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

不該,還是叫住齊敬恒:“你要去幹嘛?”

出口才覺像挑釁,吳悠那孩子護着情人:“小方做菜特別好吃。”

齊敬恒:“有人送料定工,我去看看。”

我哦一聲。

吳悠道:“賭石的,那人好玩,說跑到緬甸出門随便撿了塊石頭,開來看看,結果開漲了。木那料,料子也老,問他雕個什麽,他想半天陰測測來一句:貔貅。笑死我了,問他是不是送人,說抵債。送債主那麽大一貔貅,鎮宅嗎!”

我聽着,看吳悠興致勃勃,忍不住勾手指叫他過來,拉住一陣揉搓,他大呼大王饒命。我看他一臉幸福,背光對着我,笑容燦爛明亮,讓我有種錯覺,伸手觸摸到光。我告誡自己,這樣也不錯,三個人裏至少能好兩個。

店後沙發旁的桌子上,方憶杭放下一個碗。是蒸熱的米飯。

他穿白襯衫,袖子挽起來,露出的手腕不像我想象得那麽細,皮膚白而光滑,但是手臂的線條已經是成年男人的了,二十幾歲最好的年紀,沒腦滿腸肥大腹便便,像一個偏瘦的雕塑家。他可以考慮戴一串和膚色成對比的藍或紫色的串珠手鏈,雖然有點女氣,但也有種英氣,何況串珠卡在他手腕清晰凸起的那塊骨節處時,應該十分好看。

我看完他的手,才重看他的眼睛,他竟還在看我。他眼中有一閃而逝的情緒,像水裏,可能是他老家錢塘湖一個浪頭,打過去就過去了。方憶杭說:“再等一下。”和我說話時他聲音很輕,我覺得好笑,他怕驚擾什麽呢?

米飯裝在粗陶的碗裏,齊敬恒愛用這種樸拙的餐具,我拿起筷子,方憶杭在我手邊放下一小碟肉沫酸豆角,又戴着手套,捧出一碗蒸蛋。

豆角上沾着一點紅色的油光,我以為是紅油,但不辣,沒有花椒味,反而有豆瓣的醇香。他遞湯匙給我,我吃雞蛋羹,蛋羹顏色很均勻,軟嫩的鵝黃色,沒有皺褶,沒有泡沫,上面點了一滴暈開的醬油。吃完才嘗到魚湯的鮮味,我:“夥食不錯,冬天有鮮魚湯。”

吳悠坐在飯桌邊撐頭看我吃:“那是,小方跑水産市場買的野生魚頭。”

我就着那碟豆角,吃了一碗飯,最後懶得拿筷子了,直接用湯匙把豆角拌進白米飯裏。飯不是長米,是圓形的,每粒都飽滿圓潤,我一般吃到是壽司,沒想到熱騰騰地吃這麽香。我在那咬飯,吳悠噗地笑,說:“韓哥,看你這用勺吃飯的熟練程度,絕對有三歲了。”

我想吃飯重要,任這小子說去。

方憶杭站在桌對面,像個廚師等候評價,待我再擡頭,他變成坐在我對面。齊敬恒這屋子裝的是仿古式,窗戶都是一格格糊紙再加玻璃,光一格格地照進來,落到他臉上,被過濾得,實在柔和。我想方憶杭這小子,手藝不錯,是不是就用做菜折服佳奇。吃一個人做的飯,不會精致到不近人情,有情意又心思細到讓人有點受寵若驚,吃飯的人很容易就生出遐想,想一輩子吃下去,天長地久,遐想久了就當真。想無視外面鵝毛大雪,平靜地守着一張餐桌,到老吧。

我記得當初判過他,不是太會裝,就是太清純。現在看來,是清純,跟這幾樣家常菜飯似的清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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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敬恒出來時,我坐在桌邊,和吳悠閑扯,方憶杭被我誇過兩句,又卷起袖子收拾桌子。

吳悠說:“感謝韓哥給我們送來的溫暖,小方同志,他像春天一般溫暖。”

我掉頭就打電話給中介。

中介經理聽到我的聲音,愣了下,說:“韓先生,我們真的盡力了。”和我對幾句話,又無奈何地說:“您的要求過于寬泛了。”

我:“你們能找到德法雙語同傳36D還陪上床的多功能人才,找個單純做飯的找不到?”

吳悠在旁興嘆搖頭。稍後我挂掉電話,齊敬恒确認:“你要找人做飯?”

我轉着手機沒看他:“基本晚飯,午飯不定。”

齊敬恒頓了一下,對我說:“小方怎麽樣?”

我不懂齊敬恒這一下是什麽意思。

我看着他,齊敬恒是太原人,原籍太原,李世民太原公子名的太原。我以前拿唐人騎馬畫像,去掉胡子,再削兩三個號,基本是齊敬恒。他臉瘦,鼻如懸膽,五官清楚,後來家中長輩去了新疆。說話是四平八穩很大氣的普通話,真正皇城根下長大的說話反而顯得,太活了,油。

我一向愛聽他說話,猜裏面的情緒意思。現在我在想他在想什麽,試探我和我叫他養着的這小子究竟什麽關系,還是真醋了?他要是能醋最好,我就愛看他醋,每次醋到最後警告我:韓揚!我就屁颠地跟在他屁股後面哄。

我笑着說:“這不歸我說了算,你現在給他開工資。”

吳悠看看他,又看看我。

齊敬恒:“我相信小方兼顧得來。”眼睛裏像墨一樣,偏頭問:“小方,你看怎麽樣?”

我心頭火起,陪他在人前演,懶洋洋地跟方憶杭說:“你要真願意來,我虧待不了你。”

齊敬恒的臉色變了一下。

方憶杭說:“好。”

我說:“那你今天就來吧,我晚飯吃得晚,夠你做了。”

下午三點,我告辭回家。吳悠送我,他一路想說什麽,心不在焉地看着我。下定決心說:“哥,小方挺好的,你要是心思不定就別動他。”

我瞥他。

吳悠嘎吱嘎吱踩精石齋院子裏的雪,院子那麽大風又呼呼地吹,我怕他凍到。吳悠轉身補句:“但是,哥,要是對他是來真的,你就放心大膽地上吧!我絕對支持你!”

灰瓦白牆的院牆裏,我看着吳悠那樣,就覺得這孩子,別說真當了講師,哪怕當了教授,也是這麽不沾世故的樣。如果是別人和齊敬恒在一起,我只要不想放手,絕沒那麽輕易,但是偏偏是他。

吳悠帶齊敬恒來見我那天,他咬着根小番茄的冰糖葫蘆,和我約在個麥當勞裏,我看見齊敬恒跟他一道走進來,我整個人都僵了。百貨大樓熙熙攘攘的人潮裏,我感覺我被生活涮了,置身熱油之中而血液都凍成冰塊。齊敬恒說:韓揚,你好,好久不見。又和吳悠解釋我們是同學。我看着吳悠舉着已經咬掉兩顆小番茄的冰糖葫蘆,讨好似的遞給我一根草莓的,我就深吸了一口氣,有些事不能鬧到他面前,不能打破他對生活整個的,那麽美的幻想。

我跟吳悠笑:“你哥哥我的口味什麽時候是那號清粥小菜了?放心,我不動他。”

這天下午真是失策,我回家開電腦,和公司保持即時通訊。感謝高科技,感謝信息技術。

到六點時,有人上門,我才想起叫過方憶杭即刻上班。

他進門,手裏拎着兩個袋子,是覺得我家沒菜。提着袋子克制地左右看看,我說:“怎麽,失望了?”

方憶杭說:“是有點沒想到。”

我想起他也是哪家小少爺,可能比佳奇差點,但不見他敏感過,那就是沒差到哪去。

我點頭:“嗯,你原本以為我頤和園別墅,開門要指紋密碼,一打電話就是管家:Mr. Han's residence,別名韓公館是吧。”

方憶杭笑起來,他倒是想忍來着,沒忍住。笑得眼睛微微眯起來,我想這小帥哥平常清清淡淡的,像個木頭美人,笑起來竟也有一段風情。

我盯着他看,他打開白色塑料袋,遞給我個紙包。我愣了下,是烤紅薯。

我接過來,心裏不知道什麽滋味,一指廚房,叫他做飯去。

那烤紅薯就放在我辦公桌上,電腦旁邊。

既然是第一天,我說過,随便搞點。我在吃上不算講究,中西皆可,只是在醬油用法,糖鹽用量,辣椒香料,刀工火候,時節時菜,包括和酒或湯的搭配上,有些個人習慣。心情好時,或是遇上對的人,什麽口味習慣都可以忽略不計。我說我海鮮過敏,忌海參,那是對一點面子都不必給的人。要是和齊敬恒,別說路邊攤地溝油,被核輻射過的海鮮我都照吃不誤。

七點方憶杭敲我門,說:“可以吃飯了。”

我出去,看見他把我櫥櫃裏的幾套餐碟拆了,洗了一套則武的來用。

這套房子是我二十五歲買的,真正意義上的第一桶金,我包了舞廳在木地板上砌高過人頭的香槟山,喝到酩酊大醉跳上交響樂團指揮臺,說中華兒女們,先掙着人民幣過幾年我們的目标是美金!臺下狂呼萬歲,群情激奮要占領帝國大廈。第二天我從酒店搬出,宿醉着想以後我就在景安了,我愛這座城市。十六歲踏上北美,二十五歲回來,九年時間,我和這座最古老也最年輕的城市分別已太長。我懷念這裏喧嚣塵上人潮洶湧,懷念後海夕陽素菜館某王府書房,宰客無數的古董市場和春天的楊柳冬天的冰燈,雖然它很堵,在我記憶裏有兩年忘記關窗回家桌上都一層灰,有這樣那樣的不好值得罵,但我就是喜歡。

這套房後窗對着我同樣喜歡的一個公園。

拎包入住我在家裏開party,吳悠吃着酒店送餐用着酒店送的餐具,中途說不行,拖着齊敬恒開車出門溜了一圈,給我定了幾套餐具和全套廚房的鍋碗瓢盆當驚喜。從送上門到現在,我沒用過。

燈光照在瓷器上,清如水白如雪明如鏡,我數着菜,油菜南瓜排骨,說:“你把我當兔子喂?”

方憶杭飛快地看了我一眼,見我一臉陰沉,識相地說:“對不起。”

我才拿筷子:“開玩笑你也信。”

不管他,坐下開吃。他買的油菜很新鮮,進門時我看到是稻草紮成一捆的,金燦燦的花開得正好,苔杆翠綠。下午去菜市怎麽能買到這麽新鮮的菜,我也很驚訝。經過霜的油菜很甜,只截取水分充足飽滿的部分,下鍋爆蒜蓉炒,蒜蓉菜心。

有些地方菜心先焯水再炒,吃起來味道淡,菜味都散在第一鍋水裏了。他這樣做,起鍋前才放鹽,就鹹鮮爽口。

南瓜做的金沙,裹鹹蛋黃,鹹蛋黃裏有結塊的部分要耐心壓碎才能裹均勻。我吃不出有沒有加面粉或澱粉,但南瓜先蒸熟,裹着鹹蛋黃煎得很酥軟,最甜的地方肉都是一絲絲的。排骨鮮美嫩滑,粉白的肉質,和玉米山藥盛在一起,冒着最濃的白霧。

我先喝湯才吃飯,中途叫他別客氣,也坐下吃。桌上有公勺公筷。

我吃完他還在吃,細嚼慢咽,低着頭,嘴唇上沾了油,在燈光下唇形既端正又飽滿。

我問他介不介意,他眼睛望着我,睫毛長但是不翹,又黑又齊,抿着嘴對我搖頭。

我點了支煙。

外面天黑了,冬天天黑得早。我看街上,公園裏的人,都如倦鳥投林一樣回家。

我和一個不算熟的人吃了餐味道還可以的飯。

這不會讓我想到家。

他站起身,自覺地收拾餐桌。我坐在原位,很有傷殘人士的自覺。

我:“這麽放得下身段吃苦耐勞。”

他僵了僵。

我想說小年輕,不要這麽一驚一乍動辄得咎的。到底沒說,可能我不适合說這種話。

他端着盤子進廚房,我笑:“喂,你真的讀的BA不是烹饪?”

他說:“不是。”又說:“可能我喜歡做菜。”

我又說:“你有機會練習這個?”

他說:“我喜歡在家吃,做西餐是留學的時候學的。中餐是,有一年參加項目去貴州支教。”

我說:“哦。”

齊敬恒參加過類似項目,去非洲,回來就讓我眼前一黑,半是因為曬的,半是因為他和吳悠。

我和方憶杭說,下次去超市。我不要求非常新鮮。

他問我吃不吃西餐,我在電腦面前答:可以。不吃西餐我早就死在北美遼闊的土地上了。

露西彙給我下周安排,準備放年假了,她心思開始浮躁,吃着公司定的外賣,浮想聯翩。

我不得不讓她正視現實。

我給她報了下我晚飯的菜,然後告訴她,今晚我陪着設計組熬,在投标書拿出來前,一個都逃不了。

她就沒動靜了。我叫方憶杭走前給我沖杯咖啡,我相信他能找到咖啡粉,不會傻到現煮。

我問合夥人露西怎麽了,合夥人說:“唉,甄嬛傳已演完,正在和核心組那小衙內抱頭痛哭,暴君無道魚肉百姓,回顧含恨投賊的心路歷程。”

我:“陳閣老,朕抱恙以來,軍國大事就仰仗你老了。”

系着領結的陳閣老沉吟,說:“陛下,保重龍體,少看康熙王朝。”

我答:“與君共勉。”聽見方憶杭敲門,切斷通話。

方憶杭把咖啡放在我桌上。我:“謝了。”

他站着不動,我去看他,他問:“你也看電視劇?”

我:“對,我吃飯,看電視劇,還會上廁所。”含了口咖啡。

咖啡沖得很淡,我記得我不缺咖啡粉。牛奶倒了很多。

我想起方才口氣太差,我不是脾氣不好的人,怎麽他在我面前我就立刻情緒無縫轉換。因為他來意未定,因為佳奇,還是因為他是齊敬恒塞給我的?

我道:“我們留學那會兒,想聽中文了,總拿什麽王朝什麽大案的電視劇當背景音,嫌談戀愛鬧得慌。”

方憶杭說:“那比起你們,我們算是有進步了。”

我沒想到他會接話。

他對我彎彎嘴角,說:“我們一般聽郭德綱。”

那小子收拾完,走了。

我開視頻會話,陳炯明問我:“怎麽剛才不好說話?”

我笑一下,看窗外天色漆黑,想着方憶杭像棵移動的小樹那樣挺挺直直地走回去,跟陳炯明道:“你說我是不是老了,有點風吹草動就杯弓蛇影。”

陳炯明:“你老了?”他樂了:“你爸那心腹上次不遠萬裏從檀香山跑來問你,你說的可是你還太年輕。”

我:“找準參照物。”

後來就沒再說什麽。

良久以來,我已經習慣我身邊的人有所求。所有人都有欲望,這不是可恥的事。

我有得是時間和耐心來玩。方憶杭千辛萬苦湊我身邊,他想要什麽價碼,總不可能不開。

有時候我真惡心自己,越過越像我爸。更多時候我愛死自己,包括從他那裏繼承的自私和貪婪。我想我是不是就是因為自私和貪婪,搞丢了齊敬恒。

咖啡喝完,投标書還沒出。陳炯明郁郁地說你知道嗎,我已經遠離聲色犬馬三天了,青年才俊不好做。我說你這麽想吧,我十三天來只能被騎乘,平衡沒有?

陳炯明說:“值得幹一杯。”

他對着攝像頭開了瓶紅酒,我也開酒櫃随手拎了瓶。我們沉默嚴肅地在彼此的屏幕裏對着酒瓶喝,直接跳過醒酒,頗有些悲壯的儀式感。

喝到後來陳炯明想起問我一開始開的哪瓶,我讀标簽給他,普羅旺斯一個峽谷酒莊送嘗的新酒,口感還可以。他手一揮:“分我一箱!”

我也醉得不輕,承諾他:“沒問題沒問題!”

我真地做夢,夢到溫哥華的海空山色,落基山脈,鹿湖,我執意拉齊敬恒去看的普羅旺斯的薰衣草。漫步在酒莊的夜晚,酒莊在梯階似的葡萄園上,天與地那樣接近,我說我把星星送給你。反正能買,買下他的星座的一顆小星命名權,在将來我和他的房子旁立一塊授權石碑。

我希望回到那些時候,我們還能相守。我想着燈火昏暗的酒窖裏,我們呼吸着橡木和葡萄發酵的氣息,我将他壓在木桶上吻,模糊地說你是我的狄俄尼索斯,他痛楚的表情如此生動,點燃我的欲火又忍耐着放任我,我看着他的汗水順着背脊滑下,皮膚閃着如絲綢如蜜的光,更想撕裂他如絲綢一般裹纏我的內部。

我想我要是繼續夢下去會哭泣嚎啕,因為我已經沒有機會了。我的齊敬恒,曾經屬于我的齊敬恒,我把他搞丢了。

我夢到吳悠,他說韓哥你不要和我搶,你怎麽能和我搶呢,你只會連累他不會愛他……你連他最愛的媽媽都害死了呀。

我醒來,被鬧醒的。

有人按門鈴,我看眼立表,早上八點。

我大怒:“沒鑰匙就滾!”

過不到五秒,我枕在書桌上,聽見開門聲,有人進來。他每一步盡管輕,都好像尖銳的刀鋒踩在我腦神經上。

我看見黑色牛仔褲,看見藍白條紋襯衫下擺,看見一雙手抱着一個紅色保溫盒,人在我面前站住,可能被周圍的酒瓶和滿室紅酒變質的氣味沖擊。我頭很重,擡不起來,整個世界壓在我脖子上。片刻後,有人拉開窗簾推開窗,慘烈的白日光照在我背上。

冬天的陽光很暖,我覺得我再多曬一刻就像鬼片裏的靈魂魂飛魄散。那小子這時才珍而重之地放下保溫盒,說:“你要睡就回房睡吧。”

我像個見了鬼的鬼。

方憶杭去了廚房,沖洗餐具,水流聲被壓小了,碗和湯匙幾乎沒碰撞聲。

我從書桌上撐起手臂,屏幕已經暗了,電腦陷入自動休眠,我看着自己亂糟糟的頭發和像蛇蛻或者什麽動物的皮一樣貼在身上的T恤,方憶杭放一碗粥在我面前。

他手背上還沾着水珠,指甲修剪得剛剛好。我頭腦裏一片混亂,第一個念頭是想問他為什麽倒出來你不知道會多洗一個碗嗎,他說:“早上來不及做,買的荠菜粥。還有包子,現在還熱,我放在外面。”

我想他有病,多管閑事。那碗粥是溫的,沒有冒白霧,在這個混亂的早晨悄悄滲出荠菜的清香。

我是在回過神之前開始吃,直到刮碗底,我才想起,小時候,去我媽家看我姐。我和我姐不一起長大,有年過年,同在我媽娘家吃飯,小孩坐了一桌,我一頓大吃放下碗筷就要跑去玩,她碰了碰我的胳膊,說:吃完馄饨吧。

我又老老實實坐下。

她們家的規矩,最後一道不是馄饨就是菜肉湯圓。都是荠菜肉餡。要是用野生荠菜,味道香,咬起來粗,餡裏就還要混一成青菜。個頭大,分量足,四個就是一碗。咬下去豬肉緊繃,荠菜像筋一樣埋在餡裏。

我那個當年頤指氣使明豔動人的姐現在離了婚在巴黎,不知她每天去咖啡館時,是否會和滿地能寫幾首破詩的法國男人調情,最早使左岸成為标識的博希明者們多時承擔不起左岸的生活。而我的外甥都要和當年的我一樣大了。

方憶杭彎腰撿起一個酒瓶,環顧一室,問我:“這些怎麽辦?”

我:“倒。”

看标簽時,他捏着那瓶子,愣了一下。我當年定下這些酒,以齊敬恒的名字命名,只是為一份秘密的幸福的紀念,不想葡萄和感情都成了現在這樣子。

他見我盯着他,就半途折開視線:“嗯,這幅畫……”他皺了皺眉。

主體是個伴生蘆葦的湖泊。遠處有幾筆塗出的人形。

去年冬末,我帶那個畫畫的男孩去他魂牽夢萦的莫斯科。我想九十後還能有蘇聯情結實在很純很可愛,我們暫住在莫斯科與彼得堡之間姆斯基諾湖畔的聯排別墅裏。他為別墅中的畫室而驚喜,別墅一層照得到陽光的地方都是他的畫室。逗留半個月,那位在壁爐前與我們分享許多瓶伏特加的老人穿起蘇式軍裝,用一曲手風琴作告別。

我:“前男友。”

方憶杭說:“線條很有感情。”又問:“畫的是你嗎?”

我:“這幅畫在我辦公室挂了四個月。”

方憶杭看看我,又看看畫:“符合……你的氣質。”

我:“公司保潔都認為,畫了個拖把。”

我回卧室接着睡,方憶杭站在客廳裏看我進去。我乍一眼餘光看他,他跟目送似的。他也該去精石齋了。

時光像日光一樣明亮流淌。當年喬遷之喜Party,幾撥人參觀我卧室。李成成說:庸俗。陳炯明說:淫蕩。吳悠研究一圈我那床,只能說:腐敗。

我和齊敬恒有次去中國城挑家具,小件的古董擺設,在人家店裏面看見一張紅木架子床,三面欄杆頂上雕花,夫人起夜都得先禀告老爺一聲那種。我看完标價就樂了,說咱們搞張好十倍的。那天做愛的時候,我說看床能看出是三宮六院還是三妻四妾。齊敬恒眼神一冷,就不讓我扒他褲子了,我只好扯他的手來摸我在他手裏有多熱,含着他的耳垂哄:你是大老婆,你是大老婆。

半昏半醒中,我坦然地想,二十歲的我真是不要臉。

我和齊敬恒說過,買一座城堡,天天強奸你。

他看了我會兒,硬硬地說:來啊。

我開始自慰,幻想着齊敬恒的身體,靠在床柱旁自慰,家居長褲的褲腰松垮地滑下去,我把自己從內褲裏撸出來,用手指撸着莖身,眯着眼感受頂端一點點濕潤滲出前液。

我想到他有一次穿着棒球衫被我操,傳教士位,他躺在桌上,咬着嘴唇,手指搭在窗臺。我撐着桌邊站,一次次插他,一次次把被頂出去的他拉回來再插入。他說下次不要用這個了。腿被壓在身邊,到最後他自己抱着腿,低啞地說像翻不了身的甲蟲。我把汗蹭在他身上,看着日光下他淺麥色的精幹軀體,說我就喜歡你這個甲蟲樣。

我舌尖抵住上颚,無意識地屏住呼吸,高潮快要到了。

門忽然被敲,我手上一重,頓時低叫着噴湧出來。那門開了一線又受驚一樣“砰”地關上,我看着自己手掌裏的精液想,至于嗎?

過了會兒,平息下來,我找紙巾擦手。外面傳來小心翼翼的動靜,我靠在床頭想抽煙,又想起阿姨含蓄地說過,煙灰落在手工地毯上不好清理,便放棄。

走出去發現方憶杭把我的手機放在桌上,追魂奪命call,奈何靜音模式。

方憶杭似乎想當方才那碼事沒發生。

我笑了笑,接陳炯明。他開頭就問:“醒了?”

我:“夢游。”

陳炯明:“頭痛不?”

我:“痛。”

他嘿嘿一笑:“我也痛。”

我說:“閣老,重點?”

他就跟我講了投标的事,一個又一個項目的進程,但是,他說:“這不是重點。”

我來了興致:“哦?”

陳炯明按捺地:“你還不知道呢,李成成!他家新樓盤安了個窩包小明星。”

我和李成成上次之後,快兩周沒來往。我和他一直這樣,好起來就你狼我狽親如一家,崩了就關我屁事幹卿底事。我問陳炯明在哪忙什麽。

陳炯明移開手機,讓我聽了聽人聲歌舞聲,說:“跟我這,對,郊外那套,烤肉呢。”

我:“有誰?待會帶幾個人來我這打牌。”

陳炯明樂了:“行嘞,體諒你腿腳不好。”

我就跟方憶杭說別做了,我有朋友來。

他說粥已經熬上,設置了定時,要我晚上記得放進冰箱。

我記得他昨天問過我吃不吃西餐。

我:“怎麽是粥?”

他手還放在電砂鍋上,轉頭對我說:“本來打算做紅酒牛排,早上看你倒了那麽多酒。”對我笑了一笑,說:“還有,不好意思……”

我以為他想說敲門卻把我卧室門敲開了那件事,心說小孩子,這種事也就他在意。要送手機的,連手機都不敢送了,跑進廚房呆着。如果我上一個,小畫家,是只兔子,他就是只鴕鳥。

沒想到他說的是:“我早上跟你說齊老板讓我來,其實是借口。”

我“哦”了一聲,打量着他。

他這時候又不鴕鳥了,我想他還是适合四個字:不合時宜。

我上午聽他說齊敬恒,一瞬間放任自己相信齊敬恒對我舊情難了,既心酸又滿足,還自慰了一把。我說好,多做一餐,給你加30%人工。

陳炯明來時方憶杭已經走了。陳炯明過來兩輛車,進門就指揮人挪家具鋪報紙,一地的娛樂八卦,然後弄進來一堆錫紙包着的烤架,說正宗柴火烤的肉,專程帶過來慰問你。

那錫紙一揭,鐵叉鐵架鐵網上都是肉和紅腸,有蒜味的有黑椒的,還滋滋往下滴油。

吃完以後滿廳的油煙味,分兩撥人,打牌的占據幾組沙發打牌,剩下的把麻将桌擡出來打麻将。

陳炯明一坐下就樂:“雜牌軍會師。”

我看也是,兩桌麻将三種椅子,亂七八糟的。我抽着煙,心不在焉地說:“招待不周,地方淺窄,見諒見諒。”

打過兩輪,我和陳炯明都有進數,露西錢包已空,怒道:“天理何在!”

我和陳炯明對視一眼。

我抽出一沓現金,陳炯明想想,再添上一沓,說:“要不……你先拿回去?”

露西黯然點錢:“我今天才發覺原來我是食物鏈底端。”

我問陳炯明:“受什麽刺激了?”

陳炯明:“發現卓安琪住她隔壁。”

露西住外交公寓。卓安琪就是陳炯明激動不已地跟我八卦的那個李成成新歡。我說他謊報軍情,卓小姐前幾年叫卓姓女星,現在一般叫影後。陳炯明就說什麽影後啊,都是運作起來的。

露西還在顧影自憐,陳炯明看我一眼:“卓安琪不是吊着喻舒嗎。”

我:“我說李成成前陣子怎麽挑着我撕喻舒,合着他上了喻舒的女人。”

陳炯明就嘆口氣,說:“要不說喻舒可憐。我們都說,你明缺,李成成陰損,你們太配了。”

我回他:“省省,閣老。你以為你多有道德情操?”

露西這時回神叫碰,從陳炯明手裏摳下牌來,也跟着喜滋滋地仰天長嘆:“所以我說,我身邊都是這種男人,怎麽可能找得到男朋友。”

打着八圈,一堆人聊度假。

春節都要回家做兒子當孫子彩衣娛親,聖誕到西歷新年才是可以野的。

陳炯明說聖誕要和未婚妻去波恩,新年飛紐約倒數,問我去哪。我答維也納,現在還搞得到票,回想上一次去已經是九七穆迪的時候,我還是個什麽都不懂,臨時買禮服的毛頭小子。今年本想帶小畫家去聽斯蒂芬教堂的鐘聲,計劃外地吹了,要是陳炯明熱情相邀,我也可以改道柏林。陳炯明說呸,我和我未婚妻好好的熱情邀你幹什麽啊?

露西就說,你們怎麽都不留在我中華大地上。

我說放心,春節又回來了。今年你再抓壯丁怎麽也輪到陳閣老了。

露西含着期盼問:“閣老,您老春節回來應該還沒婚吧?”

露西家裏每年要她帶男朋友回家,為的就是在她外公床前說一聲外公,您放心,這是我男朋友。她這麽些年來沒認真談過男朋友,每到年底就開始抓壯丁。我說你每年換一個究竟是讓你家那位放心還是擔心,露西就沉默一會兒,苦笑說其實你以為我外公還認得人嗎。

她家那位在特護躺了十幾年了,她偷偷說過,開喉手術,呼吸機,可能外公早就想死了。可是那口氣斷不了,國家養着,醫院就千方百計給吊着命。

陳炯明想想,說:“我回去問問吧,不抱什麽希望啊。”

露西就笑:“知道知道,您老未婚妻德國人,特別嚴謹,只差沒在你臉上打标簽了。”

又哀哀地問我:“學長,不然今年還是你吧?就說,呃,兩年過後我們複合了?”

我說:“我像會吃回頭草嗎?”

晚上人都走光了我開始餓。陳炯明走時戀戀不舍,說唉,韓揚,你這房子客房也忒小了……趕緊換一套……對了你答應我的酒呢?

我說:“男人的醉話可信度多高我以為我們都知道。”

露西啧啧:“閣老,你被始亂終棄啦!”

我走進廚房找有什麽能吃,冰箱裏有一塊生神戶牛扒。我開了燈,電砂鍋上保溫标示亮起多時,揭開蓋子,一團熱氣裹挾大米純正的香味沖向我。

粥裏有淮山塊和炖爛的豬小排肉。我發現經過燒烤和酒精的洗禮,我的腸胃确實渴求熱湯暖水易于消化的東西。我摁掉了煙,想着這是我的廚房嗎,我都有些不認識它了。好像會變魔術一樣,從帽子裏拽出白鴿一樣,變出各種各樣好吃的。

廚房竈臺挨着牆,右邊一排理石面置物臺,上下櫥櫃,左邊是三門冰箱。廚房窗下的一張桌子上放着水果和餅幹,我坐下,外面一片靜谧的夜,玻璃上映出廚房裏的燈火和我自己,我想起同樣的燈光下,站在流理臺前守着電砂鍋做着瑣碎的事的方憶杭,側影好看得像有一年,我租船在瓢潑大雨裏沿着富春江順流直下,春水碧于天,畫船聽雨眠,我醒來時看見船外是江山是深深淺淺的藍色,而船上的紅燈籠倒映着光,表演茶藝的小姐說茶好了,我回頭看見艙內桌邊,一個加了洞網的小碗裏斜插着一支香。線香的影子也是這麽瘦瘦長長卻帶着天與水的光。

我想真好。那時候我心裏默默地說真好,如果齊敬恒也在。

可是好夢從來容易醒。

我去找李成成,算下來我和他互相罵完娘言歸于好的時機也該到了。

我坐上他送那輪椅登門拜訪,成成哎成成地無賴招數盡出,李成成怒道:“韓揚你大爺的,你他奶奶的王八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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