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7)

能見着帶正牌女朋友的。我本來想帶小唯,他倒是會裝大學生,斯斯文文幹幹淨淨,可剛從李成成那白撿個瓶子就換人帶,這不明擺着罵他傻叉嗎。做戲做全套,我就帶方憶杭。

李成成這回請在喜來登,開了最大的廳,狐朋狗友坐不滿,跟一空面碗裏撒把芝麻似的。偏偏還鬧,宴會廳門一關,哥幾個在那挂靶射飛镖。領班和服務小姐亦步亦趨跟着李少爺,卓安琪沒穿紅也沒穿婚紗,就穿條乳白色套裙笑容滿面地代李成成應酬客人。

見我她大方地叫聲:“韓少。”

我說:“喲,恭喜。”

她又笑:“方才他們都在說扔飛镖還得看我們韓少的,有準頭呢。”

我環顧一圈那幾張熟面孔,問說:“誰誇的我?”果然有人給我遞飛镖叫我一起玩。

來遞飛镖的是個女孩子,眼睛鼻子秀氣和善,一笑兩個酒窩。從我一熟人懷裏走出來,剛才被抱着手把手教投。他們玩飛镖都算彩頭,女孩子赧然輕笑:“我從小手腳不協調,害得力誠要墊底了。”我拍傅力誠背,似真似假說:“別,他樂意。供你們玩我們應當應份的。”

傅力誠就揮手:“你們玩你們玩,你帶韓少那小……朋友玩着。”

方憶杭抿着嘴唇看我,看着像不會玩,我心裏好笑,捏着他後頸面對面攬近了哄着說:“去吧,贏了算你的,輸了算我的。”

旁邊立馬有人聽見了打趣,李成成隔着幾個人瞥了眼我這邊動靜。

廳裏熱點集中在李成成和卓安琪身上。

我和傅力誠轉去休息室,虛掩紅木大門。

裏面有盞小的水晶燈。我撿張沙發坐下,問他葉獻明的事,那神經病什麽時候和關陸成一夥的,關陸又和吳籌怎麽熟起來了。我一朝被蛇咬,不能讓他再去招惹齊敬恒和吳悠。

最後大致是葉獻明找到新保護傘,就從坐牢變成人性化看守,就這麽點待遇升級看管放松他還抖起來了。我就笑,想着如果我在葉獻明第一次心懷不軌前就防着他該多好。

這麽想着我很多心思就沒了,傅力誠說他也準備定下來了,緊跟李少爺步伐,明年結婚。問我怎麽樣,佳奇,我那表妹都趕在我前頭婚了。

傅力誠暗戀佳奇,在這圈人裏明顯到不算暗戀了,我沒拆穿他。佳奇當時含蓄地說當他和我一樣是她哥哥。他比佳奇大個五歲左右,門當戶對,青梅竹馬,缺的卻是一份最要緊的喜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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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懶散地說:“能怎樣。”

我們都有些想守着的人,人家偏偏不愛你。難道跟感情講公平嗎,甘願做凱子就做呗,反正不耽誤上床做愛不壓抑生理需求。

傅力誠說:“你找個看着挺幹淨的原來不是要收山啊。”

我就沖他眨眼,說:“嗳,不是。”

之後我和李成成坐在一起開了瓶紅酒。

卓安琪在唱歌,坐在長沙發裏唱KTV,軟綿綿的粵語歌,尾音撩人。

我再去看方憶杭時他已經和傅力誠的女人玩熟了,飛镖盤三倍區有好幾支尾部是他的顏色的飛镖。那女人掩着嘴驚呼,說真準。我笑:“練過啊?”

他說:“我在酒吧做過DJ。”

我喝得有點多,笑眯眯地誇他,真厲害。酒吧DJ一般不要華裔要黑人。他就臉紅了,我抱住他說怎麽沒擲牛眼,握着他的手奮力一扔,竟然脫靶了。周圍噓聲四起,傅力誠的女人笑出一排細白牙齒,說小方你怎麽搞的呀?

我:“不怪他,是我不好。”

她乍然有些感慨,說:“韓少……”

我依舊控制不住地以一反常态的好脾氣笑着說:“嗯?”就被方憶杭拉走了。

他問我喝了多少,我說不多吧,不确定。開了一瓶,然後第二瓶,可能有第三瓶。喝紅酒易暈,但難醉。喝到走路走不到直線,手機稍不注意就跌到地上。

今晚李成成讓喜來登策劃點環節,喜來登那邊提議就抽獎吧,他們平安夜在這個宴會廳搞過,反響不錯。李成成就弄了二十個抽獎,號稱頭等獎是輛特拉斯,與時俱進環保主義。抽獎居然還得先買抽獎券,一千一個。我嘲笑他想收禮金想瘋了,李少爺趾高氣揚地回我:“就是不讓你們白抽怎麽了?我跟你說,我要收禮金誰敢給一千我和誰翻臉。不怕告訴你,韓揚,二十個保證個個有獎,最低是五千購物卡,買條絲巾夠了。”

這種獎我們拿來逗小情人,先抽了三四個,那臺車沒出來,我問方憶杭:“有想要的沒?”

他說:“單反、筆記本我都不缺。”

他一定沒開過電動轎車。

主持人請下一位抽獎嘉賓上臺,我抓住他的手,朝溫熱的掌心吹一口,他五指反射性握起,清澈的目光征詢地望向我,我放開他的手,說:“給你運氣。”

臺上鋪着紅毯,兩個禮賓小姐推着一組信箱似的金屬櫃,每個櫃上寫着號數,已打開半數。剩下十個名額我都要了,我說:“你抽,抽到車鑰匙為止。我等着看你給我贏回點什麽。”

等方憶杭上臺選號,李成成嗤笑,靠向我說:“韓揚,你有意思,剛才那話說得,我還以為你不玩。怎麽着,現在上趕着參與了?”

我:“你規則可沒說一人就抽一次,我樂意,抽二十回怎麽了?在場大家賣我這個面子,你管得着?”

李成成盯着我看了十幾秒,直到口哨掌聲四起,方憶杭那小子終于從倒數第五六個櫃子裏拿出黑色車模型造型的遙控車鑰匙。李成成壓低聲音嗤道:“你他媽的寵起人一副纨绔子弟德行,千金博一笑。”

我:“我又不是沒給你錢。”

李成成眯眼:“忘說了,支票我今兒不收,怕你明天就破産來不及給我兌直接跳票。有本事你拿現金?”

我氣樂了,眼看方憶杭要走下來,利落地動手捋下手腕上那塊表扔李成成懷裏。

卓安琪看到我們來這出,神色有那麽點不可思議地好笑。

23

祝酒時我說:“早生貴子。”李成成捏着杯頸倨傲地跟我幹杯。

永結同心對他和卓安琪根本不合适。

我和李成成是一種人,我們很畏懼,再不相信愛情會降臨到自己身上。于是婚姻成了交易成了游戲,我們內心像那幅吶喊一樣膽怯害怕到了極點卻不敢表露出來。男子漢大丈夫,自視甚高對一切事物不屑一顧。

我們都是懦夫,只敢展露自己最堂皇驕傲的一面,不敢直視自己的狼狽與凄慘。

方憶杭問我要了車鑰匙開車,在紅燈前停下。我聽見他清澈的嗓音在夜色燈火裏說:“今晚,你把我當成誰啦?”

我按着眼睛說你猜。

他靜了一會兒,關掉音響,說:“最開始我以為是你那些,情人,後來又不像。你這麽對我有點像你哄吳悠了。”我睜開眼才看見他的手握着方向盤不動,被黑色皮面一襯,白得觸目驚心。

我的車是越野,空間大,我伸展手臂,重心要靠向他的座位,才将手覆在他手上待了待。

他的手指在我掌下放松,人也放松了。前方的路車燈路燈燈光懸浮,閃閃爍爍,處在摩天大廈如龍的車流中,車外種種卻像另一個默片般的世界。

我開口:“你想問我為什麽對吳悠特別好。”

他“嗯”一聲,仍看着前方車輛。

我:“吳悠比我小五歲,生日在我前三天。”

他沒打斷,我說:“你信不信,我十歲前沒過過生日。”

我的生日是我媽的忌日,家裏愁雲慘霧都來不及了。從小相熟的不會冒韓世景的大不韪祝我生日快樂,後來認識的也不敢替我慶祝,人都以為我那天特傷心。

其實說我沒良心無所謂,我二十幾年前十歲的時候尤其委屈,我那時候特別想過個生日,不必請客吃飯做大場面跟韓瑄比,我寧願躲着韓世景躲着韓瑄躲着韓瑄她外公,一個人過,有碗長壽面有塊奶油蛋糕。那時候我十歲,就能滿足。

我說:“我十一歲生日前兩天,吳悠剛過完生日,一大早來敲我家門,跑着來找我,急匆匆把他爺爺送他的禮物送給我了,他爸媽不打孩子的,知道了都一頓暴揍,他哭得在院子裏能聽見。我等着他來問我要回,他愣是始終沒問我要。那年他也就六歲。”

他不是不珍視他爺爺送的禮物,而是因為珍視,才忍痛把他認為最好的東西送給我。

以前我那幫孩子玩都不帶他,嫌他年紀小,病恹恹的,我們爬樹打仗他就穿得整整齊齊眼巴巴地站一邊看,央求也沒人理會。那次之後我會給他摘柿子給他撈金魚,出去瘋玩別的小孩嫌他掉隊,我就背他。在都懵懂的年歲,他對我十分的好,我就要從那天起也這麽對他。久而久之成了習慣,成了理所當然。

方憶杭久久才道:“吳悠……其實很聰明。”

我看了他一眼。

他解釋:“我不是說他不好。”

我笑他的反應:“我知道。”

李成成就不喜歡吳悠。吳悠不谙世事的表象下纖細敏感到了極處,他對人舉動後隐藏的意向和動機太敏感,那種敏感讓他痛苦。生活的每一點刺激都被無限放大折磨着他,大概他像生活在滾輪碾盤底下。他無意和人争搶,但憑直覺去做,總會做出讓人不得不退步讓什麽給他的事。他本意無害,卻因自己每每占到便宜而內疚負罪。這是過分細膩聰慧的副作用。我沒有立場,也沒資格去怪他。

他比我更适合齊敬恒,我從不自卑,這是平淡客觀的事實。吳悠和齊敬恒,他們能使對方開心,不像和我在一起被我濃烈的占有欲和剛愎糾纏折磨,他們的感情雙向的甜蜜坦然,我做不到。

我只能做懦夫。

方憶杭抿嘴唇:“你生日,在什麽時候?”

我的感覺像看到這輛車開向懸崖,控制不住地被重力下拉,然後斷裂扭曲塌陷,粉身碎骨。

我揮開荒唐的聯想,留給他一句:“到了再說。”

那晚我回家便進房睡覺,沒理會方憶杭。

淩晨醒來,口幹舌燥,五點天準備亮,我房間的窗簾是雙層的,只拉了內層的紗,青白的天色從燙金輕薄的圖案裏透入。

我走出去,還沒開燈,就看見沙發上窩着一大團陰影——方憶杭。我沉默地看着他模糊的蜷起的輪廓,慢慢清晰在即将到來的晨光裏,和我隔着一扇門,幾乎像守着我,睡得那麽安心。

我揉他一把,觸到我的手指,他過電一樣彈起來,睜大雙眼。

我問:“為什麽不回去?”

他聲音發啞地告訴我:“昨晚也分不清你醉沒醉……”

我再問:“怎麽不睡客房?”

他遲疑片刻,才說:“沙發近一些。”

我反應過來,總算弄明白他說的是離我的房間近。我的心髒被擠壓,血液膨脹到肢體末端,在黑暗與緘默中,被重重地擠壓到無法呼吸。我想我需要這個真是太久了,我的嘴唇說不清我需要什麽我的舌頭麻痹了,但真好,有人知道。

我心中洶湧的感情表現在外僅有異常的靜寂,我懷着這種情緒情不自禁地撫摸他的面頰,親吻上他的額頭。

我的嘴唇已經幹燥起皮,隔夜新長的胡茬貼面會刺人。我知道這個吻他的感覺不好,突然發生如被火苗燒灼皮膚,他卻不閃避退縮,抓住我的手掌磨蹭,又推開我掌心用溫熱的唇吻掌紋,說:“這是一個朝聖者的吻。”

若是我手上的塵污亵渎了這神聖的廟宇

雙唇便是含羞的信徒,企盼以親吻求得你的寬恕

後面還有很多很長。

羅茱的陳腔濫調,我最初讀以為自己太龌龊,讀到哪句都覺是性暗示。可這時聽他說,發自他的嘴唇,他的聲音,所得到的震撼全然不同。這麽耳熟能詳又這麽理所當然。

他的眼睛光采熠熠,神情仍是疲倦。我指客房門讓他去補眠,他說早飯,我說你少管了我做。他乖乖起身揉着肩膀腰背,幾步又回來,依依不舍地回到我身邊,撿起抱枕。室外朦胧天亮了,光柔和得像淡淡的水墨,他站在客房門口,晨光熹微裏含笑着回頭對我說:“‘一千次晚安’。嗯,不是,現在該說,一千次早安。”

冬天的早晨外面是晶瑩的雪,一片片落在道路屋檐樹梢上。夜色褪去,我猛地發現自己很少這時候醒來見證日出。

我站了會兒,又在沙發上獨自坐了會兒。方才忘關的落地窗風吹動窗簾,像方憶杭睡夢中輕淺悠長的呼吸,嶄新的空氣湧入我的生命。我之前以為自己早就被某些事拖垮,再沒了生活,或者腆着臉确切地說,去愛,的精力。現在仿佛漫長地緩過一口氣,我又生出些心力,可以重新試着過那種,我曾一度拼命去過的生活了。

七點整我打電話給露西,連打三個,告訴她我從今天起休年假,這個手機不再用。雖然你有我私人號碼,但是別打,我不接你們電話,CBD被炸平都別試圖聯系我。另外李成成那我有塊表替我贖。

露西:“別,不許挂!喂,喂!要是公司有事怎麽辦?”

我挂斷:“找陳迥明。”

我累死累活讓他躺着吃分紅這麽些年,就等着如今宰肥的。

交代完工作,我踱進廚房,挽起袖子研究了一陣電飯鍋,先放米放水煮鍋飯。

按下煮飯開關,光煮一鍋飯不夠意思,我又翻找冰箱找到一捆臘腸。

冬天該吃堅果、臘味。有種豐收的喜悅。我想吃芋頭,芋頭臘味飯,不過沒找着。冰箱裏還有袋金黃的去殼幹板栗,我揭開電飯鍋一股腦給全倒進去了。

這麽折騰一圈才出去抽煙。

冬日難得的好陽光照在我身上。暖洋洋的,懶洋洋的。

飯煮好自動保溫,九點多方憶杭出門,背後客房裏整整齊齊,床上的蠶絲被平展,被子反折疊起一道,露出暗紋。這客房倒比我叫他睡前更像酒店房間。

他推開門嗅了嗅,說:“好香。”

我覺得他這句稱贊水分太高,比起他認認真真地做飯,我做的充其量叫亂來。我盯着他想說算了倒掉出去吃,他走到電飯鍋前揭開鍋蓋盛了兩碗。飯在下面,板栗在上面,香腸脹大一圈,顏色油亮,從裂開的口子裏露出瘦肉,被他切斷成小段。他在端給我前咬了一口自己碗裏的香腸,被燙得輕輕嘶氣。但神情滿是欣悅,他對我贊嘆:“特別好吃。”

我摁滅煙,也用勺子舀起一塊。

臘腸原料都是那幾樣原料,做法各家各地不同。這個臘腸腸衣裏灌的不是絞肉,不是肉丁,是切得薄的腿肉片,用白酒腌過,拌上花椒之類幾樣香料磨成的細粉。粉一定得細,過過篩,曬得幹透。因為都趕着吃個新鮮,不會長期保存,糖鹽放得少,吃着是香酥的肉味,不比糖放多了嚼蠟似的齁得慌。

我家少吃臘味,講究吃時令生鮮,更別提做臘味。這捆臘腸是我一四川的朋友家弄的,他媽喜歡吃這個,專門在郊區買地讓當地農民養豬。一般賣肉的豬都是五個月出欄,他媽要吃年豬,農民自己年初養過年殺喂剩飯剩菜的那種,說是那樣的豬肉才能吃。灌出的精肉臘腸味道是有點不同。

我上回去他家打麻将,到外頭抽煙,看見他家屋檐下到處是一捆捆的臘腸。臨走他拿個剪刀剪了一大捆非要我捎車上回家挂幾天幹了慢慢吃。

我一放就放到現在。正好救了今天的場。

說到底是人家的臘腸做得好,米和板栗長得好,不是我有什麽廚藝。電飯鍋做,按刻度放水,我也搞不清裏面到底有什麽玄機,就這樣煮出來的飯還像水多了,只比粥幹點。

吃完方憶杭來收我的碗,我:“你洗?”

他說:“你做飯了,當然不能讓你再洗碗。”

我說:“洗那麽久你不煩?放在這,待會搞衛生的阿姨來。”

他依言放下碗筷,還是收到洗碗池裏,開熱水沖掉油,問我:“怎麽今天忽然要阿姨來?”

我貌似漫不經心地答:“既然要出門,走前應該大掃除。”

這事他沒再催我,我記得。他聽懂了,嘴角眼看着彎起來,眼睛變亮。我答應過他,他完全可以自行安排,仍然征求我同意:“去蘇州好嗎?”

我心裏忽然酸澀,很奇怪,心疼他似的。是不是他做到這樣,我設身處地都替他不值。

我說好,別收拾了,就定明天的機票走吧。

24

出行當天有霧霾,飛機延後到中午。

我索性開車載方憶杭在霧蒙蒙仙境似的城裏轉悠,去某巷老店吃個早餐,再拿行李,到機場咖啡座等辦手續。

機場只有一家咖啡能喝。登機後,空乘先為延誤致歉,問我們機上用餐和飲料的選擇。

我說:“西式。”

方憶杭說:“中式。”

我說:“紅茶。”

方憶杭說:“綠茶。”

空姐記下來,我看他一眼,頗不以為然,奇了怪了,這小子口味居然跟我這麽不統一。

他要的中餐确實勉強過關,我斜過去看見主菜和米飯之外還有一碟筍絲,兩件糯米點心。其中一件青油油圓滾滾的應該是青團,帶着淺淺的清苦艾草香。好幾年沒吃到了,乍一聞那味道便止不住想念流口水,另一件則看不出餡料。

他拆出筷子,特無聊地試探性問我:“你要嘗一個嗎?”

我調轉頭懶得搭理。

這天蘇州下冬雨,要說城和城是不一樣,姑蘇城下凍雨都下得纏綿悱恻一股昆曲味。我和方憶杭在酒店呆了會兒,時間還早,兩三點鐘,這回來蘇州沒驚動人沒安排車,我撐傘出去走走,道路上幾灘積水,我在路邊走着,電動車汽車單車頻頻擦肩過,不多時濺我一褲腳冷水,我竟然心情不錯沒脾氣。

酒店那把傘夠大,擋兩個男人小了,方憶杭幾次往我傘外躲,外衣淋濕,羊絨大衣上一串串水珠。我叫他過來,他還抵抗,說:“你擋吧。”

我把他扯近,他怕被人看到,就老實了,主動問我:“想去哪裏?”

滿大街就我們兩個傻瓜不緊不慢地在瓢潑大雨裏漫步,指不定待會還能雨夾雪。

我深呼吸一口潮濕又寒冷的空氣,覺得前後只有光禿禿的樹和石板路,人多少,多好。我大搖大擺地說:“蘇州是你要來的。”

他看着我默然一下,在深藍色的傘下忽然抑制不住地笑起來。大顆的雨滴打在傘布傘骨上的音節被加強了,啪,啪啪,像千倍放大的肉麻的花開的聲音,擊打我的耳膜。極喧嚣又極靜。方憶杭說:“我們到前面坐地鐵,去平江路。”我聳肩并無異議。

在這種疾雨裏,地鐵站像海上暴風雨中唯一幹燥的方舟,擠滿舉着手機翹首盼望天氣的人。地面上都是淌水的腳步印,刷刷雨聲裏夾雜蘇州話和蘇州話腔調的普通話。

“阿來賽阿”“勒海”“麻煩倷哉”零零碎碎入耳,七八成聽不懂但有趣。

方憶杭收上傘,又是一串滴水連成線一樣落到地上。他見我在聽,彎起嘴角笑了一下,問:“聽得懂嗎?”然後放慢速度對我用口型說了句話,拿準我不懂也拉不下臉問,神色流露狡黠,像只被淋得豐盈蓬松的皮毛全耷拉服帖卻翹起尾巴的小狐貍。

我跟他坐地鐵去他說的平江路,幾站就下車。地鐵站口又擠着一群人,一股雨打濕衣物悶悶的味道撲面而來。外面照舊風雨飄搖不見天日,路邊道被水淹了,馬路反光,打不到車,方憶杭幾步走到地鐵站屋檐邊緣招手,攔下一輛橘紅色防水布的人力車,和車夫大聲問價。幾句話就說定,拉開塑料布簾坐進去,我随後上車,一屁股坐下去車架都往下沉,我環顧車內:“就這樣去?”

他臉上帶着水滴,用手指抹了把臉,重又嚴嚴實實拉上車簾:“相信我。”

我覺得我現在不得不信了。

車架晃悠起來,這回是字面意思的在風雨中搖曳。我這輩子在這場雨裏深刻地感受到什麽叫山河破碎人就像風中飄絮,只是和他在一起,我既不惶恐也不零丁。我們坐在這個火柴盒子裏,沒有窗口,光透過帆布,光線都是橘紅色。坐車變得坐船一般,外面波浪滔天,我們在馬路上磨蹭奔波。我和他膝蓋挨着膝蓋,半濕的布料傳遞體溫,磕磕碰碰,車夫在外面扯着嗓子問在哪下,他拉開粘膠車簾說路口,雨滴夾在風裏立刻濺進來。

車剛停,他遞過去錢跳下車,伸手像要扶我。我無視他的手利落從他身邊閃過,他攏緊衣領跟在我身後追問:“要不要先喝杯東西,我請你?”

我才停下腳步,把傘撐向他頭頂,說:“既然到蘇州,你該請我上酒樓聽評彈。”

他在我傘下順從地答:“只要你想,我記住了。”

這條路上有不少吃吃喝喝的小店,賣熱咖啡和明信片。今天這天氣游人不多,我坐在店裏桌前等Espresso,他再坐下的時候拿了一沓明信片還端着玻璃杯。熱飲讓杯壁上滲出一層小水珠。

他喝single shot latte,和牛奶有什麽區別。我想想覺得他實在是小孩子,他喝了一口,兩手捂着杯子取暖,然後轉頭問櫃臺閑下來的女孩子要筆寫明信片。

雨漸小,他寫了五張明信片,我反着不想讀他字跡,我們出去轉轉。

很多店仍開門,賣旗袍賣香的,賣紅木賣紅茶賣瓷器賣缂絲,林林總總。多半是雕花的老木門,店旁的石板裂縫的多,從裂縫裏長出花。門口擺幾排大小各異奇形怪狀的花盆,走過一座小石橋,街道一側是店鋪一側是水,石橋畔一顆光禿但枝條繁茂的柳樹臨水,被吹得枝條亂舞。拂在一幢木質酒樓上,酒樓不開門,挂出牌子有黃酒桂花糖粥小籠湯包,誘人得很。

方憶杭走在我身邊,忽然“咦”一聲。一家賣真絲的店門口屋檐下坐了只大白貓,老板由着它蹲在木頭門檻上門中央擋路,乍一看白得發亮,它後面店裏是擺出來的淡綠色絲綢長巾,各種疊好的面料。長毛貓看着挺高貴,就是毛被淋濕了,凄慘又冷酷,扭着頭,架子大得不像只四腳畜生。

那小子蹲下去,喵喵地學了兩聲,想逗貓遞爪子到他手裏。結果那落湯貓看都沒看他一眼,擡起尾巴目不斜視踩正宗的貓步走掉了。他撲哧一笑,轉頭看看我,按着膝蓋站起身問:“像不像你?”

我走上去和他并排打量那只貓。他幾次看我,仿佛好奇我為何沒嗤之以鼻。我面無表情,怪異地察覺到,我對他心底是縱容。

那天走着走着,天色變暗,雨還沒停,偶爾看見個把撐着傘的人。我們吐的氣變成白霧,走過一個幽靜的院子駐足,不知是琴社還是會館,門口挂塊牌子,像我在雨中抽煙漫步似的,悠悠傳出絲絲縷縷如煙如霧的樂聲。

方憶杭在我身側說:“你要找的,彈詞。”指挂出的一塊木牌給我看。

裏頭唱一出叫《小金錢》。

方憶杭告訴我:“這裏有昆曲博物館,和評彈博物館。”語氣裏有幾分欣慰和驕傲。他問要進去嗎,我躊躇說不用,站在門口,他便耐心地等我,一同聽那幾句蘇白的唱念。

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麽停下,又為什麽不進去坐下喝杯茶過個清閑下午。

我忽然發現,這一切太美了,難怪蘇州是出軌一夜情高發地。這些小橋流水,沒有雪的江南,雨水沖洗潔淨的石板,垂柳,茶樓,彈唱,像是檐角的滴水,不知不覺水滴石穿,在地磚上鑽出一排洞來,也軟化了我。我不想做夢,卻确确實實步入了一個美夢。還沒去看那些馳名已久我沒走遍的園林,我已經目眩神迷。這種眩暈發生過一次,那時我和齊敬恒在威尼斯,我知道這是什麽的預兆。

這唱腔像糯米一樣,親切又幽宛曲折,沿着舊人家白牆灰瓦,千回百轉的廳廊。該是男聲唱完,念了句白,琴聲重啓,換了抑着的女聲。

我問方憶杭:“什麽故事?”

他凝神聽了一會兒,說:“嗯,千金小姐後花園遇到定過親的未婚夫,刑部尚書的公子落難,流落異鄉,落到給人送柴。現在說到‘想你堂堂刑部佳公子,不讀文章不做官’。”

我笑:“怎麽都是男人落魄被美女搭救。那她怎麽做,贈金給他考科舉還是直接私奔?”

方憶杭也笑,看着我說:“不知道。只知道她看見他過得不好,她很心酸。”

他這話說的像看見我過得不好,他會心酸。

我過往覺得昆曲評彈好聽是好聽,無非是深宅大院裏遮遮掩掩的消遣玩意兒,勾太太小姐們臉上飛紅暈裙下繡鞋顫,套句詞叫春心飄蕩塵念頓起。我一貫淫者見淫。沒想到又是經他的嘴,那些溫柔缱绻,我視同兒戲的人世間的鴛夢纏綿,都從紙上琴裏活過來,好像它們都是真的。

我有沖動在這裏擁抱他,但我沒動,我看着他,惜字如金地問:“餓了沒?”

平江路上時不時有搭棚賣糕點的攤子,全是蒸籠,露出各色糕點,做成兔子,蓮花,菱形造型的甜食,冒着熱氣。我不感興趣,直到看見一家做鮮肉月餅,餅铛裏碼放一大片,猛一下餓透了,買一整盒來吃,不知不覺吃到還剩三四個。這家蘇式鮮肉月餅上面鼓下面平,皮酥肉足,在爐裏焐着肉汁還溫熱。我第一次想起拿吃的分給他:“不吃?”

他搖了搖頭,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其實點心我不吃肉餡的。”

他給我做飯的第一天,我說:你把我當兔子喂?

現在看來他不是故意,是習慣了。他常吃素,能長身高長點肌肉真是托基因和蛋奶攝入的福。我想起和李成成卓小姐吃涮鍋那天,一人一鍋,下的是活蝦。服務小姐幾只幾只把活蹦亂跳的丢下鍋,眼疾手快用瓷蓋擋住鍋面,人坐着感覺得到面前的蝦蹦跳,咚咚咚,撞兩三下才消停。

有些東西,就是吃到垂死掙紮才美味。

他當時吓一跳,後來服務小姐再要加蝦,就做個不必的手勢。服務小姐加給別人。

我問他:“你信佛?”

他說:“不是。”想了想又說:“可能我只是……特別僞善。看活的死在自己面前總會不忍心,但是等到做菜的時候,又希望肉、魚之類盡量新鮮。”

他倒是心軟。我想到佳奇,那小丫頭現在的樣子讓人想不到她小時候看小說電影會躲着抹眼淚,下雨了蝴蝶嘛一定要讓它進室內以免淋死。那時候她家長輩嘆氣,她心太善,以後怎麽辦。可現在不也理智地嫁了個她不那麽愛但門當戶對的小子。我和她沒談過心,有時我也想知道她一個人,內心裏這兩年究竟經歷了什麽。

我:“不叫僞善,人之常情。”

晚飯在得月樓,乏善可陳。飯後到金雞湖畔散步,天黑透了,湖面極其寬廣,岸上的燈光在水中拖出三倍長的彩色倒影來。鳥巢建築不斷變換着顏色,我們沿湖畔走,路過許多臨湖坐在酒吧露天位喝啤酒的人。偶然擡頭看檐外,忽然意識到我仿佛從未見過這樣小的月亮。天高月小,它比點亮的煙頭還要小,針尖大的懸在浩瀚的夜空。湖對面數十層的燈火通明的高樓隔着遙遠的垂直距離貼在它下方地平線上,也渺小得像一排參差的米粒。我們背後被這個城市的燈光和人群包圍,可面對的卻是漆黑的一湖墨水和螢火似的月亮。

這個晚上,在冷風中,我過得很愉快。不想記得的事都被蕩滌幹淨,電腦程序轉移到幕後操作,桌面上簡潔明了。

回到酒店,十點鐘他問我要不要先在他房間坐坐。我雖然有點疲倦,但為這暗示躁動不已。我以為他太純情以至于不敢在性上明确邀約,誰知道他留我下來,先拿出電腦,再外聯電視屏幕。

我前一秒心猿意馬想着酒店每間客房衛生間都備有的保險套,下一秒就坐在沙發上,對着屏幕大腦空白。我反應過來,第一個想法就是他要是想看愛情電影我立馬走人,這他媽老套得長黴了。結果他放的是偵探片。

勞倫斯布洛克的《走過死蔭之地》。

方憶杭在我身邊坐下,說:“這個,我一直想看,錯過上映了。”

我找茬:“所以你非法下載?”

他幹咳一聲,抱着抱枕一門心思盯片頭制作公司制作人,裝作聽不見。

這本書我借來看過。我沒辦過市立圖書卡,第一次拿齊敬恒的卡去借沒借成,第二次就直接把齊敬恒拎去了。

我跟齊敬恒說這書不錯,他說太冷硬了。我說你去看八百萬種死法。

有時我覺得他寫的是我眼裏的紐約,有時又覺得這不是我眼裏的紐約。我不知道方憶杭看的時候有何感想,他眼中的紐約又是怎樣?

靜心等待電影開始,馬修斯卡德走出車內的陰影,然後我和方憶杭開始聊天。

他學數學,我認識不少精算統計畢業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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