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章節

地相對晤談,一東一西,都竭力表現出從來沒有任何沖突的樣子,但在繁缛得令人厭倦的客套和禮節中,他們觀察着對方的模樣,很快就互相知道,彼此皆沒有從那件事上釋懷。

“怎麽,難道鹹陽不好嗎?”秦王政像個真正和藹的君王,盡職盡責的東道主,微微地笑着問燕丹。

“不。”燕丹也像什麽都沒發生過一樣,略略垂頭:“鹹陽是好的。只不過我思念薊都。近年來,也有疾在身,因此——”

燕丹抓緊機會開始逐條地闡述回去的理由,闡述自己的苦衷。他被那些表情單一的人監視,如同軟禁一般困在幽深的使館,要見到這位日理萬機的秦王是非常不容易的事。君王有時間見詢問各類瑣事的官員,有時間見館舍裏那些素有才名的客人,有時間見他國來奔的臣子,就是沒有時間見這位他昔日的故交,幽燕的質子。總是有些什麽臨時突發事件,打斷了他們的會面,很久之前就決定的出征,某個國戚需要問病,又或者是秦王公務堆積,好像永遠也處理不完。要得到一個能與他當面晤談的機會,非常非常不容易。

哪裏還是那個小時候天天跑來找他,趕也趕不走的人呢。

“鹹陽不好嗎?”但秦王政無心聽他的長篇大論,他只是重複地問了一遍。燕丹詫異地擡頭,只見他的身子微微向他傾斜過來,無聲且飛快地,嚴肅而狂熱地,一只手撐在葛席上,袖口掩蓋了手背。他們四周垂缬下的巨大柔軟的茜色帷幔稍稍飄蕩,秦王政投在上面的影子如若鬼魅般晃動,那個人看着他,雙目映襯明亮的火光,那雙眼睛,黑白分明,如夜空、如點漆,如明潭,如素羽,這是意蘊深刻,沉沉如井又灼人可怖的野心家的眼睛。

“可是我覺得,不管是鹹陽,還是薊都。”秦王政很快地搶在燕丹開口前自答:“此刻最讓我焦灼渴望的,是邯鄲。”

不是他們兩人相擁度過一段童年的邯鄲,是戰略地圖、是史冊記載、是地理財貸、是軍事行動中的邯鄲。

“趙國和燕國,真是過去人所說的唇亡齒寒的關系呢。”年輕的君王輕描淡寫地笑着說,卻如暮鼓晨鐘般振聾發聩。燕國太子望着他,突然發現他是這麽不可理解,又是這麽光明正大。他明明白白地暗示又若有若無地威脅,叫人滿心惶恐。

從燕丹的後背上,遽然竄起一股恐懼的冷意,他直直地坐着,品味着君王的話語,感覺到身上寒毛炸起。

這場商讨如同預期一樣,沒有達成什麽一致意見,燕丹的希望落空了。而帷幔之外,還有各種各樣的事務等着秦王去處理,秦王政并沒有太多時間在燕丹這裏逗留,與他展開各種各樣的高談闊論,他也實在是厭煩了。侍臣捧着燭火,将嵌珠的鞋子拿到階下,他站起身,長長的佩劍懸在身側,劍纓上裝飾琉璃珠,由不同形狀镂花組成的,整整十六節長的華麗組佩,互相碰撞發出清越的聲響。

“我把您留下來,是因為我有能力把您留下來。”秦王政最後帶着勝利者的笑容說:“您應該知道的,我說過,您能不能離開這裏,只取決于我。”

“那麽,至少請給我一個期限吧!”燕丹在帷幔裏兩手撐着席面,欠起身,絕望而慌張地注目君王的背影:“您不可能永遠把我關在這地方的,至少,請允諾我一個回薊都的期限!”

年輕的質子提高聲音,卻只換得君王略略偏轉身子的一個回顧,心不在焉、敷衍不屑地瞥了他一眼,君王的玄色袍袖在高大的燭火下鼓蕩,他迎着火光的面龐忽地現出一個惡意的笑容,秦王政猶若嘆息般拉長聲音:“好,那就給你。”他頗為自滿地念道,一字一句:“這就是你要的承諾:待到烏頭白,馬生角,我就允許你回到你的故國。”

君王揚長而去,再不回首。片刻之後,燕丹猛然跌坐在葛席上,他瞪大眼,先是嘗試着理解君王的諾言,緊接着恍然悔悟,攥緊拳頭,痛苦地閉上雙目,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

說不可能永遠關住他,就偏要變出個可能給他看。兒時總角的言笑晏晏,成人為質後的服柔遜謙,到頭來只不過換得一句——烏頭白,馬生角!

烏頭白,馬生角。烏頭白,馬生角。燕丹罔顧四周圍攏來的玄衣侍臣,近乎瘋狂地支撐着軀體,喃喃地來回地念叨這句話,焦灼而無力,似乎這就是他人生中唯一的谶言。他倏忽神智不清般哈哈大笑。烏頭白,馬生角,唇齒用力地合攏又分開,連着仇恨、回憶、痛楚與無能為力一同狠狠地咀嚼,吞咽下腹。面上的表情一瞬間又變得惡毒起來,他伸出手,迅疾猶若鷹展開它的爪子,像揪着秦王政的衣領般死死揪住了一邊飄忽的帷幔,松脂的香氣,刺鼻、辛辣、清苦,同着徹骨的恨意一同,同着複發的舊創口滴下的鮮血一起,在燭火照不到的黑暗之處蔓延開來。

烏頭白,馬生角,悠久而絕望得好像什麽戀愛中的誓言。

連漆黑的烏鴉也被歲月染成白頭翁,連生着飄逸鬃毛的胡地駿馬也生出了殺人的利角。直到那個并不存在的時刻來臨之前,他不會放他回去,不會放他回去。

這是被逼到不可再退的地步了,燕丹狠狠地扯下帷幔,撕裂的聲音,痛苦殘忍地響起,濃豔的茜色覆蓋上他玉色的手腕。

為了沖破永恒的牢檻,他只有向命運迎擊。

在被許諾所束縛的、漫長近于永久的牢籠中,在天下最堅不可摧的、威嚴雄壯的鹹陽城內,斷絕了一切希望而生活着的、被兒戲般的誓言輕侮玩弄的年輕質子,在極度的絕望過後,終于決定為自己争取些希望。他不是會守着鏡中花、水中月度過一生的人,況且君王的許諾,比鏡花水月要更為不可靠,那些美麗的遙不可及的泡影不能成為他餘生的期望。

秦王政似乎是有所提防的。被恩賜的自由越來越少,許多莫名其妙的小官吏,就像看守犯人那樣,駐守在館舍的四處,時常找出各種規章制度,來與他的下臣喋喋不休,做什麽事情都很麻煩,就索性什麽都不做,連出門的條件都越來越苛刻——大概是秦王下了命令,不許他去見他吧,可是,燕丹冷笑着想,他不打算去見他了。

既然他用不合情理的起誓對待他,那麽他将還他以不合情理的逃亡。

這個世界上,總有那麽一些東西,是不受王法、規矩和國與國之間的強弱影響的,是随心随性、甚至連生死都能置之度外的。燕丹對這些東西格外敏感,那是所謂的俠義與道德,是劍與悲歌,比簡牍上冷冰冰的法律更加打動人心,比居高臨下的說教與解答更值得傳唱,如香氣馥郁的昙花。它在漫長的黑夜中醞釀,只為了一時快意,為了剎那恩仇而盛開。燕趙之地的人們,自古悍勇而難以為政府控制,他們不僅是這些回腸蕩氣的傳說的締造者,而且比任何其他地方的人都知道應該怎樣巧妙地利用它。

贈送禮品、待之以誠、無微不至地關照,爾後便是安排人手、策劃路線、約定時間。秦王政在百忙之中不是沒有聽到這樣的傳言,管理館舍的官員抽空專門來向他禀報,在階下的幽暗裏,頭低得幾乎看不見,字句斟酌,恭敬審慎:曾經聽到下面人一些不當的傳言,那位燕太子丹最近态度大變,很可能是籌備出逃呢。

君王坐在漆木幾案前,坐在明燭晃晃的堂上,無動于衷地批閱那些繁複的字句,案上的竹簡堆得快遮住了他的臉,甚至讓人擔心會不會将那精致如藝術品般的陳設壓垮。秦王政聽着那官員的話,批閱竹簡的手甚至不曾停下,只是偶爾飛快地在墨水中沾一沾——過了很久,久到那官員以為他沒有聽到,準備再說一遍的時候,他才極輕極輕地哦了一聲。

他握着筆,于竹簡上頓了頓,不疾不徐地擡起眼來,面無表情的臉上神情冷毅——從沒有人見過這樣無情冷漠的面孔,仿佛岩石雕鑿而就的。他平和地注視着下官,“還有什麽其他事麽?”然後君王這麽問。

官員自讨無趣,歸去後以為秦王政已經不再關心北國質子的狀況了,就稍稍放下了戒備。孰料在他走後,秦王政立即招來了管理鹹陽城設施的官員。在大堆失去生命光澤的、枯草色的凋敝的竹簡後面,在黑色的幾案旁邊,玄衣朱裳的王,埋着頭對他下了命令。

“計算出離開鹹陽城到薊都去的必經之路,然後在這些地方,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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