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8)

,和他完全不同。我原以為他讀BA,被一堆年輕小姑娘擠在中間上一堂課。

我說你喜歡數學?你不是個純粹浪漫的人嗎。他回答,數學恰好是,最純粹最浪漫,并且時刻需要勇氣。他最後提醒我:“所以不要跟我玩牌,你不會贏的。”

這部片裏沒有埃蓮娜,沒有米克。馬修斯卡德的最大的兩個慰藉。我問方憶杭認不認識埃蓮娜,他坦白說沒看過小說,但是從主演轉向動作電影起就是他的迷。他尴尬地補充道:“如果你推薦小說,我會看的。”

我心說他何必,何必做到這個地步。反過來想,有效嗎?有效。我受不得別人這麽對我好。他簡直把我放在油鍋上。

我和他聊了許多,應該說我聽他談起許多。他媽媽去世前給他留下信托,唯願他這輩子有足夠的閑暇和金錢做任何他想做的事。他的父親對他說:回學校吧。他希望小兒子成為學者,在象牙塔內過相對純粹的生活。畢竟方憶杭還有個異母哥哥。我首次去了解他的背景家庭。

記憶能被覆蓋,片尾我對着陰郁的城市畫面,想兩小時前,提到勞倫斯布洛克,我想到拿齊敬恒的卡借書,跟他念書裏的句子:八百萬居民,八百萬種死法。今晚之後,另外的記憶像噴漆一樣覆蓋,再提同一作者,我會否想到方憶杭讓我聯想到做愛結果坐下看電影。

他像水滲入我的生活填補我的記憶,一些細節模糊了,另一些日益清晰。我已經不記得初見時齊敬恒的衣着,但那天坐在李成成車上,隔窗玻璃瞥見他的那一刻,環境、聲響、面容都被在記憶中被一支畫筆描繪得越發細致。他身邊枝葉蕭瑟的樹紮根進我腦海生根發芽,我能查看每片葉脈的痕跡。

我在套房裏回想起他說“他過得不好,她很心酸”,那語氣是他心聲。沒人會對一個才認識不久的人發這感慨,我和他之前一定見過,在佳奇帶他來見我前——他認識我,才能有對比,得出不好。

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習慣我的生活壓抑不算什麽,地球不會停止公轉股票不會跌停板。沒想到有一個人,直白到對我說,我過得不好對他是個問題。

我知道該怎麽做,只是做不到。我仍需要時間。

我,不切實際,但我想多等一陣。我總錯覺那個愛我的齊敬恒失蹤了,萬一有天他回來,發現我已經走開,他該多難過。

25

次日早在酒店吃自助。

九點來鐘,我有點沒睡醒,坐下就讓方憶杭先去拿菜。服務小姐來加了紅茶,他還沒回,過了會兒,頗無所适從地端着盤子回來,後面跟着一人,我一看,姓關的陰魂不散。

關陸說:“人生何處不相逢啊韓少。”我寒暄地跟他握了下手。

他要請我和方憶杭吃飯,我婉拒。他走後,我打量方憶杭:“你和這人怎麽熟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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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憶杭看看我,審慎地說:“沒什麽,就是在精石軒的時候,我幫他,推薦過幾個雕件。”

我拿起茶杯,招手叫服務小姐給他兌茶,繼續問:“你們聊了什麽。”

他說:“最開始是股票,他問我賺了沒。”他告訴我那天,就是我去見葉獻明那天,關陸和他在等時接了個操盤手的電話,沒避着他。我清楚,其實相當于稍微透露內部信息,給他送零花錢。

沒想到這小子沒去掙,關陸人情落空。我心情好多了:“然後?”

方憶杭說,他不那麽确定地從口袋裏掏出一把薄荷糖,說:“呃,關先生塞給我的……我也不知道,他說有人給他寄了一盒,這兩天他見人就發。”

我說扯淡,剛剛怎麽沒見他發給我?方憶杭一時沒說話,我越想越上火:“這他媽是調戲,調戲,你被人調戲了你知不知道?”

他在我對面拿着刀叉悶悶地笑。

我瞥了他一眼,今早真是沒胃口,我把桌上的薄荷糖揮到一邊。

他笑着問:“我們下午去吃船菜好不好?剛才關先生推薦了我個地方,在太湖上。”

結果我還是和他去了。

十點鐘先去齊門路,陪他一路逛那些和田玉私人工作室。遇到投緣的,玉雕師或在店的師傅的親友會留客人喝茶聊天,氣氛很好,其樂融融。

外面一路水巷,今天無風無雨,垂柳靜靜的。灰黑的檐瓦,白的牆,挺有人文情調。一家扇子店裏擺了套四季荷花的缂絲宮扇,他隔着玻璃罩去看秋冬,轉頭對我說:“留得殘荷聽雨聲。”距離近,聲音真像沙沙的雨。他說:“這個季節,拙政園遠山樓就該是這樣。”

他問我一直看玉會不會無聊,蘇博近在眼前,我說随便你。他想了想,若有所思地說貝聿銘的新館倒是可以去看看,或許我會喜歡。

到下午六點,才去吃船菜。

船菜講求新鮮,太湖的湖鮮撈離水就得做。游船停在岸邊,進包間,四面都是窗,泡好茶,船也就開了,在一片暮色中向水天相接駛去。

包間的屏風是節選的韓熙載夜宴圖,燈也是木架的懸挂式。我坐在那看窗外,漸漸船開到四面環水。方憶杭拿捏不定地玩着聞香杯,終于問我:“我能不能去廚房看看?”

我叫領班小姐帶他去,領班還要先去問一聲,過一會兒回來說今天只有三白是大師傅做,剩下的都是二廚的手藝。方憶杭想看,就領他出走廊去了。

我坐在桌前,待他回來,涼菜都上齊了。他坐下便跟我說見到了網簍裏養的,還随船兜在湖水裏的白魚白蝦,魚鱗水光粼粼,白蝦乳白似玉,實在美麗。我逗他:“偷師偷到沒有?”

他想了想,說:“沒有七、八年案板功夫學不來的。”

我說:“沒關系。”不自覺地,口氣就很溫柔,他察覺到,不再惋惜,而是望過來。

這時船上的燈已經越亮越亮,光漫到水上。

桌中間擺放的看盤顏色鮮明,有白有綠有紅,做的是糯米捏成的玉兔和天鵝,玉兔眼睛通紅,耳朵或垂或立,抱着同是糯米做得蓮蓉餡蓮藕。看盤與看盤間用鮮花隔開,另一側是白鵝在層層盛開的蓮花型酥點和荷葉間依偎,相互啄毛,眼睛是黑芝麻點的。我以往以為日料擺盤更花心思,單說夏天吃魚生,就看過一整塊冰挖空,上面放置睡蓮花瓣,将魚生放置花瓣上的。今天總算又領略到江南風物的精巧。

熱菜裏,銀魚用來做羹。乍一眼看上去像一絲絲的柚子肉,半透明針一樣的小魚,無鱗無骨無腸,剛從魚卵變成魚苗似的。魚是小的,莼菜也像微縮的荷葉,一朵一朵的小荷尖尖角,讓燙熟的細小銀魚僵僵地藏在下面。喜歡的人當莼菜是至清圓融之味,不喜歡的說口感惡心,像鼻涕。

想到這個比喻,我也惡心到自己。去吃別的菜,有蝦子茭白。別的地方蝦熟了發紅,太湖白蝦一白到底。

方憶杭在用公勺舀百合紅菱雞頭米,針織衫的衣袖挽起,露出淺藍色襯衣袖口,襯着皮膚很清爽。他看我在看他,忽然對我說,他媽媽常常提南塘雞頭米。在美國不是沒吃到過新鮮芡實,可怎麽吃都不是蘇芡的味道。所以他初次到蘇州那回,每餐都要點雞頭米甜湯,帶走不少真空包裝的。

雞頭米我不吃鹹的,現在也不是時節。我說:“那下次你做。”

他幾乎立刻答應。

這餐飯吃到最後,主菜是一條白魚。撤下三個餐盤才擺下它。

白魚極大極長,做法卻是簡簡單單的清蒸,沒用高湯火腿吊味,魚上伴少量青白蔥絲,半浸着金黃清亮的湯。

魚肉沒有刺,輕易就脫離骨架,口感細嫩柔軟,只感覺到熱和鮮。好像單純的鮮味也成了一種地熱水爆發一樣的熱量。把魚腥當成鮮,把味精當成鮮,只因為沒嘗過這種不加掩蓋不加修飾的真實鮮味。

吃到白魚已經可以返航,吃到餮足,興致盡了,船正停蕩在蘆葦叢旁。

艙房裏燈太亮,以至于顯得外面一片漆黑,走出去才發現月白風清,水和蘆葦白色的穗都微微閃光。

方憶杭走到我旁邊扶着欄杆,驀地輕輕嘆氣。我想想可笑,我也不知道,是此時太美不真實引發嘆息還是吃累了吃撐了。

他說:“謝謝你。”

我說:“嗯?”

他說:“謝謝你陪我來。”

我說:“嗯。”

過了會換我嘆氣,我說:“過來。”

他問:“幹什麽?”

我把人拉過來,對着嘴唇吻了下,還留有一點鹹味。

伸手去按他肚子,試他有沒有吃多,他訝然地小聲抗議,摸到最後一路往下,他開始喘,我攬着他的背,另一手掌下隔着褲子摸他溫熱的皮膚,靠在他耳邊說:“食色性也。”

他就恢複沉靜,穩定喘息,問我:“你想要的就是食色性也?”

我松了扶在他背後的手,說:“難道你還要跟我談仁義?”

他說:“我沒那麽煞風景。”我問:“那你怕?怕跟男人上床,還是怕什麽?”

他說:“我不怕。我也是男人,你期待的我同樣期待。只是……”他認真地說:“有些事我沒跟你坦白,有些事我希望你知道。”

有很多事他沒有告訴我,哪怕他钜細靡遺地告訴我我不一定有興趣聽。我不甚在乎他的身家背景,原以為他是中産家庭的小孩,所以乖,後來發現或許比我最初假設的高上一些。我仍能給他他想要的,假如他在物質上有需求。若僅僅是物質,十分簡單,物質以外的要求,才讓我懷疑給不起。

他問:“韓揚,我們沒談過彼此想要的是怎樣的感情。”

我現在信他學數學。我從沒和人說過這種問題,考慮這樣的問題荒謬。但我會給他一個答案,我思索,答:“我剛才講的,感情無非食色性也。”

他笑了笑說那我告訴你你一定會認為我幼稚。他說:“我理想的感情是發乎于情,止乎于禮,如果可以,從一而終。”

我被他驚訝。

然後暫時無話可說。

我轉過頭取笑他:“你是被用什麽标準養大的,大家閨秀?”

不為繁殖不為解決性欲,為感情發展關系,這叫發乎于情。止乎于禮不是不做愛,而是不茍合,雙方确立關系,确認心意再上床。最後,用他的話,如果可以,從一而終,專心致志地愛一個人,并且祈求有完整一輩子的時間足夠用來愛。

他并沒受傷失落,握着船欄問我:“你覺得這種想法不可理喻嗎?”

我說不是。是不合時宜。我早看出這小子是個不合時宜的人,哪怕在今時今日,在有時我也評價一句物欲橫流的時代裏,固執地保持對自己對他人的感情和身體的珍重和鄭重。一只活的珍稀動物。

這珍稀動物擡頭看着我,說:“既然你不覺得不可理喻,那你有什麽想法嗎,任何你想說的?”

我:“沒有。”

當時我心裏想的是,你會不會穿越時空。要是你可以,記得回到十幾年前,回到我曾經最需要聽見這些話的時候,告訴我你想跟我談一場古典到近乎高貴的愛情,我一定會喜出望外地陪着你,和你一起,發乎于情,止乎于禮,從一而終。

船靠岸我們沒再說話。離岸越近,離湖中的月亮越遠。

這樣的心緒我從前沒有,以後想必也不會有。就像今天晚上照在太湖上的月亮,一眼的印象将持續一段時間。

我送方憶杭回酒店房間,站在門外跟他說晚安,早點睡。到自己房間前側頭看見另一端,他緩緩合上的房門。

第二天去周莊住。

在一間琴社落腳,偌大宅院就我們兩個住客。一樓全是喝茶聽琴的地方。到那天周莊下了場小雪,空曠的天井地面稀稀落落撒一地白糖粒似的雪籽,老舊的牆角長着年深日久的青苔。行李送上客房,方憶杭在樓下小心翼翼地去摸一架架古琴,我在旁邊看他,不由自主覺得他好笑,問他想不想學。我不急着上樓休息,可以在這等他。

他坐下跟一個穿布衣挽頭發的年輕女孩子學琴,全神貫注,學撫琴手勢,沒撥動琴弦就已經是沉默的光影的弦律。我看着他手指的動作,掌指關節到掌骨的每一個舉動,按弦時并攏的食指中指,擡起的無名指和尾指,在琴弦上極輕盈又極沉着。木房梁很高,時不時一聲琴聲都在其間傳得格外悠遠,後來他問我是否枯燥乏味,我答算不上。太靜太閑适,自然感覺不到時間的消磨。

琴社有兩重門,出門就看水巷。晚上出去随便吃吃,游客太多,都來看周莊的夜景,索性打包菜飯回琴社。

我們把外賣袋外賣盒全堆在榻式沙發中間的茶幾上,套房裏挂國畫的牆前放了個瓶子,插幾枝臘梅花,香氣立刻被蚬肉炒韭菜,馬蘭頭筍絲之類的油湯味取代。回來路上還捎了瓶黃糯酒。

風卷殘雲吃了一餐,我看看表,八點,難怪餓了。

我把蚬肉炒韭菜拌在飯裏吃,蚬肥肉嫩,滋味鮮爽,吃完那小子還在夾菜。他看我吃完,放下飯盒,解開另一個袋子,告訴我:“有點心,海棠糕。”

我說:“去抽煙。”

開窗窗下是尖尖的屋頂脊,一股濕氣撲面而來,沒想到晚上那一層小雪居然化了。

這個地方鬧中取靜,幾乎是周莊古鎮裏最靜的一處。天色黑下來,燈亮起來,遠處水上都像飄着朦胧的霧,周莊像一幅飄在水上霧裏的水墨畫。

我撐着二樓窗臺抽煙,臉上輕輕落下一點濕意,半是水半是雪的東西裹在溫軟的風裏。方憶杭問:“下雨了?”

不說話時能聽見檐上落下的滴答聲。

我:“雪融了。”

他點點頭,停止進食,室內靜悄悄的。他看到蚬肉炒韭菜的飯盒,動手收拾,忽然說:“夜雨剪春韭。”聲音是有感而發,并不是對我說話。

我關上窗,下意識接口,說新炊間黃粱。

我連這是誰的詩都不記得,一想不是李白,那就是杜甫。

他就有幾分笑着地說,嗯,他特別喜歡這一句,還有留君草草剪韭的說法。讓人想到很晚了屋子外面下着雨,猶豫半天鼓起勇氣提議,我做菜你吃好不好?然後心裏藏着雀躍到園子菜地裏冒雨剪一把韭菜。

我抽完那根煙,關上窗說:“打牌吧。”

他重申:“你真的要和我玩牌?”

我說我這個人,不怎麽信邪。

他前兩張牌是A和K,我笑他可惜不是玩二十一點。他說:“開頭不重要。”

玩到最後他确實贏了。他問我還玩不玩,我說繼續。勝負三七開。我不在乎輸,但對他怎麽做到的感興趣,哪怕是學數學有意識算牌也夠離奇。

我又輸了,放下牌,我說:“雖然之前沒說彩頭,不過贏了那麽多局,你可以随便提你想要的。”

他問:“随便什麽?”

我說:“随便。”

有時我也覺得我累了,愛齊敬恒愛到累。我需要一根浮木讓我求生不被溺死。方憶杭向我索取一段感情,那麽,好,能讓我輕松一點,都拿走吧。

他沒看我,低着頭,嘴角拉扯出笑,我初次發現有點苦澀。他用兩只手抓住我一只手,幾根手指輕柔地撫摸我的手指,慢慢說:“你還沒有準備好,韓揚。你在試着給我你沒有的東西。”

我握着他的手,感受他另一只手放在我手掌下,心緒煩亂。

他尊重我的感情,也尊重他自己的感情。

我和他不合适,牽扯上我是他倒黴。他太認真太清純太有責任感,要談一場正正經經的戀愛,我承受不來。

更晚要關燈睡覺,套房只有一張床。夠大的老式木架床。

方憶杭看看床又看看我,我說:“你去睡。”

他沒動,我站起來撿外套,關掉客廳頂燈,說:“贏了這麽多次,總不能讓你睡沙發。”

光瞬間黯淡,他想了想,坐在床邊對我說:“也許我應該訂兩套房。”

整個宅院就三套房,現在靜且暗,木框的窗透進來外面水和雪的光。他的側面落上陰影,就像我手邊的花瓶一樣,半明半暗的陰影使得線條更富有魅力。瓷瓶的高光落在瓶肚上方,他身上的高光落在他眼裏。

我躺在沙發上,他仍坐在床邊,一會兒,驀地在沉默的黑暗裏笑出聲來,問我:“你想不想吃海棠糕?”

他小心細致地用外套捂着糕點,現在才失去餘溫。

海棠糕用料很雜,這光線下我看不清。吃起來是面漿在什麽模具裏煎熟,紅豆做的餡,上面撒青紅絲和白糖。

我和他在只留廊燈的房間裏吃冷掉的海棠糕,吃到一半,我覺得很好笑。他也在笑,聲音從床邊傳過來,無辜地說:“我在想要不要再漱一次口。”

我能想到他在皺眉思索,蓋住外套答:“少自找麻煩。”

他那又沒了聲音,過片刻輕輕對我說:“一千次晚安。”

26

那晚我睡得很輕松,甚至夢到小時候,石榴樹、金魚。

醒來身上蓋着毯子,方憶杭留了張紙條,說出去一趟,又給我手機上發了短信。我猜是回頭去買那天看中的玉器。

窗外頗濃的霧,幾個當地人在水邊洗衣服。我開窗便覺濕冷,套件外套下樓,一樓琴房連着茶室,鐵壺在炭爐上燒着水。寬厚的長木凳上放有布墊,我坐下喝茶,喝到十一點十二點不見那小子回來,他發消息提醒我吃飯,我更煩躁,放置一邊不理。

茶室桌上有木碗瓷碗裏盛有鮮果,今天樓下的瓶花沒有香味,借一點瓜果香。我沒興趣剝皮,渴了就喝茶,上網看新聞,一直到下午兩點,接到短信,方憶杭說快回來了。我回複問他:在哪。他答:上了小船了。我再坐一會,起身走出去。

結果居然在外面等了幾分鐘。我站在琴社門口石板階上等,他站在人力船上靠岸,系一條深藍暗花格紋的羊絨長巾,抱着紅色保溫盒。見到我他很驚訝,又反應過來遠遠對着我笑。這時候霧已經散盡,陽光明媚像秋季。他整理墜了兩圈的長圍巾,船靠岸一晃,然後一步跨下船朝我走過來。腿确實夠長。

他張嘴問我:“冷不冷?”

我轉身說:“我還沒吃飯。”

他分出一只手扯住我,這種陽光下不光發絲帶上淺淺的棕色,本來偏黑的眼珠也被照得發紅。我能看見他反光的顏色溫暖澄澈的虹膜,就像陽光照到他的心底他的靈魂。

他抱着保溫盒對我笑:“那我去做,南塘雞頭米。”

他去借琴社的廚房。

我知道他一個上午去了哪,我問他怎麽忽然去找雞頭米,他“啊”一聲答:“你那晚說過你想吃。”

我說過我想吃,他就去找。

保溫盒裏裝着凍有雞頭米的冰塊,他先拿出來解凍。雞頭米每年新鮮也就一個月,錯過就沒有了。我問他哪找的,他說一些采雞頭米賣雞頭米的人家會把雞頭米用水沒頂冰凍保存。所以這個季節他去買,還能買到。

我站在廚房外和他說話,他說正宗的南塘雞頭米只從葑門口一帶的濕地裏産,花是紫色的,葉上梗上都有硬刺,果囊叫蒲頭,就像一個個伸出水面的野雞頭,又難采又難剝。

要剝這東西,得戴銅質鐵質的指甲。一個蒲頭裏有六七十粒雞頭米,每粒雞頭米外面又有一層殼。剝半天也剝不出幾粒。剝雞頭米的人往往手上全是割傷劃傷,傷痕累累,卻要保證柔嫩的雞頭米上一點傷痕都沒有,珠圓玉潤,否則就不值錢了。

我說我不知道。我對雞頭米的印象是小時候讀幼學瓊林,裏面提楊貴妃的胸,後來又哪說,唐明皇看她出浴,握着她的胸誇是軟溫新剝雞頭米,夠香豔吧。他聽了就在旁邊忍不住地笑。

凍有雞頭米的冰塊在碗裏逐漸化凍,一顆顆露出來,天然的糯米湯圓形狀,瑩潤如玉。

南塘雞頭米看着簡單,水煮雞頭米加糖加幹桂花,我聽他說看他做才明白其中繁瑣。他瀝去化凍的水,另外燒清水,用的是砂鍋。水開了加入冰糖,放入雞頭米,桂花,去浮沫,很快煮好盛出。熱霧裏彌漫着糖桂花的甜香。

雞頭米口感軟糯,味道清淡。清淡到用鐵鍋煮水都會讓它串味。花那麽多功夫,那麽多氣力,那麽多道程序,就為這麽淡到無味的滋味。極繁歸于極簡,我喝了口糖水,有些無話可說。一陣子都沒再碰那碗東西。

方憶杭放下湯匙,看我的表情。

我說:“很好吃。”

他微微搖頭,說:“雞頭米是,嗯,比荔枝更易變質。泡在水裏也會變幹,外層澱粉化。急凍再解凍,吃起來比新鮮的差很多。”站起身收拾碗。

我看着他,吸了口氣,扯住他的衣領拉近,吻他的嘴唇。

我們的鼻梁撞在一起,牙齒也是,然後我找到合适的角度和力度,稍稍低頭貼着他的額頭。額頭相抵,是不是透過顱骨的緊貼,我混亂的心緒也會傳遞過去?他含着我的嘴唇,完全不同于我的粗暴用力,試探地張開嘴吸着我的唇瓣,用舌尖舔我的牙齒。我的節奏被他影響,試探和安撫變成嬉戲。他的手擡高,手臂落在我肩膀上,嘴唇分開,他的臉退後一些,又貼近,有趣地碰了碰我的鼻梁,鼻梁和鼻梁相貼,像海豚的吻好奇地撞了一下。廚房的門沒關,他的眼睛在睫毛的陰影下閃爍水光。

我呼吸幾次,又不知為何再一次貼上他的嘴唇去吻他。我的嘴唇懷念他的嘴唇的柔軟和溫熱,還有皮膚磨蹭的親密。大腦一片煩亂一片模糊,前所未有地陷入風暴。這回我沒有沖動,等待他的步調,良久,他擡臉輕輕啄吻,低聲說:“你愛上我了。”

我想是的,可能漫長的等待他付出的感情到達了我的阈值,一切都改變了。我想我完了,淪陷了,這輩子都不會有別人因為我提過一句話,不辭勞苦千方百計地做到給我驚喜。

他被我拖着上樓,進房間推上厚重的木門,背靠着門深呼吸,在我的視線下他從衣褲口袋裏一件件拿出,潤滑,安全套。我控制不住地笑,他臉變紅,收回安全套說:“這是我的size。”

我從錢包裏拿出套子。他自語說:“你果然随身帶。”

我把他扯進懷裏,手從牛津衫下擺摸進去,壓他的腰貼合我的身體,吻他還未合上的嘴唇。他嘴唇濡濕,我用手托起他臉頰,指腹在顴骨上輕拍,問他:“想怎麽做?”

他說:“我……可以選?”

我說當然可以,當然可以。我用手掌撫摸他臉頰細膩的皮膚,他自然地側過頭摩擦我的掌心。我想得到他,我說我能強奸你,也能讓你強奸我,你最好馬上決定。

他應該緊張,卻溫順地靠在我懷裏。方憶杭在我頸窩裏喃喃地說:“我還是願意,先當個學生?”

他的下身隔着褲子摩擦我,原來我不是唯一興致昂揚的一個。我說看來你是個積極的學生,讓他躺下,把褲子脫掉。

他的大腿比身上其他部位白,腿間覆蓋深色的柔軟毛發,我想把他操到兩腿間毛發上全挂着精液。他完全勃起了,我問:“你和佳奇做過?”

他沒回答,我笑着低下頭,扶住他那根棍子親吻他的頂端。

我吻得啧啧作響,他不由得拿手臂蓋住眼睛,含糊說:“沒有……如果感情沒進展到那一步……我不會。”

他像一只羔羊,主動對我張開腿。我用手指操着他,手腕頂着他的股縫,他連內部皺褶都在顫抖。我撐開他身體最深處,熱汗從他身體內部滲出,他反而在拼命喘息的間隙裏用認真的目光凝望我。

我沒想溫柔地搞過誰,唯獨不想弄傷他。我不知道用這樣一雙手如何擁抱珍寶,他越是抛棄了羞恥畏懼,全然地信任我依賴我,我越不想讓他痛。

我吻着他的大腿內側,沒想到剛推入他就嗚咽出聲,反應異常的大,扭動身體想把我的陰莖擠出去。他腸道裏異常的熱,好像羞澀矜持和愛意都在那熔化。我讓手指停留在他敏感的小洞裏,塗抹更多潤滑,壓着他換陰莖狠狠操了一通,直到他被操軟了,不再掙紮,收緊屁股迎合我。

我扒開他的股縫更深的穿刺,他閉起眼睛,眼角浸出淚水。他身體內的每一寸隐秘都在等着我,等待被我征服時炙熱的快感,從此他再沒有自己,我也再不擁有自己。

我的汗水落到他身上,他的乳頭一直硬着。他試着在我身下蜷縮成一團,又抱緊我的背好像希望高潮永不停歇。他反複念我的名字,胯骨上有我留下的指印,我背上也被他留了點傷痕。這樣很好,總得留下什麽,才算彼此标記。

我用床單裹住我們,不知過去多久。做愛失去時間概念。

他展平身體,鑽進我懷裏,抱着我的腰,忽然開始笑。他好玩似的用手掌丈量我的腰,說:“生日快樂。辦機票的時候我看了你的證件。現在,你要不要原諒我?”

我壓住他的後頸讓他貼近我胸口,下巴壓住他發頂,說:“我好像沒資格抱怨。”

他沒擡頭,說:“還有一個問題。”然後我感覺輕輕刺痛,他咬了一下我的乳頭,又溫柔地舔舐兩下。我扶着他的腰,他爬起來說:“你對我做的事,我也想做在你身上。”

我看着他的眼睛,手下滑到他臀部,手指推開阻礙戳進剛用過的地方,他低聲呻吟,那裏夾住了我的手指。

我攪動手指,看他還濕潤的洞口。他皺着眉說:“好像有東西流出來……”

我吻他的耳廓:“戴了套的。”

他沒被弄傷,我抽出手指,繼續吻他紅潤的臉頰,說:“下一次。你可以做,等下一次。”

27

之後他去洗澡。我站起來打開窗,透氣抽煙。摸到手機時看見兩個未接來電。

很少人有我第二個私人號碼。

那個號碼我絕對忘不了。

是齊敬恒。

我捏着手機心神不定地回撥,默念齊敬恒千萬不要出事。他沒事躲我都來不及哪還會主動打我這個電話。

方憶杭沖完澡出來,我已換好衣服在等他。我說穿衣,我們回去。吳悠出事了。

走出琴社時我看到他在我身後發抖。室外的風太冷,我不知道他的心是不是冷了。我捏了捏他的手,首次在他面前因愧疚詞窮。

下午抵達景安,我讓吳籌來接我的司機送他回家,另外打車去醫院。

吳悠在醫院。他前幾年的心髒手術出了問題,要返工。動手術前他執意見我。

走進醫院那一刻,我感覺今天太長了。今早我還在蘇州,看河邊濃霧,等方憶杭,和他做愛,下午我他媽就回到景安,被景安的日光照着我的眼睛,在醫院外恍如隔世。

今天漫長得超出我的負擔範圍,大腦漸覺這些急劇的轉折變換不真實,CPU停止處理數據。

我累了,有一瞬間我想轉身就走,我讨厭醫院,管他媽誰死誰活。然後買棟深山老林裏的別墅足不出戶不再見人和整個社會脫節說再見。我可以連續兩三天什麽也不做什麽也不想放空大腦不理一切。

齊敬恒下樓接我。

他一句話不說,重新按下電梯。電梯亮燈,到一樓,一群人下來和我們擦肩而過。我走進電梯。到吳悠在的樓層,我随他走上走廊,到門口,吳悠坐起來對他笑,輕聲要求護工出去。齊敬恒在病房外等。

我去拉窗簾,白色的窗簾沒拉開。外面是草坪和樓下的花壇。

吳悠說:“韓哥,還是你對我最好。這樣好多了,能看見外面還能曬到點陽光。”

我背對着他說:“你怎麽不做手術。”

他笑起來,說:“我怕死呀。可能真做了我就沒命了。有時候我想想被剖開了死還不如囫囵個死,至少看起來不吓人,你說是不是?”

我說:“不要瞎想。”

他猛地低頭,再擡頭的時候眼睛裏溢出淚水。吳悠臉色蒼白,比我上次看他瘦了。齊敬恒陪他一起消瘦。他臉小了之後臉上就挂着一雙黑白分明的眼睛。他說:“我怕,我怕韓哥你不原諒我。”他的聲音太清晰,我想裝沒聽清都做不到。

我說你瞞了我什麽。他說他一直知道我在找齊敬恒,我的屏保曾經是齊敬恒的照片。他知道齊敬恒當時在等我卻從沒告訴他我來找過他。他站在中間,看我和齊敬恒在他的左邊和右邊對面不相識,就這樣漸行漸遠錯過。

他說他真的很怕死,不知道死了是怎麽樣,是不是真的要一個人去到一個冷冰冰的世界。如果是,那他寧願不要有知覺。可他更怕的是,他死了,齊敬恒像他最初認識一樣孤獨痛苦。

吳悠望着我,勉強笑着說:“對不起,我把齊敬恒偷走了。我以為我活不過上一次手術,我死了以後你們肯定會重新走到一起,到時候你們說清楚了,恨我讨厭我都無所謂。誰知道我又偷回幾年……我和他在一起五年,每一天我都在害怕他發現。我不知道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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