。
看循清的表情,修易便明白了,他說道:“線索豈不是又沒了?”
“倒還有一個。”循清露出一個尴尬的笑容,問:“你或許識得狗妖嗎?”
“這……別說識得,我好像遇都沒遇到過一個。”
人跡常至的地方,野生鬣狗實在罕見,大多犬類早早地就被馴服了。有史以來,也沒多少得道犬妖。
“狗妖還挺罕見的。”循清努力回想着,突然又露出一個更尴尬的笑:“你說,不會是楊戬吧?二郎真君做了壞事,哮天犬看不下去,循着味兒偷偷去救了小孩兒。”
“又亂說。”修易當場笑出了聲兒。
“這神魔六界,我可就認識這麽一只得道犬妖。”循清想了想又補充:“地府的不算,我不太清楚。”
修易卻突然想到了什麽,而後,也學着循清露出了尴尬的笑:“我有個比哮天犬更靠譜的猜測。”
“你說。”
“可能,也許,八成,譚祿生大概見的是狼妖吧……”
循清愣在原地,然後深以為然。他張了張嘴,最後憋出了一句:“……夏蟲不可語冰。”
狼妖倒是滿妖界都是,且全紮了堆兒。
這狼妖,若他跟蒙面仙君是仇敵,他是哪一方來的人?首先排除天庭,天庭只派了他們二人。地府與天庭一道,那想必也不是下界來的人。會是妖族的人嗎?據循清所知,散修的妖中是沒有狼妖的,狼妖全部都入了狼族。那是狼族派人出來暗中調查?也不太對。這人偷偷摸摸,顯然是事先知道譚祿生兄弟倆會被關在破廟裏,又偷偷摸摸進來給了保命的東西,卻沒有直接救出他們,最後去救他們也是這邊事了之後偷偷去的,很難不讓人覺得他是不想驚動蒙面人。那這般看來,倒像是蒙面人手下豢養的一衆妖獸裏,出了個有良心的,不敢違抗他,卻忍不住來救了小孩兒。既如此,便不好說是敵是友了。
“去狼族問問?以前他們還是很有大族觀念的,若是有族人被抓,想也不會坐視不理。”
修易點頭表示認可,并接道:“這幾百年來也是如此,上下生死與共。”
踩上法術財主循清親手用術法畫的陣,兩人頃刻便到了妖界狼族的大門口。
要說狼族裝潢,便是照着高門大院四個字來的。大門雕得闊氣,朱紅色的漆,金色的門環,整個兒照着皇宮标準來的。門一旁的小桌子上有兩只狼妖,正放下酒杯,轉着碧綠色的眼睛幽幽地打量着來人。兩只妖探了探循清,見他修為極高,便立刻起了身,不無恭敬地微垂下頭,恭謹問道:
“客有何貴幹?”
“勞煩同傳一聲:寒山循清求見。”
一只守門狼妖應聲去了,不多時便從內開了大門,對二人做了個請的手勢。
遠遠地,循清二人就瞧見過來了一個高大健碩的男子,皮膚黝黑,穿了身黑色繡了暗金紋樣的袍子,仿佛兇神惡煞地急匆匆走了過來,只是面上還帶着幾分笑意,但配合起來顯得出奇的別扭。
事後循清笑眯眯地對修易說,這叫“惡人面”,像他那種叫“菩薩面”。
來人一拱手,忙把人往屋裏請,他帶頭走在前面,邊走邊說:“早聽人說寒山上那位解了封,也沒來得及一見。在下段岫寧,行二,族長之位原是父親在坐,前些日子他剛退下來。”
進了主廳,段岫寧吩咐人給看了茶,才笑中透兇地客氣問道:“現今族裏有事找我便成,有什麽是我幫得上您二位的?”
“您客氣。只有一事與您打聽幾句。不知族內可有人失蹤?”
修易十分确定,循清說這話的時候,段岫寧臉上明顯僵了僵。
“您問這做什麽?”
“沒別的意思,別多心。我二人近來追查一夥抓捕、豢養妖獸的人,他們抓了一只狼妖。”
段岫寧擺擺手:“不可能,一定是認錯了。”
“這般确定?”
在循清和修易懷疑的目光中,段岫寧嘆了一口氣,說道:“有過。是我大哥。不知對方是什麽來路,也許是使了什麽下三濫的招數,我大哥被抓了。但是他已經死了。”
見段岫寧的神情不似作僞,循清便與修易對視了一眼。
“好幾百年的事了。我當時還小,只記得大哥的屍體被送回了家裏。”
“是誰送的?”
“狐族的一位長老,說他們在妖界入口巡邏時發現的,便給我們送回來了。”
見循清若有所思,段岫寧問:“怎麽了?”
“沒事,你們後來沒去尋過嗎?”
“去過,尋了好些年也沒音信,旁人還只當是意外碰到了道士。但我們以前查到了些消息,你要是用得上就給你吧。只後續有了結果知會我一聲,也好叫我大哥死個明白。”
段岫寧起身去屋一側的書架上翻,挪開了好幾卷卷軸,才在內側的暗格裏取出一個四四方方的、雕着并蒂蓮的檀木制的小匣子。
接過這個小匣子,循清擡手開了法印凝的鎖,随後從中取出一沓信紙,上頭倒是雜七雜八的什麽都有。有的密密麻麻記錄着見過這夥人的口頭敘述;有的是惡鬼畫像;有的是各家失蹤的妖獸記錄。
段岫寧看着循清把信紙遞給修易,認真地看着循清的側臉,緩聲說:“這鎖,除了我,本來旁人是打不開的。”
“是挺硬的。”循清笑了笑,擡眼看了他一下,便又低頭翻。
“興許這回有你,我大哥的事真能查清。”
循清收了匣子,點點頭,只說:“自當盡力而為。那狐族長老是誰,你可還有印象?”
段岫寧望着院裏思考了一會兒,點點頭說:“他沒親自來,來人只說是蘇長老。想要查應也好查。”
循清點點頭,起身便要告辭:“知道了,多謝。今日便不叨擾了。”
送修易和循清出了門,見他們朝着狐族方向去了,段岫寧站在原地獨自出神。段岫寧看着循清的背影,想起他随手便破了法印,便皺了皺眉頭。
這時,暗中跳出一只狼妖,正是段岫寧的心腹,他問道:“王,怎麽了?”
“沒事,我要閉關幾日,讓我弟去書房找我吧。”
心腹低頭領了命,退下了。
--------------------
“夏蟲不可語冰”——清.郭慶藩《莊子集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