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罪孽
“杜生,你先把人放了。我跟他換。”那人沉聲對油條攤主杜生說。
“想換你叔,可以啊。”杜生雙眼好似在冒火:“你自斷手腳便來吧。”
徐大人緩了口氣,說:“有話好好……”
“你閉嘴。”杜生恨聲打斷了他:“我說你侄子害死我妻女,你怎麽說?你能砍了他嗎!”
杜生渾身發抖,手也控制不住地抖了起來,連帶着柴刀也失了分寸。這把不知道被杜生磨過多少遍的柴刀,立刻給徐大人的脖子割了個口子,鮮血頓時順着刀口湧出,直往徐大人的衣領裏淌。
反觀那頭,徐大人的侄子徐運瞬時間怒目圓睜,幾大步就跨出了府門,一邊沖向杜生一邊大吼:“你沖我來!”
修易和循清對視了一眼,從循清的微微搖頭中讀懂了暫且不動的意思,于是便也繼續不動聲色地看這場戲。
“徐運!”杜生的眼珠子瞪得像是要從眼眶中掙脫出來,他見徐運馬上就要到跟前,立馬豎起柴刀,徑直紮進了徐大人的大腿。
徐大人登時疼得大叫了一聲,這一聲立馬見了效,生生讓徐運頓住了腳步。
杜生立馬又拔出了柴刀,重新橫在徐知州的脖子上。
“你到底想怎麽樣!”徐運喘着粗氣,朝杜生大吼。
“我想你死!”杜生喊得用力,手上不住地在抖,看得周圍的人好是心驚。
“你來殺,來殺啊!”徐運看着他叔叔衣服前襟已經被血浸透,越看越心慌,一時間只覺得頭昏腦漲。
徐運從腰間拔出一把匕首,對杜生說:“我不還手,你不信我。我斷不了四肢,我挑了腳筋,你放了他,行不行,啊?!”
“挑手筋!”
徐運怒極反笑,道:“好。你若反悔,我拼了命也能碾死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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匕首寒光一閃,眼看着尖銳的刀尖就要刺入徐運手腕的皮膚了,一聲女人的驚叫把他的動作叫停了:
“不要!”
人群中本來站在角落裏的一個女人走了出來,她腿前還站着一個六七歲的小女孩。那女人吓得面無人色,嗓音克制不住地尖了起來:“鴻運,你死了,你叫我們娘倆怎麽辦啊?”
“誰叫你倆出來的!”徐運急忙回頭對她道:“回家去!”
那頭拿着柴刀的杜生呆滞地看着徐夫人和她的女兒,使勁咽了好幾口口水才幹澀地開了口:“你有妻子?你這樣的畜生,還有女兒?”
徐運面色鐵青,催促着妻女:“回家!”
徐夫人卻根本不聽他的,只拉着女兒的小手,來到杜生跟前五步遠的地方,“撲通”一聲就跪在了地上,還回手拉着懵懂的女兒也一并跪下了。
“你幹什麽!”徐運急忙要過來扶。
“你站那兒!”杜生又豎起柴刀,直指徐知州的咽喉。
見丈夫被喝住了,徐夫人忙直視杜生,二話沒說先給他重重地磕了三個頭。
徐夫人再擡起頭時,額前碎發沾了血,黏在了一起,但她絲毫不在意似的抖着聲音開口:“這位大人,是姓杜嗎?杜大人,我夫君做錯了事,我們全家做牛做馬,只要您願意,我們用一輩子給您賠罪。鴻運是我們家的頂梁柱,求您大人有大量,看在我們孤女寡母的份兒上,垂憐我們娘倆,別叫憬兒這個年紀就沒了爹啊!”
看着杜生眼神不定,看着憬兒出了神,徐夫人忙拉了拉憬兒的小手:“憬兒,擡頭,叫人,啊。”
小女孩跪在地上,被夜風吹得瑟瑟發抖,單薄的身子微微發顫,但仍然乖巧地擡起頭,看着面前的男人,怯生生地叫道:“杜叔叔。”
杜生愣了一下,眼裏毫無預兆地落下了兩滴眼淚。但他好像又突然冷靜了不少,手也不抖了,只是刀更沉穩地橫在徐知州的脖子上。
他看了一眼憬兒,随後轉向徐夫人,說道:
“我不是什麽大人。徐夫人,你知道嗎?十五年前,我也有一個女兒,小名兒叫粲粲,就像令千金這麽大。你覺得一聲‘杜叔叔’,就能讓我放過你丈夫嗎?那我的女兒呢,她叫我‘爹爹’啊,她怎麽辦啊?”
杜生說了幾句話,就覺得嗓子發緊,他清了清嗓子,繼續說:“我妻子沒有您這樣會說漂亮話,她若是有命看到現在的我,可能吓得一句完整的話都說不出來。可是作為一個丈夫,我怎麽能不為她出了這口惡氣?她身子不好,我們求醫問藥也不頂用,本來我們以為不會有孩子了,可你知道她懷上粲粲以後,我們多高興嗎?徐夫人,你知道你丈夫是做什麽的嗎?我想你是柴州本地人,你不知道的。我來告訴你,他是個人販子。徐運,還是你口裏的徐鴻運,是個專門販賣小孩兒的人販子。這世間豈止是我一人想殺他?他幹這龌龊事,足夠他陽世千刀萬剮,陰司刀山油鍋全部走一遭!”
杜生雙眼裏全是恨意,壓抑了多年的恨意、在知州府門前蹲了這麽多年的洶湧的恨意。
“他拐了我的女兒,放火燒死了我的妻子。徐夫人,我今日殺了徐運,你們是孤兒寡母。”杜生擡起左手,伸出食指重重地一下一下點在自己心口,赤紅着雙眼,清晰無比地說道:“我留在世上成了鳏夫,我妻女在下面又何嘗不是成了孤兒寡母!”
徐夫人低聲抽泣,卻顧不上拿帕子擦擦臉,只接着說:“鴻運以前是走南闖北的,做過很多壞事,可他搬來柴州這十年來,他無一日不是在向善啊!鴻運來第一年,就跟着叔叔去剿匪,他帶頭沖鋒陷陣,身上被土匪砍了多少刀?你問問這柴州百姓,哪個不拿鴻運當恩人。鴻運為了柴州百姓,出過汗、流過血,柴州今天的安定是他拿命換的啊!我知道這不能抹掉他十年前做過的壞事,可能不能當他已經死了?鴻運剿匪那幾年,有多少次就在鬼門關來回晃悠,有多少兇險,大夫都說沒得醫了。您能不能,我求求您,您當他在那無數個兇險的夜裏沒醒過來,死了,行嗎?”
深夜的石路冰涼,隔着膝蓋骨穿透了徐夫人單薄的身體,她像她女兒一樣微微發抖,但目光中滿是乞求與希冀。說完這些話,徐夫人不顧丈夫阻攔,又“砰砰砰”給杜生磕了三個頭。
“杜大人,只要您答應,我們今夜收拾東西就走。我們連夜到一個小村子裏了此殘生,絕不再出現在您面前,您就當我們全家都死了,行不行?”
徐夫人又用手指戳了戳一旁的女兒。
怯生生的稚嫩童聲再次響起:“杜叔叔,憬兒求求您。”
杜生望着徐夫人面前那一小汪血,扯出來一個凄慘又難看無比的笑容。然後他擡着頭看着徐運,道:“你就這樣看着她們為了你的命,在這兒跪着?”
徐夫人愣了愣,還沒反應過來,便看見一旁的丈夫回頭指了兩個衙役,然後深深地看了她和女兒一眼,頭半句說給衙役,後半句說給妻女:“兄弟,送你嫂子回家。帶着憬兒,改嫁吧。”
徐夫人被夜風吹麻了的頭腦猛地清醒了過來,激烈地在兩個衙役胳膊中掙紮,口中還在不斷叫着、求着杜生。
見母親如此失控,憬兒終于不負衆望,大聲哭了出來。
一時間,女人的尖叫聲、小女孩的哭聲、男人的啞聲催促聲,讓入了夜的街道熱鬧了起來,更勝早市。
這時,一個老婆婆開口對杜生說:“逝者已矣,更何況尊夫人未必也希望看到你這樣。一家家破人亡已是不幸,又何苦再拖另一家原樣來這一遭?”
“何苦?”杜生被氣笑了:“那我怎麽辦?我就大慈大悲,原諒他?當他沒拐過,沒殺過?!天下人都這般想,還設什麽律法!反正殺了人都要被原諒,不是嗎!我今天殺了你,你也會撐着一口氣告訴你兒子別殺我?”
“你這人怎麽說話呢!”那老婆婆旁邊的男子喊道,又繼續碎嘴子補充了幾句:“你好歹也在柴州城待了這些年了,你敢說你不認識柴州徐鴻運?咱們能好好活着,誰沒受他的恩惠?你有心嗎?”
立刻就有人附和:
“是啊,他當年怎麽帶頭剿匪的,我們都記得,我們可都還沒死呢!”
“你殺了他報仇,那你殺了我們柴州城的恩人,我們是不是也要找你報仇啊?”
“對啊,非得全死了你才高興?”
“實在想不開就出家吧,空門化化你這殺孽。”
“出家吧。”
“我看在理,出家吧。”
“聽聽,聽聽你們。”杜生冷笑了一聲:“都在為他說話,他是你們柴州的大恩人,我是個異鄉人,在這裏便讨不得公道是嗎?無妨,我今日也不是來讨公道的,我自己的公道自己主持便罷!徐運,挑啊!”
這時候,剛被帶走沒幾步遠的徐夫人重重地咬了一口衙役,竟真掙脫了,顧不得儀态,大步跑了過來,她跪坐在地上,急切地朝杜生開口:“杜大人,杜大人你聽我說。即便是咱家女兒被拐走賣了,也不見得找不回來,您說是不是?您一死了之,您女兒又身在何處?我們去給您找,好不好?我們找,一定找得到,一定找得到。”
“夫人,聽話,回家吧。”徐運轉頭看着面對着他不住搖頭地妻子,臉色灰敗地說道:“找不回來了。我最後一批生意,那批孩子,全死了。那天晚上我去鎮上談買賣,裝孩子的車廂,上了大鐵鎖。不知道哪個娃有火折子,可能是天黑害怕,照明的時候點燃了車廂,全死了,一個都沒活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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願世界再無人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