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5)

成那個心眼,他哪怕買兇都會讓我被先奸後殺。”

方憶杭嘆了口氣,問我:“你身邊,和你完全沒有過這類關系的人有幾個?”

我:“陳迥明,和吳悠。”

不是他問我都想不起來,我和露西也假模假樣談過幾天。

他遞支票給我,我簽名:“就這麽點?”

他說:“我想去旅游,這麽多夠了。”

他沒提請假的事,果然,他又問:“你要不要一起來?”

我說好,等我請齊敬恒和吳悠吃頓飯。

地方定在京腴餐飲和山水高爾夫俱樂部聯合,新建的一處別院裏,我不敢直接聯系齊敬恒,去找了吳悠。那傻孩子知道我要請客,感動得不行了,直到把齊敬恒拖來還在說我在食養山房白吃白喝了幾次,這回總算能被他們吃回來了。我本來不滿齊敬恒和那姓關的勾勾搭搭,可當真再見到他,怒氣迅速被偷情般的愉悅淹沒,要警告他的事幾乎飛到九霄雲外。

他瘦了一些,面部線條更清晰,整個人像一座銅鑄的雕像。雙眸卻幽深得像一杯盛了千言萬語無法傾訴的酒,對上強烈陽光時瞳仁是發紅的褐色,他總會垂下眼睑避開,動作分外脆弱可口,所以我以往很喜歡卡着他的下巴強迫他接吻。我随便揉了揉吳悠腦袋,這回面對齊敬恒不能像上次肆意強吻,感受他在我懷中僵硬,只能像哥們一樣拍他肩膀,又為晚風中從他肩頭感到的溫度竊喜。

這時天色稍暗,黃昏就在我們身後轉黑。京腴別院點燈了,長長的門牆隔幾步一盞燈籠,天色還未黑透,這座別院就紅光燦爛,把雲霄都照亮。吳悠見那成百上千盞燈籠,在那反複說壯觀。他可愛就可愛在不是沒見過世面,但是每次看見什麽好玩的好看的,總新奇地出聲誇贊。我看了眼齊敬恒,上去一張手臂攬住吳悠,教唆他:“這有什麽,要不明年你暑假跟我去杭州那茶莊住幾天,那才叫依山傍水,燈籠都是工人爬梯子上去點火的,晚上亮起來映着湖水,保證比這好看。我還讓你帶家屬。”

這小孩聽得神往不已,我以為他上鈎了。最後他回味一番,來一句:“嘿嘿,西湖雖好,故園難棄。”還是要和齊敬恒去桂林。

我對這孩子無言,看他招呼齊敬恒一聲,走在前面。

方憶杭跟在後頭,這時也走上來,我沒好氣地問:“看什麽?”

我們走進大堂,屋檐下左右各四盞燈籠,照得他睫毛都在光影裏纖毫畢現,濃密纖長,溫柔似水,他說:“看你怎麽這麽帥。”沖我說話,毫不忸怩,聲音低而清楚,門口的侍者都聽不到。

我沒想到這小子會和我開玩笑了,便伏到他耳邊,說:“你可以試試,我的精液,養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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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咳了一聲,不再說話。吳悠轉頭望着我們,笑得神秘兮兮。

穿過木質大門,是雕的影壁,幾條掃幹淨雪的石徑。

那姓關的附庸風雅,取名走詞牌,我訂的院落叫滿庭芳。

今晚沒再下雪,走下臺階,兩邊松樹掩映的院門在望,服務小姐來問,我原打算露天吃,看吳悠大衣裏面只穿了襯衣,坐久了會冷,又改回廳內。

廳內除餐桌外,茶幾旁放了兩張太師椅,正對一架羅漢床,吳悠扯着齊敬恒就靠上去了。我抓了把花生,熱茶先送上來,幾個人紛紛脫下外衣。吳悠先嘗了口,又怕燙地嘶氣,那茶就被齊敬恒接住放手邊,等涼了再給他。

吳悠說:“秋茶。哎,敬恒,我記得關老板這兒一月就有新茶喝了,你那都做不到吧?”

齊敬恒說:“京腴的第一批春茶是海南的,直接承包茶園,我打算和他們合作。”

我看他們的動作,那茶是越發入不了口了。我撂下杯子道:“可以啊,要說吃的喝的玩的,确實沒人比他們關總懂,每年就為這麽點新鮮折騰。”

齊敬恒臉色就青了。

吳悠還沒來得及緩場,方憶杭遞了個他剛剝好的小蜜橘給我,我才看見他穿着一件顏色斯文的針織毛衣,抿着嘴唇看我。身邊都是橘皮的清香。

燈光如水,好像一個波紋散開,我有些恍惚,恍惚中把默不作聲給我剝水果的人看成齊敬恒。十年前那個沉默寡言又溫柔的齊敬恒。我的齊敬恒。

當年我明知道跟韓世景服個軟低個頭,我和齊敬恒會好過不少,但有他毫無怨言地留在身邊,我選擇任性,只是一遍遍向他承諾,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齊敬恒根本不理我發神經,他是男人,又不是女人。

如今我想給他的什麽都有了,他卻不在我身邊。

世事沒我設想那麽輕易,在擴散的香味裏,在方憶杭的眼神裏,我不動聲色地深吸口氣。或者是不想把我和齊敬恒還有吳悠這一團亂麻糾纏不清的關系展示在他,一個外人面前。

我累了,我何必,我想給全世界給他,我的全世界卻已不再是他想要的東西。

吳悠叫:“上菜了。”

我們都上桌。我之前看京腴的特色宴席,經理跟我說現在還有螃蟹,就定了吃這個。季節晚不晚,管他呢,我記得吳悠十月份還跟我抱怨今年沒正經吃上螃蟹。

先上涼菜熱菜,然後男服務生端上來一個籠屜,裏面是剛蒸好的螃蟹。那竹籠屜上還标有字號。京腴號稱秉承老正陽樓的蒸蟹方法,螃蟹捕上來用蛋白、高粱米養兩天,吐淨泥沙再蒸,蒸出來有淡淡的紫蘇味。等到揭開蓋的第一波白霧散了,吳悠探頭去看:“這勝芳蟹和陽澄湖的沒多大區別。”

我逗他:“都是大閘蟹,江蘇螃蟹和河北螃蟹能有多大區別?”

他一想,也是,就選了個,剪開繩子吃。服務生送熱水溫好的紹興黃酒和話梅上來,我懶得動蟹八件,先喝酒,看吳悠掀開蟹殼吃了,問他味道怎樣。

吳悠答公蟹不知道,母蟹蟹黃硬了,不過味道還行。

方憶杭在我身邊剔蟹腿,我叫他快吃,別讓吳悠一個人宰我,他問:“你不吃?”

我說:“麻煩。我寧願吃帝王蟹。”

帝王蟹沒別的優點,就是吃起來方便。有年阿拉斯加帝王蟹上市,我拉齊敬恒去小香港吃,一蟹三吃,蟹腿劈開,殼相對薄,肉一挑就剝離了,一半椒鹽烤,一半加蒜蓉帶殼清蒸,檸檬咖喱蟹塊。

方憶杭說:“那不是海鮮嗎?”

細心如齊敬恒,也沒看懂我海鮮類裏吃什麽不吃什麽。我告訴方憶杭:“看心情。”和有的人在一起,過敏算我活該,沒過敏算賺到了。

吃完服務生送泡幹菊花的茶水來洗手,我也走過場地在端給我的玻璃盆裏沾了沾水。方憶杭在那仔仔細細地洗手,然後接過手巾,他應該知道菊花茶水根本洗不幹淨手上的蟹腥氣。

吳悠說要出去走走,問方憶杭是不是第一次來,帶他去轉轉,說京腴的老板在這養了條狗,和他挺熟。

方憶杭看我一眼,我似笑非笑:“幼兒園小朋友出門,還要手拉手。”

他就跟吳悠去了。

等他們走了,齊敬恒還在徑自向杯中倒酒,我按住他的手腕:“你什麽時候和那姓關的勾搭上的?”

17

我口氣像捉奸,我也不知道自己哪來的底氣和怒火。

齊敬恒皺着眉甩開我的手,問:“你什麽意思?”

我冷笑:“那姓關的,京腴的老板,關陸,你別告訴你不知道他背後是誰。和他攪到一起你想死吧,那麽個兩面三刀吃裏扒外的貨色,等魏南和王福生翻臉第一個死的就是他。你還敢和他合作?”

齊敬恒也生氣了,他咬肌繃緊,面部線條一下子陰沉起來。室內就我們兩個一臉烏雲密布的男人,他說:“韓揚,你能不能尊重一下別人?”

我說:“我跟你上過床,你叫我我尊重你,我尊重。我憑什麽尊重他,還是你跟他上過床?聽說那姓關的倒是也喜歡男人,不過喜歡的是吳悠那樣。”

齊敬恒閉眼,好像被我刺傷,說:“韓揚,你能不能理智一點?”

我:“你他媽的倒是告訴我怎麽理智?我早就告訴你,對你我沒法理智了。”

他沉默,說:“別把吳悠扯進來。”

我伸手拍了拍他臉頰:“是誰先扯,你告訴我,吳悠怎麽會和那姓關的這麽熟?”

齊敬恒擡頭直視我的眼睛,說:“你該去問吳籌,關陸是吳籌的朋友。”

吳籌是吳悠的哥哥,他們兄弟從名字就能看出父母的寄望了,大兒子未雨綢缪,小兒子高枕無憂。吳悠在家原本最受偏愛,注定要克紹箕裘的大公子也寵弟弟,就這麽萬千寵愛在一身,兩年前吳悠居然為齊敬恒出櫃,那件事鬧得他家興師動衆大動幹戈,我都擔心他爸把齊敬恒弄死。吳悠還是做到了,被家裏斷絕關系,直至現在,他哥通過朋友來确認寶貝弟弟近況如何。

吳悠他哥摻在裏面,那姓關的接近他倆應該不是別有用心。我松了口氣,喝杯酒,坐在齊敬恒對面說:“不好意思。”齊敬恒無聲地自嘲地扯了下嘴角。我說:“你別這樣。這回是我錯了,我想激一激你,結果自己都沒太控制住。”

齊敬恒看都沒看我,平淡地說:“你到底把我當成什麽。”

我說:“這兩年你和吳悠在一起,你要做什麽,我幹涉過嗎?沒有。這次……你實在不該跟關陸接近,做餐飲的又不止他一家,這人要真是每天圍着那幫老頭子、夫人、衙內、小姐轉就算了,不就是鑽營嗎。但是他的人品,你看孔德輝的下場,前陣子和他好得蜜裏調油似的,一轉手就被他賣了。”

我對着他都算低聲下氣了,齊敬恒對我笑,笑容短暫,那一瞬間有一種很深很重的無奈。他說:“你可以好好說的。”

我想我和他這輩子都沒法好好說話了,我給他倒了杯酒,反問:“我好好說,你會聽?”我自己設想了下我和齊敬恒坐下來交心的場面,滿身雞皮疙瘩,自己都覺得諷刺,我樂了,說:“齊敬恒,少自欺欺人,你和我做不成朋友老同學。我跟你沒別的好說,吳悠不知情,他為你做的夠多了,多到我想找你偷情硬是下不去手。就算是為了他,你也給我小心着來,別什麽人上趕着結交你都不挑揀。”

等吳悠回來,屁股還沒坐熱我就告辭。這餐飯食不知味。

我披上外衣和方憶杭向外走,出院門,上石階,忽然聽到一陣單車聲和狗的呼哧聲,一個陌生的男聲叫:“松鼠。”果然,一身黑色運動裝的男人騎在單車上,大概三十來歲,手裏拎着狗繩,騎車遛狗,那狗看着像哈士奇和別的狗混的種,這麽不清不楚的光下冷不丁有幾分像狼,偏偏被起個名叫松鼠。

方憶杭在我身後輕笑一下,我回頭看他。那身高很高手長腳長的男人在一棵大松樹下停了單車,牽着狗周到地過來招呼:“韓少,又見了,小方。”

估計方憶杭剛才和吳悠遇見過這姓關的在自己的地盤遛狗。

我也故作訝然地回:“喲,關老板。”

方憶杭叫了聲關先生。

關陸看我一眼,笑道:“老板我倒是真想當,可惜淨給人打工了。”就這麽順勢寒暄起來,那狗在他手下乖得跟兔子一樣,老實坐着不撲人。

要說這姓關的是個人才,原本搞工程機械。他媽是早期留日的鐵路人才,在鐵道學院當過老師,後來鐵道部出來那些人不少聽過她的課。好像死得特別早。他一路順風順水,前兩三年突然轉行做餐飲,忽悠來大筆注資,聽說已經掙得盆滿缽滿。但是人心貪,見着有來錢的路子就死去活來都要再摻一腳。

我和他你來我往談了會兒,已經超出客套範圍。我從外套口袋裏拿煙,說:“小方,幫我回去找找,我打火機落茶幾上了。”

方憶杭轉身走掉,那姓關的居然一笑,從運動服口袋裏掏出打火機,給我點火。我從他的手看到眼睛,這人眼睛像狼,黑沉沉飄着鬼火,越危險越撩撥我的好勝心。我遞煙過去,他擺手:“不巧,戒了。”

我:“別見外呀,繞這麽大圈子,關總想說什麽?”

他想了想,頗誠懇:“這事,難以開口,不過還是要問。我嘛無非傳個話,有個人不知道韓少願不願意見。”

我問:“誰?”

他答:“葉獻明。”

我心裏冰了一下,這才覺得冬天夜晚的冰雪寒氣浸到骨子裏了。

我轉着煙盒慢悠悠地問:“什麽時候?”

關陸盯着我看,挽起衣袖,笑出一口白牙:“葉少現在不挑時候,要是韓少樂意,我随時能有車送你。”

我:“怎麽說我和葉獻明也故人一場,多年不見,甚是想念,既然你提了,要是不麻煩……就現在?”

關陸意外被噎了一下,打量我片刻,反道:“當然不麻煩。”

就這麽定下來。我看見方憶杭從院裏走出,我說:“我交代他兩句。”關陸說他正好要去叫司機。

我摁滅煙,方憶杭看了看我,還是說:“你的打火機不在。”

我:“那就是在家,回去幫我找。”

方憶杭說:“你為什麽不自己去找。”

他圍了條羊絨圍巾,聲音悶悶的,但聲線柔軟又幹淨,像床嶄新的被體溫烘暖了的羽絨被。我知道這小子心軟,但不傻,他知道他在做什麽,不是賭氣。我想他離我那堆狗屁倒竈的破事和陳年破事遠點,他非要挪近,非要在這件事試着看能不能讓他也去。

我沒攔着,讓他跟着我走,問:“你前面見那姓關的笑什麽?”

他常常板着臉裝老成,這時表情猛地鮮活,又收回去壓了壓嘴角,說:“吳悠說,這個關先生,對債主夠絕,但是他……極度懼內。他太太潔癖,養的狗都只敢養在這早晚自己遛,出差每天打電話問狗狀況。他哪怕在外面有個私生子都比領條狗回家簡單。”

我一聯想那姓關的竟然怕老婆怕成這德性,不知道是什麽悍婦,也幸災樂禍了。

18

最後一架捷豹,四個人,司機,關陸,我,方憶杭。

我沒什麽話可說,也不想方憶杭問是去見誰,反正見葉獻明不必他出面。他就坐在我身邊,一路沒小憩,我偶爾睜眼看他,總看見他肩背挺直,坐姿端正,家教很好。多半看着窗外我們走哪條路,離下一個高速出口有多少公裏。那姓關的請的司機開得風馳電掣,那速度乘客要真身體不好絕對暈車。關陸上了車也有眼色的沒找我說話,自己揣一游戲機玩,中途找線用車載電源充電。

一車開了兩個多小時,不倫不類到了地方。地上鋪着石板方磚,薄薄一層沒來得及灑掃的初雪。我下車走幾步,看見一座大門,才看出是柏林禪寺。

這時是晚八點,廟宇殿堂只看得到黑色的輪廓,塔樓映在夜色裏尤其像皮影畫。游客早就散了,我走進寺內,殿堂輪廓旁有幾株古樹,高過飛檐,樹影上都是微微反光的雪。雖然過了僧侶做晚課念經的時間,正殿裏一排窗戶還是透出橘紅色的光,映在漢白玉欄杆上。

葉獻明這兩個月就住在這個地方。我又随僧侶進一間客室,推門就看見裏面陳設簡陋,比不上我以往去過的那些寺院裏專用待客的禪房。室內靠牆擺着木質的靠背椅,葉獻明坐在那裏,靜靜地凝視眼前腳下的地磚。他奶奶是他爺爺外遇的俄國女人,傳到他這裏遺傳基因稀薄了,輪廓還是漂亮出衆,虹膜色淺,膚色白,側面鼻子的線條尖得吸引人注意,整個人就像一大團堵在喉嚨裏的過期奶油,又酸又冷的嘔吐物。我在他旁邊坐下,中間的小幾上放了盆葉子亭亭玉立的蘭花類植物,有僧侶送上兩杯熱茶,他謙遜地合十致謝。我饒有興致地從葉子看到他:“這是哪個神經病院牆倒了,把你放出來了?”

他偏過頭,玻璃似的淺色眼珠看着我,嗔怪地搖頭說:“韓揚,這麽多年不見,你說話還是這樣。”

我哂笑:“怎麽,不禍害基督教了,改禍害中土佛教了?”

葉獻明:“回了國我才發現,可能佛教更帶給我心靈的皈依。”

我快被他惡心吐了。我說:“你知不知道,在正常人眼裏,你這樣的神經病,該被關在瘋人院,哦不對,十八世紀以後講人性化,他們叫療養院裏,再關二十年,找到你的心靈的皈依和靈魂的寧靜。”

葉獻明柔聲說:“那你要比上次更努力,才能把我塞回去。不過據我的經驗,治療師不是全都有腦子——總有幾個特別傻,你說什麽他們都買賬。這就是我怎麽出來的。”

我諷刺地大笑起來。

葉獻明凝視着我,笑容既溫柔又怪異,從我大學第三年認識他起他的笑就怪異,他在竭盡一切試圖突出他的溫柔和魅力。這種用力一般用來掩飾見不得人的小秘密。我以為他是個對我無害的變态,他那家庭背景出來的變态也正常,沒想到和他做面熟的熟人,他會冷不防咬我一口。不知道他觀察了多久才看準,照着齊敬恒咬,果然咬到我全身上下最疼的那塊肉,我都不知道什麽時候齊敬恒成了我的軟肋。我情願他是真只針對我。

葉獻明坐在椅子上跷起腿,諄諄教誨:“我只不過是舉手之勞,寄了點你和齊敬恒的照片,你都讓我不得不接受這麽久心理治療,換了三個治療師了。韓揚,你該不會現在還恨我吧?恨有什麽意義呢,你要像我寬恕你失手弄斷我鼻梁,學會寬恕。”

十年前,我會揍他一頓,當着他那張漂亮臉蛋揍,揍得他臉上打翻顏料,然後如果可以,掐死他。捏着他的喉嚨掐死他等他溫熱彈性的屍體變涼再考慮怎麽善後。然而畢竟近十年了。

我喝了口熱茶,茶葉不錯,之後放低姿态,說:“我一直有個問題,沒和你探讨過,我想不到我,或者齊敬恒,哪裏招你這麽做?”

葉獻明噗嗤一笑:“我為什麽要告訴你?”

我:“你不告訴我,不讓我對齊敬恒愧疚,就不好玩了。”

葉獻明移開視線,又看了看房頂,說:“你太高調。”

他自言自語說:“明明見不得人見不得光,居然還敢開心,呵,那種關系。那麽明顯,我一眼就發現了,你們,你,韓揚,根本沒有把我放在眼裏。你應該好好學學怎麽尊敬我。從始至終,你有什麽資格?”

他這話說得像反同性性行為衛道士,當年葉獻明自己辦的那些party,可沒少過剛成年但是看起來十六七的少男少女。我扯起嘴角,大概是個笑的表情。我問你知不知道我看來齊敬恒和吳悠在一起最好的一點是什麽。

葉獻明沒說話。

我說:“最好的一點,說實話,我這麽安慰過我自己,就是他不會像和我在一起倒了血黴,被你這種神經病惦記。”

葉獻明:“你又不懂怎麽尊重我了。你猜如果齊敬恒知道你為他做了什麽,他會不會甩下吳悠回來找你。你們背着吳悠來點什麽,被他抓住,Whoops,一場好戲。”

在葉獻明發病咬人以前,我沒想過我這輩子有遇上神經病的幾率。是個人都不會想。

後來我反思,早知道他瘋狗,我沒遠遠避開,我是不是也不算太無辜。真正無辜的是齊敬恒,有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在想,要是我當初真愛齊敬恒,真為他好,是不是該像下水道的耗子一樣偷偷摸摸地愛他。葉獻明說我才是因,我周圍的人都是被牽連的果。大概我和葉獻明李成成我們是一類人,葉獻明小時候被虐待,長大變态,我和李成成小時缺鈣,長大缺愛。有一段時間我真的信了,我這種人就不該有精神追求,不該考慮愛。李成成那時覺得全天下女人跟他好都是圖錢,我建議他去找個男人試試被操,行得通我們倒是可以湊合湊合算了。他叫我做完變性隆胸整容再跟他談,還要求我去鋸一截腿骨,他不喜歡比他高的女人。我們就談崩了,誰都覺得按對方的條件做吃了大虧。

我譴責過自己,我自責過。為齊敬恒。因為我惡心自己。但是後來我用能用的所有方法讓我擺脫任何自責的情感。我說服我自己,我不會犯錯,我沒有錯,我能變得更自私自大更讓人惡心,只要不如葉獻明的願。主觀說他比我惡心多了。

我說:“你去,找齊敬恒還是吳悠,我帶你去。你敢嗎?十年前的你都只敢打黑槍,現在的你敢到誰面前去?”

我說葉獻明你徹底完了,你早就報廢了。他臉色終于變得鐵青,斥道:“你住口!韓揚,我同情你,你以為你真了解吳悠?你被他騙得團團轉還不自知。”

我懶得理他,起身出門,臨出門轉身,說:“原來你還有同情心,什麽時候有的,幾個月了?葉獻明,你早就廢了,不是我這麽說,是你爺爺這麽看。你當年最怕的事都成真了,你的堂兄堂弟,你叔叔的兒子們,注定這輩子都要壓在你頭上。你如今不過是仰仗着他們的同情心過日子罷了。”

我從房間裏出來,不知過了多久,在夜風中深吸一口氣。

我走到普光明殿外面,可能所有寺院都有和佛光普照類似的牌匾。我克制不住在想,怎麽葉獻明神經病了都能有信仰,但是天主的光也好,佛光也罷,沒照到過我身上。

柏樹旁,車停在原地,那姓關的搬了一件水果進車後座。

他說:“韓少,再等等,小方馬上回。”

我:“剛好,這事和他沒關系。”

關陸關上後箱門,抱着手臂:“韓少,這件事上我做得不夠周到,不好意思。但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我不得不照看葉獻明,從前他和韓少有過不愉快,是他腦子有問題,現在成了這樣,希望韓少能賣我個薄面,別跟他計較了。”

我:“他現在這樣子,關總的意思是,保證他下半輩子都會安安分分做只籠子裏的鳥?”

關陸:“我擔保他沒法再給韓少找麻煩。”

我:“沒有葉家,京腴別院那塊地拿不下來吧?”

關陸唏噓,月光下對我攤了攤手,怎麽看怎麽假:“這些事說太明白就沒意思了,誰叫我和韓少當時不像現在這麽熟。”

我對着他:“擡頭不見低頭見,處着處着也就熟了。”

等方憶杭回來,坐上車,回到京腴是十一點。這座城市的十二點是一天的另一個開始,我換自己的車,問方憶杭去哪。

他說:“你開車注意安全,我自己打車回去。”

我:“少廢話,你上不上。”

他看了看我,配合地坐進副駕駛座,系上安全帶,低頭考慮着說:“那去你家吧,這樣也算我送你回家。”

我控制不住嘴角抽動,又好氣又好笑,拿這小子沒辦法。我從口袋摸出打火機,點火抽煙,看見他穿得也不多,開窗通風時順手調高兩度暖氣。他說:“打火機果然在你身上。”

方憶杭一路上拎着一袋水果,和關陸放車裏的那件一樣,都是冬棗。姓關的八成是要買河北冬棗回家跟他老婆解釋晚歸,我之前好奇方憶杭怎麽也挑了一袋。

結果他臨下車遞給我。

我和他在車庫分開,拎着那袋冬棗上樓。在入戶電梯裏,想到很久前,韓瑄還沒出國,在香港的女校念書,我去看她。那年我八、九歲,第一次作為她弟弟和她一同出入社交場合,有人要她照顧我,她一個十六七的女孩子,怕我在她同學前給她丢臉,寸步不離地看守我,我連甜餐酒都沒偷喝上一口,她卻喝醉了,最後拉着我的手,非要我送她到房門外。

她那天穿雞尾酒小禮服,我不耐煩和她拉手,掙開她的手,韓瑄那時重新抓住我的手,不容置疑地對我說:A gentleman always walks a lady to her door.

從此之後,無論女伴男伴,我都做到送回家。露西當年住公寓,我總會在她家樓下等着,她客廳亮燈,我再離去。

直到進門開燈,把那袋冬棗扔上茶幾,我才反應過來,方憶杭不會也在做紳士,給我這種待遇,他的家教确實夠好,人也夠單純。

我今晚請客自己沒吃飽,什麽事都弄完就開始餓,還有些渴。本來沒想吃,現在也抓了一把冰涼的冬棗。

我對水果沒興趣,更何況不新鮮。這種棗也叫蘋果棗,果子一半棕紅一半青黃,沒記錯應該是十月多就成熟了,熟透從樹上掉下來,脆到落地像西瓜落地能啪地摔裂。被果農摘完放冷窖裏儲存,到十二月一月再上市。吃了才知道,或許是剛從室外拎回來,被凍得有種冰冷的飽滿鮮脆,皮薄,水分不足,但很甜。在開了暖氣幹燥的半夜裏,滋潤而令人安心。像一股泉水,像買它的人一樣。

19

第二天早上,我從沉沉的夢裏醒來,神智像被墜了石頭,沉進夢深處,但睡意很薄,醒來很輕易。

一重重窗簾和床簾,日光照不進主卧。我躺在床上解決晨勃,草草了事,幻想誰的身體纏住我,大腿內側摩擦我的腰,屁股夾得很緊,甜膩的呻吟。應該抽個時間和小唯做愛,我想念那只鴨子一大早敬業地舔我費力把我半根含進嘴裏。而外面那個……放着不吃用手解決不是我的作風,然而方憶杭那小子,他和我不是一種人,在愛上認真就算了,在性上也認真。他不是适合做床伴的人,不管他愛呆多久,想要什麽。

今早有蟹粉豆腐和腌西蘭花梗。

我昨晚沒吃螃蟹,現在蟹粉豆腐還溫着。我猛地有種嘆氣的沖動。

不是素蟹粉,不是鹹鴨蛋黃充的蟹粉,是拆大閘蟹蟹黃蟹膏蟹肉炒出來的蟹粉。蟹肉拆碎,蟹黃碾碎,蟹膏挖出來,用熱豬油先爆一點姜末再炒,因為蟹性寒。倒入料酒,料酒比紹興黃裏多出些香料,我以往吃的私房菜或者中餐會改用醇厚的黃酒,做蟹粉收汁時加不加澱粉随意。

比較高檔的地方只取蟹黃蟹膏,棄蟹肉不用。有次我請陳迥明和他一個舊情人吃飯,也有一道蟹粉豆腐,取蟹粉時竟然取到蟹胃,最後是主廚代為致歉,又親自下廚做了道魚。

取蟹肉做蟹粉的一般是南方家裏,比如我姐家以前的廚房幫傭阿姨。我記憶中印象比較深刻的吃的都是韓瑄家的,她外公怨我爸讓我媽為給他生兒子死了,所以他女兒的女兒他來照顧,韓世景的兒子讓韓世景自己去管。我和韓瑄同父同母,但我小時候就隐約明白她外公不是我外公,她家不是我家。外人看來或者荒唐透頂。我記得她家的好吃的,記得她家阿姨做的蟹粉獅子頭。我這邊,從我記事起韓世景很少跟我處在同一座城市,後來很少在同一個國家。我不喜歡保姆,保姆也怕我,有一年我寄宿,我爸每周末讓下屬接我出來,他不知道我的口味,就讓人送我去酒店吃自助。吃到在我的回憶裏,酒店自助餐廳比學校熟悉。

所以我大概迷戀家的味道。

蟹粉豆腐用的絹豆腐,切成小方塊,下鹽水煮熟定型,撈出再和蟹粉煮。豆腐生嫩細膩,用來拌米飯,很香。西蘭花梗則去了皮,用黑醋生抽和糖腌制,腌整夜就有種和田青白玉半透明偏暗的色澤。我說:“下次做蟹粉小籠。”

方憶杭坐我對面,淺藍的襯衫衣袖挽起來,慢慢咽下一口飯才說:“那個,不會捏,不過……我可以學。”他說可以學的時候笑了一下,不好意思,但是篤定。好像一切問題都有解決的方法,而那方法他看得到,也抓得住。

我嫉妒這個年輕人,我在二十歲時,自負也确實能解決一切,可我做不到這麽平和。果然,我做的很多事留下後遺症,我想要是時間可以倒流就好了。這小子身上有我想要,但在最需要的時刻沒擁有的特質。如果我當時也能這樣去愛,用溫柔,用耐心,用堅持。

方憶杭說:“嗯,今早有個你的EMS。”

我去玄關撿來看,拿裁紙刀拆開,裏面是個相框,一個開滿橙花的農場,正在盛夏,幾乎可以聞到明媚陽光下大地蒸熱植物和水果,空氣裏彌漫的柑橘香味。

方憶杭好奇又拘謹地想看,我拆出相框背後支架,放在角落,他問:“佛羅裏達的朋友?”

我:“我姐,韓瑄。”

外公過世後她開始時不時給我寄些玩意,蓋滿世界各地的郵戳。我從不知道她到了哪,又在去哪的路上。這些郵件在她搬去曼哈頓,有意做韓世景的女繼承人那幾年停止,之後她離婚,曠日持久的離婚官司,她和她前夫都請了整個訴訟團。鬧了兩年,她争到兒子的監護權,她前夫意外死了,死了之後她才發覺她還愛他,而且或許,她一生摯愛只會是他。

于是她離開公司,去了巴黎,送兒子去寄宿學校,一年裏有大半年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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