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長途旅行,游輪火車飛機。她又開始給我寄郵件,我們之間從來找不到話說,從來沒有只字片語的信。她用這些東西告訴我她的近況,以及我們還在彼此生活裏沒有徹底失去聯系。

她曾在雅典神殿徘徊整天,曬得皮膚過敏,也曾在威尼斯小艇上睡着,躺在橹聲人流裏曬了一下午的太陽。她時常給我和她兒子寄些小禮物,一塊被山松甲蟲寄生而紋理發綠的松木擺件,小鎮羊毛廠裏買來的真皮抱枕,毛利人用于裝飾的蚌殼項鏈,有次只是一段錄音,她在歐洲某處聽街頭藝人演奏小提琴,那弦律讓她克制不住,在冬夜裏淚如雨下。

方憶杭問:“櫃子裏,是你和你姐姐的合影?”

我看了看,我和她确實有張合影,擺在立櫃裏不起眼的地方。

我說:“那時候我十五歲,她在準備大學畢業考。飛回來照了張相。”

她像個上海灘大小姐,我活像國民黨散兵游勇。

方憶杭輕聲說:“你們很像。”

我諧谑:“是嗎。”我爸基因太強,我家人都遺傳了他的長相,眉骨高眼睛深,嘴唇藏珠,弓一樣的線條,但唇角向下。放在韓瑄一個女人身上都顯冷血犀利,用老派人的說法叫不是福相,真就全親緣淡薄。我坐在沙發上說:“一股非我族類味,我以前總被問,是不是漢人。”

方憶杭頓了下,說:“你和你姐姐,都很好看。”

我不知道怎麽回,我聽過這種話,用來調情很多次,我清楚我這張臉有幾斤幾兩重,怎麽做能引人癡迷,但是被人像安慰自卑似的安慰我,用發誓那麽鄭重的語氣誇,我一瞬間沒話可說,只能怪異地回:“過獎。”

他又輕聲問:“你那時候,是受傷了嗎?”

照片裏我頭上留着一塊紗布,我忽然想逗他,扳回一城,我說過來,讓我抱下就告訴你。

他愣了一會兒才走過來,我不待他坐下就扯着他的手,他一下子失重,我說噓,有我墊着,他就乖乖地放松靠在我身上。

剛才方憶杭走過來時是背光,頭發被照得很軟的樣子。我伸手揉了兩把,他下意識地小小掙紮,被我壓住,頭發已經亂了。如預料又黑又細,像鳥的絨毛,被我揉得支起一簇,這麽近看,皮膚白,頭發眼睛黑,顏色對比驚人,顯得年紀小又無辜。我把他的頭按住,想起他的年齡确實比吳悠還小兩歲,下巴卡住他頭頂。這小子衛生習慣像我想的一樣好,頭發洗過,幹幹淨淨像一株大的水生植物的清爽香味。我就這麽抱了一會兒才松手,他按着鼻梁擡起頭,眼神幾乎有些委屈。

我說我那時候被砸了個煙灰缸。

我記得那種撞上頭骨的轟然巨響,玻璃陶瓷裂開居然會有那種動靜。整個人都眩暈,血第一時間糊住眼睛,滾燙的轉涼了刺得眼睛澀澀的痛。我居然沒立時暈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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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世景當時對我失望到一個地步,我為什麽不像我媽也不像他死掉的那個兒子,韓瑄的同胞弟弟,韓瑾。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偏沒人敢打我,幾年份的量在這一砸裏一次性交代給韓世景,我不欠他。

沒想到韓瑄定了次日機票從倫敦飛回來看我。

我醒來就看見她沉默地坐在病床前,整個人看着是冰涼的。她問我恨不恨韓世景,恨不恨外公,我說我恨個屁。

我不理解韓瑄怎麽想的,我胡作非為逃課打架時知道有什麽後果,這是我該付的價錢。韓世景不是個暴力的虐待親兒子的父親,他只是受不了我侮辱他最愛的女人侮辱他死了又被他保存着不許人碰的愛情。那只是我和韓世景的第一次碰撞,以後會更劇烈,直到我成年自立,找到和他之間合适,換言之,足夠遠的距離。

我想告訴韓瑄我不恨外公,反正我對他,那個老人家沒指望。他偶爾,在我不在的時候看着他女兒的照片對我愧疚,讓我過去住幾天,可真見到我他又反反複複想起我爸。誰叫我不像我媽,不禮貌不愛看書一天到晚在太陽下野,是個為非作歹人嫌鬼憎的小霸王。

我不恨他,因為我沒想要他像看重韓瑄一樣看重我。我這輩子只祈求過齊敬恒的愛,也得到過,盡管不持久。

我沒和韓瑄解釋,她認定了她的答案。韓瑄那天陪了我半天,她讀一本短篇小說集裏的維吉尼亞伍爾夫,讀完執意要給我削個水果。

大小姐沒做過這活兒,削出來的蘋果瘦骨嶙峋香梨似的。我還是吃了,味道很甜。我咬着蘋果核含糊地跟她說:我看出來了,我們家他親生的兒子就韓瑾一個。

韓瑄說,我覺得所有人都該聽聽她當時的語氣。我聽到心驚,無聲處平平淡淡一個驚雷。她說韓揚,各人有各人的命。她當時二十一歲大學畢業還沒談過戀愛,天之驕女什麽波折都沒經歷過,說話卻心如死灰。我感覺一種冰冷滑膩的畏懼像蛇從背後爬過,四肢的血液慢慢冷卻,我多怕我也是這樣。

20

但我終究成了這樣。愛情我得到過,保不住。唯一也是第一次投入成了找不回無法替代的失去。

我抱着方憶杭呼吸他身上的氣味,想我是不是有皮膚饑渴症。他的體溫透過襯衣傳遞過來,熨在我的皮膚上。喚起一些屬于體溫和觸摸的記憶。我記得我上次抱齊敬恒的時候他身體僵硬,他沒放棄鍛煉,肌肉保持得很好。以前做愛的時候,射之前我會伸手按着他緊繃的腹肌,逼他摸自己小腹,回答摸得到嗎,我頂到這裏。我想現在他和吳悠做的時候,吳悠多半會撫摸他的身體,戳他手臂。他上次在我懷中像一具凍僵的身體,吳悠不在他一定會抵抗我推開我。那不是緊張,而是抗拒。我能簡單感知這兩者的區別。方憶杭在我懷裏緊張,但半分鐘後他開始放松,他在我懷裏,我抱得到骨頭,男人的骨架,皮膚肌肉勻稱地裹住骨骼,不想我懷疑那樣瘦到硌手,壓在我胸膛上,沉重卻踏實。我極度抵觸失去這個合适的抱枕,然後放開手讓他爬起來。

我知道自己有多糟糕,我不理解為什麽方憶杭對我有興趣。他不像會因外表,錢,地位,等等,一頭栽進某個人懷裏的人。他在理自己頭發,我瞟他一眼,這麽要發型?他理直氣壯地說:“總要注意形象。”

他頂着一頭亂發坐在沙發上,等我笑完才問:“現在,你想不想談談昨天的事?”

我說葉獻明?你想跟我談他?

方憶杭自己笑起來,搖頭說不。他用一種為難的語氣說:“不是,不是那個人。關于吳悠和齊敬恒,你會不會,插手他們的生活太多了。”

我可以說你插手我的生活太多,一句話堵上他的嘴,但我和他争論,我看見他眼中的憐憫,那讓我不能承受。

我:“難道我不是為他們好?”

我不是多好的人,然而對他們,唯獨對他們,我逼自己做到所有我能替他們做的事。吳悠出櫃我給他提供住處,我請人照顧他,我說服他哥,我哄他爸媽。齊敬恒要做什麽,我給他提供方便,我用朋友熟人的名義想方設法不讓他察覺,最初我盡力讓他們過得順利。之後他們的生活走上正軌,我在他和那姓關的合作前提醒他。只要在我能看到的距離內,我會幫他們把路上的石頭移開。我已經努力摒除私心努力做一個他們的支持者,雖然即使努力,我還是無法擺脫自己對齊敬恒自私的占有欲。一方面試圖做個好人,另一方面克制不住地刺傷齊敬恒好讓我自己感到公平,兩種欲望把我向兩個方向拉扯,我相信再過幾年放任不管我會精疲力竭。

葉獻明浮現在我眼前。我和他有過不少來往,我以前是他那些隐秘聚會的常客。有次走下別墅樓梯時葉獻明叫住我,他剛從一間房間出來,披着襯衣,赤裸身體上吻痕和指甲劃痕還嶄新,他說韓揚,你又一次一個都沒看上。

他那時用手比劃了個框,說:規則。然後攤手:但是對我們來說,沒有規則,只有欲望。葉獻明有個理論,論我們不應壓抑自己的欲望。世界上有規則,法律,情理,道德,規則後面緊跟着懲罰。但是規則是為他們,為別人制定的,我們有淩駕其上的特權。當想要的東西擺在眼前櫥窗裏,那些東西唾手可及,我們注定不能抵擋誘惑。今天拿可能只是打破一扇窗,非要忍到明天再拿,你會砸破整家店。他說忍得越久結果越差,行樂須及春。但我相信至少對齊敬恒,忍不住前我會找到解決的方法。

方憶杭想安慰我,他在和我對峙時看我的表情接近感傷,但是他說:“韓揚,你為他們好,但是你有沒有想過,他們需不需要?哪怕出于好意,可能他們根本不需要你這麽幹涉他們的生活。”

我能為他們做的,傾我所能,在他們看來或許不過一道陰影。

但那又怎麽樣。我早料到。我不期待齊敬恒和吳悠感激,也不怕誰怨恨。

我嘲笑方憶杭:“你以為這是有關齊敬恒和吳悠?誰叫你來跟我說這些的?我告訴你,這些只關于我自己。什麽好意?我想做什麽,我就做什麽,從來不管其他人。”

方憶杭道:“你不是。”

又一次,我不知道他哪來的信心。

我:“什麽?”

他說:“沒有誰叫我問你,我自己想知道。”他的眼睛平靜澄澈,是很深的黑色,他說:“就我了解到的,這麽些年你連拆散他們都沒試過,我不是說你應該……但是就你的性格,很難得。”

我忽然笑起來。我會拆散他們的,如果不是我被韓瑄抓住酗酒,被她和韓世景聯手壓去強迫戒酒,第一第二年我可能已經忍不住下手拆散他們。我不知道為什麽,事實上那兩年在我的印象裏模糊黑暗。我沒找到齊敬恒,我整垮了葉獻明,我沒染上艾滋也沒吸毒,但我開始失眠,開始焦慮,我逐漸無法控制自己的情緒變成一個我不認識的人。然後我發現喝酒會讓我感覺好點,好很多。

在酒精中游泳,出現幻覺,被浪潮淹死,平躺在地板上醒來發現嘔吐物差點嗆死自己。忘記關窗在地板上躺太久四肢都會僵硬冰涼,夜風也是黑色的,比滿頭冷汗還冷,所以後來我把整個房子能鋪地毯的地方都鋪上地毯。窗外的整座城市夜景燈火仿佛燃燒,而我站在一片漆黑的點火的地獄裏,茫然地感覺不到身體任何地方的焦灼和痛楚。睡不着時我最初吃我的抗焦慮安定,藥物不起作用,我開始在淩晨喝酒。白天唯恐不夠清醒不足以工作,我吃阿司匹林止頭痛喝四杯咖啡,晚上唯恐不夠昏迷不能睡着,繼續一瓶瓶地開龍舌蘭威士忌偶爾百加得。

齊敬恒不是一切的原因,只是最後那張被碰倒的多米諾骨牌,駱駝背上最後那根稻草。我藏得很好,沒人發現,誰想到去陪韓瑄和她兒子我外甥過一個感恩節,被她看出來。

我不知道火雞南瓜派蘋果西打怎麽會變成一個混亂的急診室夜晚,但是我知道我毀了她想讓她丈夫她兒子她弟弟坐在一起像個家庭的夜晚的努力。從此後她再也沒邀請我共度什麽假期,我讓她擔憂驚懼傷透了她的心。

韓瑄這個女人,她的決定總是比我快一步。意識到我可能已經玩完了,她決意成為韓世景的女繼承人,她離開,但不許我離開她南加州的那棟別墅,我在家庭醫生監督下戒酒,唯一歸我行使的權力是我可以選主治醫生。一些醫生堅持戒酒過程完成後要維持徹底的清醒,另一些相對好些,更傾向于重塑正常飲酒的模式,教你如何控制自己。我當時覺得自己未來不可能完全不碰酒精,我當然選擇第二種。但是整個過程一樣痛苦,前兩個月裏我不知道多少次在她別墅主卧的衛生間裏嘔吐滑倒靠着馬桶想她是不是故意的,是不是打算在做上女繼承人的同時弄死我。

如果我這輩子有不可告人的秘密,就是這件事了。回國後我把這兩年從人生中抹掉,陳迥明在我從最低谷爬起來時雇了我,兩年後成為合夥人。他多半隐約察覺到一些征兆,至于其他人,他們不可能猜到。

我當然不會告訴方憶杭。現在還是白天,我不該在日光下回顧那些我走過的深夜。我明明已經把它們留在身後了。

我坐在日光下,換了個姿勢,不引人注意地深吸一口氣。我問方憶杭:“別告訴我你愛上我了。才兩個星期,我們實際點。”

“三十四天,”方憶杭快速地糾正我,“從我第一次到這裏算起。換成我們真正……有親密行為起的話,也兩個半星期了。”

他記得比我清楚,但他甚至不敢看我。我說:“不錯嘛,兩周半,夠你愛上一個人?”

他承認:“我不了解你,你也不了解我。”他笑了一下,說:“其實,說實話,知道你越多越發現你沒什麽好的。但我就是想對你好。我在你認識我之前認識你,在你會愛我前愛你,我覺得這樣……也不錯。我希望做那個先愛上的人,這樣我會有更多時間。”他吸了口氣:“嗯,我不會告訴你為什麽的,除非有一天你拿你怎麽愛上我來交換。”

在感動之前,我覺得諷刺。對我自己的諷刺。我曾經希望能做一個這樣的人,這樣去愛一個人,結果這樣的愛從一個別人那裏飛來,降落在我頭上。

我現在相信愛情都是盲目的。

他繼續說:“你關注了齊敬恒和吳悠那麽久,我想知道,你累不累?”

我:“你覺不覺得示愛更好的方法是不反複提這些我不想提的事?”

他說:“但是傷口不清理是不會好的。”

我:“我沒有傷口。”

他“嗯”了一聲,像個被教授“等我說完”就乖乖坐好失落等待的學生。

我:“你就那麽确定,你的感情付出會得到同等回報?”

方憶杭擡起頭,他聲音輕柔,說話的內容卻相當自信。他看着我說:“韓揚,我一直覺得自己幸運。從小到大,所有我真的很想要的東西,只要我付出努力,我全都能得到——你相不相信,從無例外。”

21

一種沉默而有力的情感席卷了我,在我腦海裏翻騰然後歸于平靜。我想起自己二十歲的時候,對這個世界和愛那麽敏感。渴望被愛,渴望被需要,渴望當我需要時我的家人愛人像別人的家人愛人那樣留在身邊,而不是留我一個人,在放蕩中厭煩在厭煩中放蕩。

我擡起手摸了摸他的臉。

方憶杭小小地驚詫然後放任自己流露出享受期待的神情。我猛然很想跟他玩窒息性愛,因此我的手撫摸到他的喉結。他看着我的眼睛仿佛覺悟到什麽,脆弱的頸項在我手掌下戰栗,卻始終不設防沒有撤回任何距離。我想到小木屋,森林,秋雨,在我還沒考到槍牌時去湖邊夜釣遇見的灰白郊狼。它叼着松鼠的屍體與我在湖邊對峙,我穿着長靴站在水中撫摸一條大魚銀色冰冷的鱗片,風吹動它身後層疊的松林幾十米高的杉樹,它掉頭走開。我用手電照明取下卡入魚嘴的鐵鈎,任那條湖鲱疼痛後激起水花游入黑暗的水草叢,月光被它擺尾的水聲打破,我望着湖面感到一種冰冷的溫柔。

我說:“其實要愛上你很容易。”

他的目光和溫柔像一個深潭,他自己并未意識到。他凝視我,帶着懼怕沉思,我是他眼中的深淵。他是與我完全不同的人,我不知道他為什麽長成這樣,我可以去查他的背景卻沒有去查,幸福的家庭是相似的,不幸的各有不同,我無意去探測他的那份不同。我不知道我自己長成了什麽樣子,沒人或神有資格審判我。他從不同的土壤裏長成,卻像一顆注定筆直的樹一樣生長,努力夠到離陽光更近的地方。他看我像看深淵,他相信愛是能讓人變得更好的感情。而我在他身上看到墜落。

方憶杭出門,我留在家中搞定一些年終報告。門再響時我乍然發現窗外已是天黑。他提了幾袋東西進來,分門別類放進冰箱。我說我不想吃飯,他站在書房門口點點頭,還是打開廊燈,走進廚房。

噼啪細碎的響聲傳來時我确定我今天看不完下一份報告。可能陳迥明說得對,一套在書房能聽見廚房動靜的公寓算不上還過得去的住處。我按下電腦開門向外走,到廚房時發現我的廚房原來有粉碎機。

那是松子被烘熟的香味,他把松子分成兩份,用烤箱稍微烤了一下其中一份。大概他也不想動炒鍋弄出油煙味。我抓了一把生松子在手裏吃,機器剝的紅松子,顆粒完整,顏色潔白,比偏黃些的那種味道清淡。烘香之後用粉碎機加糖油打碎,因為裏面富含的油脂,很快變成拖肥糖一樣的粘稠半固體。再加入和糖粉一同過篩的細熟水磨糯米粉,混合揉搓到柔膩光滑沒有顆粒。在模具底撒一層生松子,把松子糕壓入,放置脫模,出來是邊緣有齒紋的圓形小塊。

這是我吃過的茶點,他的做法大概不夠傳統有創新。我問:“怎麽想起做這個。”

他把整碟端給我,說:“我想你可能想吃點甜的。”

松子糕還溫熱,他最後壓糕點定型時在模具外面用了保鮮膜以免留下掌紋。他有一點潔癖,還有一點完美主義。糕點軟軟地在舌尖融化,糖粉和糯米粉在不厭其煩的幾次過篩裏充分混合均勻,蓬松的充滿空氣。我遲了一步想到可能做戚風蛋糕的方法被他活學活用到傳統糕點上,不過他是對的,我确實不像自己想象得那麽抗拒這種給小孩子吃的點心。

我:“你專門買了模具?”

他拎了一袋雪花梨,放進水池用溫水沖淨,調小水流在水聲裏說:“習慣。我媽媽以前做什麽糕點都要用蓮花紋魚紋壽紋不同的模具。”

我:“你母親?”

他一顆顆撿起泡溫了的梨說:“已經不在了。她是蘇州人。”聽口氣不覺多惆悵,大概他母親過世有個五六年了,為人子女可以漸漸平淡提起,平淡接受。說到她籍貫蘇州,他的聲音聽得出懷念,那種對故鄉一條瘦窄的巷子石橋下粼粼小河水的懷念。我從不知道有個媽媽是什麽感覺,此時忽然很想了解,從別人的故事裏汲取一點溫暖。我假設他媽是個溫柔正直好女人,就跟我假設我媽一樣。

我點着頭,想知道更多,我問:“所以你母親也做松子糕?”他像是知道我想聽,輕輕敘述說:“她不做飯,但是我父親來陪我們吃飯,她會做點心。那個時候我特別喜歡看她。”

我想到方憶杭小時候,他小時候應該更像個英氣的小姑娘,沉靜漂亮,不哭不鬧。會在他媽卷起衣袖下廚做點心的時候拖一張椅子坐在廚房外面等着看着,一絲一毫一個細微動作都不放過。我想如果我有個媽我也可以在她下廚房的時候看她忙碌,意識到一個女人對一個家庭多麽重要。她會是我愛的第一個女人,她或者不會像愛第一對子女那樣偏愛我,但是我希望能愛她,能被她愛。那樣我能學着去接受自己太多的缺陷與孤單。

我說:“江蘇,我以為會是浙江。”

他用鼻音嗯了一聲,扯一截廚房紙,略吸幹梨皮上的水,然後去核切塊,切完放刀在一旁才轉頭和我說:“我媽媽外公家以前在杭州做知府。”

我也覺得好笑。因為他有趣。我周圍人人有幾個能上溯名門的親戚,為官三代方知穿衣吃飯那一套一直沒絕。韓世景那邊還不明顯,韓瑄她外公家對家風摳得死緊,咬定詩禮傳家不放松,迂腐得吓人。她當年新婚,帶她老公去見兩個終身未嫁相依為命住一套小洋房裏的姨婆,被好一頓挑剔,她客客氣氣退出門,以後再不起心跟那邊來往。但是方憶杭不同,他翻老黃歷不惹人厭,我也願逗逗他,問一句那你祖上有沒有修堤建園子。

他想了下,居然真答我,不是很清楚,他媽只是提到過并未詳說。我們還站在廚房裏,我端着那碟松子糕沒吃完,這種甜的糕點也一次吃不完,他剔了幾個梨核,又洗鮮百合,我問:“還在做什麽?”

他說:“秋梨膏。”這回沒有轉頭,還在把蓮花瓣似的百合瓣逐一剝下。我從他手指的動作看到側面,睫毛長長的垂下,他在收拾百合時微微抿着唇,嘴唇在冬天也不幹燥,那輪廓仿佛在吸引人用手去摸。

我移開視線,對梨塊擡下巴:“怎麽想起弄這個。”

我以前看韓瑄家裏阿姨做一罐子這個,都是秋風起的時候。現在已經入冬,要潤肺潤燥去心火也來不及了。他說:“因為秋天我還不認識你。”語速飛快,幾乎不讓我聽清。他臉上沒有出奇的表情,強壓臉皮鎮定地說情話,我想不知為什麽,這對我算是一句動聽的情話。我便也抱起手臂,靠在門邊看。

臉上沒表示,到底他還是慌了手腳,弄完百合才來問我:“上次的冬棗還有嗎?”

我家沒幹貨紅棗,至于新鮮的,我說:“吃完了,你要想我留得先說。”他站在砧板前躊躇一陣,說我:“一次吃多傷胃。”最後下定決心做沒有棗的秋梨膏。我忍不住想笑,看他面對材料危機就像看小貓小狗對一根狗尾巴草如臨大敵,看得我心都軟了點,想去揉他一把。

22

我最終沒伸手,廚房是個我太陌生的領域,我怕我真做什麽他方寸大亂割了手或者被燙到,不知怎麽收場。

我看他煮熟秋梨膏,四五斤水晶梨,兩頭蘭州百合。這種百合本來就是食用種,幾乎能當水果吃,長在疏松幹淨溫度又低的沙地裏,纖維少水分足,兩三個就一斤了。他細心剝出百合瓣,燈光下潤白水靈一個黑點都沒有。我從他面前的碗順手拿走一瓣放進嘴裏,他不敢置信地瞪着我,簡直想拍開我的手。我吓唬他似的瞪回去,他趕緊轉開視線避回。

他低頭看鍋,下颌的線條含蓄地收回,像一只蝴蝶在雨裏被打濕又找到栖身之地,時不時動動翅膀。我的廚房,流理臺,像全城黑夜的海洋裏亮有燈塔的漂浮孤島。燈光變得黏稠,他的皮膚像油畫布,被燈光塗抹顏料,高光落在喉結上,又在其下投下脆弱的陰影。我的呼吸滞了一下,嘴裏那片鮮百合忽然被體溫燙熱,食不知味,而清爽的梨香随着攪拌機刀片高速轉動溢到空氣中。

方憶杭将百合梨塊打碎,緩緩倒進鍋裏,用大火煮到半透明的果泥慢吞吞翻起氣泡。梨子清爽微酸的味道被馴熟了,環繞着我的廚房,我們。他用做茶包的透明無紡布接住果泥,包兩層,用湯匙壓出梨水,點點滴滴反複地壓才擠出小半鍋。

他的皮膚被熱氣蒸紅,指尖燙出血液流通的粉色。他有一雙溫柔而暖的手,單手抓着棗木湯勺在鍋內劃圈攪動,小火收汁,收到只剩淺淺一個鍋底的焦糖色梨汁濃漿,才倒出來,在一個玻璃瓶裏冷卻,拌入晶瑩細膩的椴樹蜜。椴樹蜜的味道提醒我北方的高大喬木,六七月開淡黃小花,整片森林都浸在動人的馨香裏。産的花蜜天冷就結晶,顏色是酥潤的潔白,味道醇美,輕軟的結構讓人想起奶油糖霜,勺子切壓可以深深陷進去,壓出油一樣的液态蜜,手感像壓在層層均勻灑落的積雪上,所以我記得這東西也叫雪蜜。

四五斤的梨,出十分之一重量的梨膏。因為有蜂蜜,喝時只能兌溫水。我看他做完一切,不知道今時何時幾點了,時間的流逝在充滿熱度的梨香裏變得模糊。他沖了一杯給我,保證說:“沒有藥味的。”

我心說廢話,我看着你做的,有沒有加川貝茯苓麥冬難道我眼瞎。我接過那玻璃杯轉動,帶有蜜糖色澤的膏調勻了在杯中晃蕩。我呷了一口,聲音單調地說:“太甜。”

看他眼裏熠熠的神采猛地轉黯,我都覺得自己不厚道,但轉念一想,我又什麽時候是厚道的人。

我不想放他現在走,外面風停了但雪新下,幹冷。我抱着手臂說:“我餓了。”

這麽說的時候我覺得自己幼稚透頂。要是李成成哪怕是露西在場,都會毫不留情地嘲笑。但我知道,這小子不會。我不想跟他太接近,卻不憚在他面前展露那個不完整有缺陷的自己,吃定了他對我沒有威脅可以随意揉捏。

方憶杭嘴角彎彎,不笑也見鬼的招人喜歡,前提是他不扮老成裝淡定。他看看表,輕輕“啊”一聲問我:“吃面可以嗎,比較快煮好。”

我含糊答:“你看着辦,随便。”就走出廚房去客廳,渾身不自在。

那晚我後來一直琢磨自己究竟不自在個什麽勁,琢磨不出,煩了,就不管了。

有些事物發生了變化,事物總是變化的,我試圖把感情都拉扯明白分析清楚,但那不可能。

我看到一些征兆,不知是好還是壞。然後宵夜是油雞枞做澆頭的銀絲面。

雞枞雲南菜做得最好,滇菜裏各種菌菇鮮美無比。薄荷玫瑰茉莉都能入菜提味,這菜吃着就像個少數民族的女人,裙山帶水鬓雲袖霧渾然天成的奇麗旖旎,動一動銀鈴聲聲,一露齒一扭腰,吃得一桌男人想入非非心旌搖曳,吃完就各找去處發蕩去了。

今晚我還算能自持,沒吃窩邊草,埋頭吃油雞枞面。這種幹雞枞泡發了要手撕,好像原始的做法是用山茶油炒,茶花結的茶籽榨的油,據說營養價值尤其豐富,我家是真沒有。方憶杭做這個的時候用的是橄榄油,釋出花椒八角的香味,香料放得少,只是給本來就夠鮮的雞枞提提味。做這個和秋梨膏一樣,蒸發掉多餘水分得用小火,溫度一高就帶了焦味,吃起來不對。待到雞枞裏的水都被油慢慢炸出來,才加鹽調味,這樣不破壞鮮味。

那碗面湯汁澄明,金紅的雞枞油飄在表面上。銀白的面條細細的閃着水光。我吃完時他壓着笑意說:“這回你沒說我把你當兔子喂。”

他已經穿上大衣,我皺眉,溫暖的氛圍裏透進一點外面風雪的冷。他像一棵針葉林的樹,我有些不忍他冬天披一頭一肩的雪。他讀的大學在寒溫帶,學園裏有成片的針葉林,我說:“我去過你們學校,你就像你們學校的松鼠。”滿地都是,黑色或灰色,傻乎乎地捧着松果,尾巴蓬松。我曾在他們亞洲研究學院的老建築區等一個當講師的朋友,老舊的兩層教授樓被六七米高的松林環繞,冬天天氣潮濕,吐氣成白霧,地面滿是針葉松果和蕨類植物,一叢高大的灌木開着細小的白茸花。身後叽叽喳喳全是不避人的黑眉小鳥,一會兒一只,撲簌簌的聲音傳來,我回身去看,被松樹蔭蔽的林間小徑上,一只松鼠掉下又張開四爪跑跳蹿開,人還沒反應過來,又落下第二只。樹梢掉松鼠像下雨,這一幕使我當時又是驚詫又是哭笑不得,和方憶杭給我的感覺一樣。

我沒期待過他在我生活中出現,他憑空走入,我的生活就像上了一條木船,進入一片海,沒有方向地航行,風載滿船艙。

這個人讓我矯情地認識到孤獨,孤獨久了就像冷久了,所有感覺都不靈敏。我有次在芝加哥酒店外面抽煙等齊敬恒,寒風中站着,看着來往男女有聳脖子拉帽子的還麻木地覺得他們大驚小怪。直到齊敬恒來拿走我的煙,碰到我的手,我才覺得寒冷刺骨,他的體溫引得蟄伏在身體裏已久的寒冷像毒素似的猛然發作。我們定了要去吃的那家俯瞰全市天頂西餐離酒店有漫漫長路飄灑飛雪,我摟着齊敬恒就說走,回酒店吃,去那邊沒餓死都他媽冷死。

方憶杭讓我發現不知不覺我就孤獨得受不了了。我以為自己建了座城堡,原來那城堡的磚石都是冰雕的,熱水一沖天氣一暖就稀裏嘩啦一鼓作氣地倒了融化,我活像只落湯雞。不可一世現在想想那麽可悲可笑。

就沖這點我就該把這小子殺人滅口毀屍滅跡。

方憶杭出門又扶着門補充說:“你還記不記得,答應了年前和我出去走走?”

我回:“不記得,有這事?”

他被噎了一下,盯着我用眼神抗議。我才說真的:“可以。還有,李成成結婚你跟我去。”

李少爺婚了,辦這場不是為卓安琪,為卓安琪肚子裏他的種生下來不被人叫私生子。年前這場先小辦,請發小私交,算給卓安琪定個名分。李成成這厮不是個好老公但說不定會是個好爹,卓安琪一個戲子出身,什麽沒見過,費盡工夫嫁進李家哪會在意李成成婚後養外室搞情人。

這種場合個個卯一口氣帶最上得了臺面的小情,放眼望去一水的良家子女,偶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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