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3)
”
我:“過獎。”
李成成說今晚定在恭王府書房,你請。我說這時節,就咱們兩,對着那花園石山圍牆,會吃出胃病。李成成看我半天,一副孺子不可教也,呵呵地說:你這輩子,是不會懂風雅二字怎寫了。
我說去陶然亭吃。
去了家私菜館,李成成這厮知道我不能吃海鮮還點油焖大蝦,用心險惡,我不與他計較。
主菜是烤鴨,服務小姐送生鴨和筆硯上來,硯裏卻不是墨。我拎筆沾了油醬,在鴨子身上寫:友誼地久天長。
寫到天字,發現選的鴨子不夠大。烤出爐鴨身上就只看得到:友誼地久天。
李成成在旁邊品評,我難得寫次軟筆書法,被他挑得一無是處。我作勢滴他一身油:“有完沒完。”趁熱交師傅拿下去片,誰知片完上桌,鴨身上的字已照原樣拼好,鋪平了看,比起硬筆,夠醜了。
我不由也笑。叫服務小姐開酒,我在醬肘子傳說二十八年的老湯醬香和身旁師傅下刀片烤鴨皮的每一下酥脆聲響裏想,家常菜,始終是個調劑,誰能長久在家。
這家店院子裏有厚厚的積雪,今晚廚師的侄兒侄女在院子裏追逐,繞着一棵山楂樹跑。我們廂房的光從窗戶透出去,照着一塊被雪覆蓋的花壇。我聽見那兩個小孩喊喊叫叫念兒歌,一個女人出來招呼他們去西廂玩。
我轉着小酒盅問李成成:“你說卓小姐是個添頭,現在來真的要娶她?”
李成成:“我那是奉子成婚。”
我:“作為兄弟,提醒你小心,別十八年後發現兒子姓喻。”
李成成說你這話像兄弟說的嗎,說完也喝了杯,說:“就算為過老頭子那關,DNA也是要驗的,她沒那麽蠢。”
我問什麽時候結婚。
李成成說年後吧,知會他爸一聲,總不能讓老頭子過着年進醫院。
Advertisement
我坐在對面咳嗽,跟煙嗆了肺似的。
李成成也點煙,說:“得了吧,樂什麽呀,誰比誰好?”
我說:“我和韓董事長的父子關系,是要比你家好上一點。”
李成成說:“扯淡,要是真好韓董事長容得下你千方百計找借口留在這不去曼哈頓?”
後來就越喝越醉,都是白酒,至少五十幾度了。我和李成成喝到暈暈呼呼,四肢發熱,開始懷舊。
我們都不是本土景安人,插班讀同一個小學,記憶裏那小學的小孩都雄赳赳氣昂昂有種傲,像一群小公雞。
我和李成成被那班長說:真逗,你們都是外地人。現在回想很驚訝,四年級小學生居然有那麽森嚴的地域概念。今天的我和李成成明白會把這種話當衆說出來就是傻叉,純的。但是當年我們不可抑制地感覺到痛,塞在心裏難受要命的委屈和痛,因為這麽點差別,在一群小公雞中間,我們好像瞬間被熱水燙了拔光了毛。
我和李成成後來還會談起那事,差點懷着陰暗心思組織小學同學聚會。我們都覺得還惦記着那開學第一天收到的下馬威挺沒品,畢竟現實已經為我們和他人拉開了距離,距離大到你不好意思再去跟誰計較。但我們念念不忘,可能僅僅是為那兩個剛到景安自尊心強到變态的孩子不值,哪怕那麽多年過去,那兩個冒鼻涕泡的傻孩子長成了我們現在的樣子。
也是到初中,我們才忽然發現,原來自己家裏有錢,原來自己家裏這麽有錢,原來別人看我們都是不同的。
我說李成成:“你那時候,好學生,年年拿三好,拿一次九十八得氣哭抽過去半天。”
李成成就也神智不清地回:“有…有什麽呀,韓揚你他媽從小就造謠。我,李成成,至于為兩分兒哭到背過氣去?我告訴你,那次明明是九十六……我就是想,我連雙百都拿不了,我媽以後,可還有什麽指望啊……”
我就笑,想你他媽原來是個孝子。又想你那時候還有媽呢,我媽墳頭上松樹都能遮蔭了。
高中之後李成成去了英國,我去了北美。
他愛上一個女人,我愛上一個男人。
那天他在倫敦博物館裏,看見一個輕柔地用他的母語向人講解趙無極的力與理的姑娘。他跟我說他當時聽那個女孩子說,九十歲的趙無極說:我不怕老去,也不怕死亡……我一無所懼,只要能有足夠的時間完成手上的畫。
在那一刻,陽光混合一種奇異的力量擊中他的心房,他大膽又怯弱地上前,只為試試兩步的距離可否能嗅到她的發香。
那個早晨他感覺自己的內心像燒過又積雪的荒原,漫長冬天已經過去,那樣久的忍耐只為眼下一刻萌芽。她名叫Maeve,他便也似飲了烈酒,與她同去教堂禮拜,同去劍橋劃船,做一切陷于愛中的男女會做的事。他在愛中,無怖無懼。幾乎想為她改奉天主,因她的出現如一場席卷生命的奇異恩典。
最後Maeve險些成他後媽。
當中拉皮條的是周佳奇後媽。
10
李少爺在那場人倫慘變中取得壓倒性勝利,之後他就成了我們熟悉的李成成。
李成成說:“知足吧,至少你那還算天災人鬥不過天,哦,錢鬥不過天。我可是純人禍。”
我和齊敬恒的事被爆出來,他媽陪他爸在中東的大使館駐了那麽多年,他爸去世後本就心腦血管越來越不好,情緒太激動,及時進醫院還是沒救回。
齊敬恒沒告訴我這些,說要冷靜,買了機票離開。當時我們之間問題已經越來越多越來越重,我沒來得及與他道別,那天一個熟人鬥毆,把我也扯進去了,誰知道這幫孫子中間有人身份敏感,我們被關了四十八小時,外交官都正兒八經地作勢介入了。
可我再回家時,我不知道齊敬恒在哪。他切斷了一切與我的聯系,我在他生日那天在公寓裏點着蠟燭放着舞曲想,我究竟哪裏又招他了,這麽厲害?我的窗外是遠遠的車站,旅客來來往往,兩層高的建築外蒙着青黃的光,蕭瑟得像道路兩旁深秋瑟瑟發抖的樹幹一樣。我搖晃着酒聽車站廣播,用一成不變的溫柔女聲說:Passenger reminder please...我想,我的齊敬恒呢,他是否從某處回來,也正踩着車站的光。
我查到他填過申請,要去越南做調查。我去曼哈頓跟韓世景說,我想見我媽。夏威夷溫暖的四月裏,我對着镌她微笑相片的墓碑說:媽,我把一個人搞丢了,我想把他找回來。這輩子我都想把他找回來。
我爸見了我一面,他說:韓揚,我現在的一切都終有一天是你的。前提是你有能力從我手中接過。
我問他韓瑄呢,我姐在幫他打理生意可他說一切時沒考慮到她。
他說:她當然由你安排。
他的副手轉告我說韓先生不會對你的私事和不合适的感情予以祝福和幫助。我說謝謝,轉告韓先生他能不起反作用于我而言已是天大的獲益。
最後那個副手遞給我一張卡,說韓先生收購了昂山公司,這是給你的禮物,二十二歲生日快樂。
我想我媽的死都沒能讓他記住我的生日,我高中重讀了一年,畢業就二十三了。
十六歲時踏上傳說是自由天堂的土地,我摸出他的卡啪咔折斷扔在大街上,穿着破爛的牛仔褲笑得被一群白人小孩問你是不是中了樂透。二十三歲時我慎重地接過他的卡,卡上凸出的數字印在掌心,我想我要把蕞爾小國一衣帶水的領邦翻過來找一個人,總是要錢的。
我想過登報或媒體尋人,可齊敬恒他家見鬼的要體面。我隔着一條水看對岸面目模糊神情麻木衣衫褴褛的人,一些食客在中國這端吃着河鮮。我在越南的土地上看妓女,賭場,三輪車夫,戴着鬥笠穿着白衣的女人,在舊日法國殖民地感受蚊蟲和濕熱的襲擾,我坐在紅色棚的三輪車上經過一攤攤露天水果檔,兩周不到電話費賬單三千七,我想不行,這個地方不行,媽的齊敬恒你究竟在哪?
有人告訴我非洲人權組織的照片裏似乎有他。我又去那裏迎接陽光暴曬,那些秩序混亂的地方,綁架,直升飛機,軍火,鑽石,小規模軍變一觸即發,我想着他媽的我從沒想過要演亂世佳人傾城之戀啊!
我沒找到齊敬恒,反而把吳悠驚出來了。他待了一陣子還是被曬脫皮,幫當地學校打水井,身上紅紅腫腫地捂着來見我,說:韓哥,你怎麽知道我來這兒了?
我看着瘦得人幹一樣又像烤乳豬的吳悠說你他媽的不是跟家裏說在西藏看藏羚羊嗎!
那時候陽光照着這半個地球,這一側成了烤盤,放眼望去全是烤焦的咖啡巧克力餅幹。吳悠在當地簡易的醫院裏對着我傻傻地笑,周圍人道主義醫生有佩軍銜的,背景音是語速飛快的美式英語裏夾着非洲土話,吳悠吊着水傻笑着對我說:韓哥你罵我我聽着特別親切,唉我這麽久總算見着家鄉父老啦。
半年後,在景安,一家麥當勞裏,他眼裏全是欣喜,抓着齊敬恒的手說:太好了,當時吓死我了,韓哥你和他沒有過節還是同學!
我心裏冷得一塌糊塗,我想走出去把景安的冬天踹翻,在茫茫雪地裏踩着這個城市的脖子叫它給我倒帶,倒回非洲盛夏,我一定在吳悠和齊敬恒發生什麽以前,告訴吳悠我在找的是我的愛人而我愛他。
李成成嘲笑我:“你是不是特別想,回到第一次見吳悠的時候,每天耳提面命說齊敬恒是你的人,警告他長大之後不能搶那姓齊的?”
我說我有那麽沒出息嗎,我對着一桌燈光下油汪汪的菜,笑着說:“要是真能回到小時候我管吳悠幹嘛,我直接搬到齊敬恒家隔壁,幼兒園都要跟他一起上。”
李成成端着酒杯,低着頭靜了一下,然後貌似不屑地說你太惡心了,沒救了。
我想是我年紀太輕時太氣盛,從沒在意過他有沒有安全感有什麽想法。如果時光能倒流,我一定會好好珍惜他。
那晚不知道李成成怎麽回去的,後來我和李成成都翻出手機按通訊錄排名打騷擾電話,亂七八糟颠來倒去說電話那邊的人還提心吊膽不敢挂。我能摸到家門簡直是奇跡。
宿醉醒來的感受像我有靈魂,而那個靈魂現在飄在不知道什麽地方。我揉着兩側太陽穴,睜眼看着客廳天花板,吊燈,想昨晚應該是陳迥明,膽夠肥,別人哪敢這麽把我扔沙發上。
我的客廳連着封閉的陽臺,沙發旁是兩扇彩色玻璃拼接的門,門外是陽臺,種有幾盆大片葉面的綠色植物。今天有一些陰,陽光照進來,龜背竹葉片上反射出蠟質的深綠的光。我的世界在這個早上有一瞬間停頓了,廚房有滋滋的油煎聲音,肉和脂肪的香味,醇厚的咖喱香,還有烤面包的谷物味。外面很冷,陰雲低低盤旋,但是我的房子裏暖氣充足,如果再有一個熟悉的人叫我起床吃飯,這就是我理想的早上。
然後方憶杭端着無柄鐵鍋走出來。
我還沒來得及失望,先笑起來。方憶杭穿着一身紅色底滿是麋鹿頭和鈴铛的圍裙,像一棵聖誕樹。他看了我一眼,默然不語地取下廚房手套脫圍裙,我剛醒,聲音還啞啞的,放慢了說:“急什麽,這不是挺喜慶的嘛。”
我以為他會不好意思,方憶杭卻看着我,若有所思地說:“平常不見你說這麽多話。”
我說:“想得比說得多一直是我衆多優點裏突出的一個。”
方憶杭在廚房裏說:“昨晚你打我電話。”
我和李成成昨晚至少打了十幾二十個電話,他不幸中獎。我打聽:“我跟你說的是什麽?”
他說:“你說你愛我,叫了應該是你母親的名字,還說要看我長大。你問我為什麽不等你,還說世界上那麽多男人女人為什麽我偏偏要找他。——聽着像個男他。”
我:“哦。”
他就朝我笑,說:“我知道你是打錯電話。”笑容還是清淡,但有種誠懇的開心,在滿是香味的廚房裏顯得純然無害。他彎下腰去拉開嵌入式烤箱,被他,或是被即将出爐的烤面包味傳染,我也似乎心情好一些,感覺到餓了。
早餐是椰漿咖喱雞。
我說東南亞風情。淡淡的咖喱裏有泰國菜的檸檬草越南的魚露,最後加入菲律賓的椰漿煮成稠膩的一碗汁。他開了瓶雷司令用偏甜的白葡萄酒腌制雞腿肉,切成小塊連皮煎過,再丢進咖喱裏煮到入味。我用勺子在碗底撈到切碎的蘋果,我想他一大早真閑,拎着水果跑到我家,在這樣陰天的早晨在我的廚房裏慢慢用刀削長長的紅白分明的蘋果皮,他沒有開燈,否則我早已醒來。
我想他低着頭靠着流理臺,睫毛也像他手下的蘋果皮,偶爾顫動地長長地垂下。他專心致志地削着唯恐中斷,開葡萄酒,用刀背拍散雞腿肉,至少腌制半小時。咖喱豐富濃郁的滋味裏混合了水果的酸甜,這樣才迎合到我沒有食欲的胃口。他遞給我的水裏滴了幾滴青檸汁,我用烤幹的面包蘸着咖喱汁吃,說:“這咖喱不辣。”
他用公勺舀了一勺咖喱在自己的早餐盤裏,将面包撕成小塊。這一臉正經的小孩認認真真地吃着,家教良好,食不言寝是否不語我就不知道了。我看見他同樣白淨的頸脖上喉結滑動,他咽下去一口才無意似的說:“你不是胃不好嗎。”
11
我在齊敬恒店裏,想吃烤紅薯的時候,齊敬恒提過一句,他卻記住了。
我說:“午餐不必做,我在公司吃。”
換襯衣西褲去上班。
陳迥明打電話到我辦公室:“我還以為你也要撒手呢。怎麽,剛才有人告訴我你又恢複工作狂狀态?”
我說:“比不上陳少你家庭和睦愛情幸福。”
陳迥明過了會兒唏噓:“你不叫閣老我都反應不過來了。”他未婚妻前天抵達,她喜歡中國文化,喜歡頤和園,陳迥明就給她定在園子旁邊住。昨天還難得起個大早,陪她散步到園子裏坐船。這一對小鴛鴦今天去紅螺寺喝茶釣魚消磨時光,我叫他回來帶兩條虹鳟。
陳迥明:“岸邊都結冰了……我運得回來你留着當觀賞魚嗎?哦我忘了,你養了個小廚師。”
我說:“你怎麽知道的。”
陳迥明答,昨晚把你送回去,你桌上有紅酒牛扒。我一想吧為把你送回家我出力不少,就抹抹嘴坐下替你吃了。總的來說味道不錯,配的好像是無花果醬。
我一直忙到六點後,才發現天在四點左右便開始黑,現在已經黑透了。
整個世界,像一塊堅硬冰冷的石頭被黑布包住。我按鍵接露西,叫她給我沖杯咖啡,她近十分鐘才回來,沒帶咖啡,端着一只大紙盒,表情微妙地說:“老板,有人到前臺給你送東西,我順便給你拿上來了。”
那是一只白色的紙盒,上面有很大的圓形的玻璃紙,裏面裝着方形的披薩。
我說人呢,她聳聳肩,說小帥哥交給我就走啦。她瞄了我一眼又補充:“不過我問了,人小帥哥說我可以吃一片。”
我說:“咖啡。”
待她端着咖啡回來,我比了個“請便”。
那是自制的吐司底披薩,九片拼成一個。薄薄的面包底塗過橄榄油,烤得酥脆,芝士很厚,意大利南部的水牛奶制成的傳統馬蘇裏拉芝士,雪白柔軟像奶油一樣,受熱就融成一片,芝士上的是紅的鲑魚肉幹碎末和粉紅的蝦。
水嫩的基圍蝦去頭去殼,剔掉蝦線,從中切成兩半,只留下小巧的蝦尾,迅速入烤箱從青灰烤成喝醉似的橘紅,在芝士裏定型,向上翹起。一片面包上有五條蝦肉,白裏透紅的蝦肉上還撒着細短的海苔幹絲。
露西端起一片就往嘴裏送,吐司披薩邊緣拖出長長的芝士絲。她咬了一口,含糊地發表評價:“哇,還是熱的……蝦好甜,是河蝦!”
等她吃完出去,不一會兒又敲我門,眨着眼問我:“老板,Vic也饞了。哦還有Dani。”
我:“你們沒吃飯?”
露西:“所以是饞不是餓嘛。”
我讓她整盒端出去分,待我看完文件,也打算吃時,她輕手輕腳溜回來,把盒子放我桌上。
裏面已經空了。
露西蹬着Jimmy Choo的小高跟探手去勾我辦公室大門,我叫住她:“等等。”
她警惕地站住。我:“下次那個人來直接讓他拿上來。”
露西爽快答應說去知會前臺。我:“還有。”
她又站住,看回來。我寫着備忘錄:“年終獎金扣5%,就這樣,退下。”
當晚我睡在辦公室。辦公室裏有休息室,衣櫥留有我的襯衫西褲外套。
我按鍵叫露西:給我咖啡。
那邊并無響應,我才想起十一點了,十二點了,這座城市在白天和夜晚的交界點上,像一只半睡半醒的什麽龐然大物。我的辦公室裏沒有咖啡粉,于是我挪着椅子到角落的飲水機前倒了杯熱水。別人在沉睡或玩樂,而我在掙更多的錢。一種清醒卻怪異的滿足油然而生,我對着窗外舉杯。
第二天早上我喝到露西送的咖啡,她手上還拿着一個內部盈着霧氣的塑料食盒。食盒外有保鮮膜包裹的叉子,我打開吃,是蛋皮很厚的奄列,用黃油煎的所以蛋皮香而嫩,餡料是切碎的雞肉胡椒火腿,蘑菇,與番茄。
我問露西:“人呢?”
露西:“前臺說小帥哥說要上班。”她翻開日程又提醒我:“十五分鐘後你有個會。”
早上八點四十,我看着我的窗外,這棟大樓旁有兩排白蠟樹,秋季就開始落葉,葉片金黃,到下雪還沒落完。若幹葉片挂在枝頭上,方憶杭就從大廈裏走出,走到樹下,一排樹枝的陰影。他走到雪地上時跺了跺腳,可能一陣寒風吹來,但他像那些剛交掉一篇真正耗費心力寫出的滿意論文走出教學樓的大學生,心事已了,前程無限,提醒人青春多麽好,多麽值得嫉妒,然後陽光無所顧忌地揮灑在他身上。
這兩天我處理公司人事上的事,不少人是陳迥明挖來的,他默契地置身事外不怎麽在公司出現。午餐時間露西溜達進來,說給你一個驚喜。我說我的送餐已經到了。她唱着“铛铛铛铛”拉開大門,陳迥明走出來。
我:“喲,閣老,魚呢?”
陳迥明:“叫人送你家了,我一大箱子連水送的,下車還活着。不過那玩意兒嬌氣,我不保證你回家的時候還能看它們活蹦亂跳。”
我:“你們有事?”
陳迥明說也沒什麽,就是聽說我養那做菜的這兩天在公司出沒,就來看一眼呗。
我知道那聽說肯定是從露西那聽說。露西嚴肅道:“我們還在午休中吧?”
我:“還在。”
露西說:“我剛吃了巧克力布朗尼,裏面加了松子的,小帥哥送的。”
我:“我好像不是什麽卡路裏記錄本吧?”陳迥明噴笑。
她忽然走上前,雙手撐着我的桌子,可惜胸不夠波濤洶湧。她老成地對我說:“這小帥哥,用給我一袋點心叫我分給同事,維護了你對午餐的主權完整性。此子非池中物。潛力股,學長,趁早持有吧。”
我:“你還有什麽要說?”
露西高叫:“會做飯的男人最性感!”
我從她面前探出頭:“閣老?”
“別叫了。”露西傷感地:“你們倆頂多煎個雞蛋泡個面,連根火腿腸都懶得剝。”悲憤地走了。
陳迥明看了眼我的午餐,說:“這個嘛,是比上一個好。”
我不想理會也沒有辯解,我投入工作,時光匆匆飛逝。
陳迥明說過我天生該搞金融,盡管我認為我更腳踏實地喜歡實業。我确實與生俱來對數字,尤其是不斷增長的數字有一種強烈的欲望。當生活回歸到數字時我如魚得水,應酬,消遣,性,和金錢緊密纏繞,我活在這張時而灰黑時而五光十色的網中,生活于我,是恒定的付出與取得,一場場不費吹灰的争奪和勝利。
我在辦公室住到陳迥明提醒我拆石膏,醫生說愈合良好。當那層硬殼取下,我看見我的小腿到腳踝因一段時間的不見天日變成病态的蒼白。如同一個重負釋去,我彎腰放下褲腳,然後單腿蹦了幾下,然後站住,扶着窗臺走了幾步。醫生站在李成成身旁,李成成坐在皮質沙發上用一種看神經病丢臉的眼光看我。
我搭他的敞篷,半路說停車,再見,跳下車投入尋歡作樂。
李成成陳炯明傾向于天南地北養幾個固定情人,而我熱衷于突如其來的豔遇。
酒廊裏在舉行聖誕預熱慶典,我叫了杯酒觀察舞池。吧臺是透明玻璃拼成,閃着金屬色的紫光。舞池裏圓形的黃色光暈懸浮在空中,一對對男女頭上胸上手臂上,我招來Bartender說我要請那位小姐一杯酒,他看着我點頭,過了一會兒先遞一杯酒給我,說:暗夜彩虹,這杯我請。
我和他上床,他在酒吧樓上他的房間裏脫下衣服,我的手掌和着粘稠的燈光從他的背脊下滑到股溝,像被吸附在溫熱的裝滿細沙的絲綢沙袋上。汗水也粘稠得好像蜂蜜,我的嗓子裏堵了一下,他坐在我身上,腰出乎意料的瘦,幫我戴套時忽然掐住我的陰莖,慢條斯理地問我是不是早就看中他故意刺激他。
我已經充血勃起,又痛又好笑,抓着他的手腕說你真的姓李嗎,該不會是被收養的有個兄弟姓齊吧。
我受夠了騎乘,他茫然地被我推開大腿操進去,驚喘一聲夾得更緊了。倒三角最細處的腰在床單上磨蹭,我粗暴地對待他直到他一身肌肉卻像個小孩子一樣嗚咽,深深地從咽喉深處發出哭腔。最後我溫柔地撥弄他的乳頭說我愛他,他卻避開我吻他的唇,眼睑顫抖着說這不是你想對我說的話,別這樣。
放縱過後我還是回去工作,夜風吹得剛從性愛中汲取到的溫度瞬間轉涼。
寫字樓旁的白蠟樹上纏上了電線和小燈泡,亮起來星星點點,好像置身天堂。
大廈有幾層已徹底暗了,我走入刷卡坐電梯到七層,和前臺打了招呼再進辦公室,又見到紙盒放在桌上。
是已經涼了的鳟魚包,鳟魚煮熟弄碎,用偏酸的美乃滋拌入西芹丁,胡蘿蔔絲作餡,面包是普通的黃油面包,卷成長條後在表面塗抹蛋液,再均勻地沾上白芝麻。烤出來就膨脹成橢圓形面包樣。
裏面的餡料很豐富,把面包裏塞得滿滿的。可放了太久,魚肉的腥氣放涼就明顯,吃完我覺得冷和膩了。
我想方憶杭是怎麽回去,我已經有一陣子沒有看見他。這個點整個城市都昏昏欲睡,他打車還是乘地鐵,地鐵窗外是空洞的黑暗,車裏是LED照明的光。
他像一顆小的星,初冬閃耀過一陣,之後換成其他星座在夜空照亮發光。
12
聖誕聚會照例在平安夜下午四點。
李成成攜女伴逐一向賓客打招呼,我看了看,卓小姐容光煥發。
李成成摟着他孩子的媽,對我舉起香槟:“請吧。”
半小時後,我穿梭在逐漸增多的客人中,大笑着對認出我的賓客送上擁抱,說“Merry Christmas!”酒光燈影裏我捕捉到許多驚訝眼神,但我選擇敞開口袋贈他們以榛子巧克力和太妃糖。
宴會廳上五盞水晶吊燈已亮起,層層疊疊的玻璃枝桠放出光芒,又照在樓梯拐彎處巨大的聖誕樹上。我等過幾對熟悉的男女,等到齊敬恒和吳悠到來。我走上去像惡作劇一樣用力擁抱齊敬恒,用力聞他身上的古龍水味。陌生又熟悉的味道深入鼻腔和肺腑,我覺得心中充盈熾熱酸楚的氣體,好像一戳就要爆炸。
他在我的懷抱中僵硬,我沒看他的表情便咬上他的嘴唇。周圍爆發出笑聲,我将巧克力塞進他西裝胸前口袋,也退開一步,說:“Enjoy tonight.”吳悠挪不開眼地盯着我們,站到我面前,撅起嘴唇等着被吻。我大笑着捧住他臉頰,說:“不和你。”在他額頭珍惜地烙下一吻,然後像舞臺上的男主角那樣行禮鞠躬退場。
耳邊是鼓掌起哄的聲音。
沒人嚴肅以待,因為今夜我是聖誕老人,沾着柔軟的白胡子,穿着絲絨紅套裝,背着裝滿糖果的包袱。
陳迥明向我舉杯示意,我扯掉帽子胡子糖果袋,在穿各色小禮服的女士和西裝整潔的男士中扯開寬皮帶抽出上衣,侍者微笑從我手中接過,我單穿襯衣,端一杯酒向他走去,沒有回頭,好像從四面八方向我和齊敬恒湧來的目光和燈光是令人暈眩的驚濤駭浪,而多年朋友所在的角落是我的避風港。
他張開手臂與我擁抱,将我介紹給他的未婚妻法瑞卡。
最後的客人到來時,我在與法瑞卡聊天。她正輕聲告訴我這座城市多麽矛盾而調和,如此古老而不知疲倦,像所有國際都會一樣顯示出卓越的包容與同化能力……
她抵達酒店小宴會廳時正是日落,窗外的餘晖照得玻璃金黃,看上去仿佛發燙的麥芽糖。這一層是半面牆加半個斜坡屋頂的玻璃鋼結構,日暮景觀簡直可用壯觀形容,一種金黃的顏色帶着來自太陽的威勢降臨人間,凡人在這樣的力與美面前無以應對。
黃金般的夕陽終将過去,此時夜幕降臨。我問她陳迥明是不是已經将上海引薦給你,那是我們的東方明珠。她贊嘆地說是的,當然,韓,你們的每座城市都與衆不同地獨特着又理所當然地震撼人心。我想她陷進去了,為陳迥明陷進去了,愛人生長的地方自然處處是天堂。我偏過頭拿酒,看見露西挽着方憶杭登場。
我第一眼并未認出是他。
不是因為發型,白西裝,領結,但或者就是因為這些精巧的細節,我在他身上定了定睛。
這段時間以來關于方憶杭的幕布已經拉上,可就在今晚,就在此刻,我的心髒忽然被猛撞了一下。好像一個重音符敲下,我并不知道他能有如此光彩,這個清淡幹淨的小孩驀地把他一絲不茍到精致發光的一面紮上絲帶呈現在我面前。一個合适的場合,一個精心挑選的時機,幕布重又拉開,這種悸動如同我關注白玫瑰太久,在一個夜晚,在散步時在我的花圃裏發現一朵我不曾留意過,卻在平靜的月光下開到恰到好處的淡黃玫瑰花。
我說失陪,越過陳迥明上前,吻露西的臉頰。
我看着她的眼睛,問:“玩什麽?”
“這是他應該有的樣子。”她側過臉,揚起小巧的下巴看着我,說:“我一向認為,只有祖母綠切割才能襯托出祖母綠寶石的光彩。”
那顆大祖母綠被露西拉到我面前,他微微皺着眉。露西起哄:“吻他吻他!”
他像聖誕節要糖果卻不敢上前的小孩,當然是乖的那種。我吻上他緊抿的嘴唇,他甚至不知道張開嘴,止步于嘴唇和嘴唇相壓。
但他吻起來像一顆薄荷糖。
李成成調整夾在衣領上的話筒,他先用手指敲兩下,說:“各位,注意。”
場內迅速安靜下來,只有舒緩的奏樂還在繼續。他說:“我相信大家都注意到了,今夜我們有一位不同尋常的聖誕老人。”
我靠在鋼琴旁,重新成為焦點,只得對他和卓小姐回禮。
李成成:“所以,為了答謝他的擁抱熱吻和糖果,我代表在座諸位,向他獻上一份私人禮物。”
奏樂此時一變,弗拉門科舞曲的弦律節拍清晰,應和心跳。大門打開,碎紙禮花和彩帶齊飛,聖誕樹下幾個戴麋鹿角的金發裸男踏着舞步昂首出場。
齊敬恒看了我一眼,我挑眉,吳悠激動萬分,當先吹起口哨。歡呼聲幾乎掀翻屋頂,幸好今夜李成成已包下整層。露西笑到扶着方憶杭的手蹲下。
我伸出手牽了一個舞男,摟住他的腰親吻耳垂,在舞曲中旋身,而另外四個人圍着我旋轉,頸上系着黑領結,而挺翹的臀部上綴着毛茸茸的鹿尾,轉到背面時欲拒還迎,刻意讓鹿尾搖晃,很是熱辣誘人。
我抱一個坐上琴凳,扯下他的尾巴,他善解人意地搭手在我肩頭,臀部擡起讓鹿尾連帶着內褲滑下,露出一半股溝,又有意使沒了內褲拘束的睾丸和陰莖撞到我手上,口中不住呻吟。
我用力拍了下舞男渾圓的臀部,看着齊敬恒的表情說:“噓……收斂些,我的愛人不高興了。”
一聲脆響後他猶裝聽不懂,我掏出皮夾,重用英文問他:“現在聽得懂了?”在他渴望的目光中卷起一沓紙幣塞進他內褲,又一沓,那條小內褲很快變得更是鼓囊,邊緣露出鈔票一角。
我停下塞錢動作,舞男的視線熱得快把我的皮夾點燃。我撫摸他染出來的淺金發說:“多遺憾這不是美金。寶貝,去找你的雇主,讓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