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9)

是不是因為同情我才陪在我身邊。現在,我……不管手術完我怎麽樣,我把他還給你。韓哥,我知道你愛他,我知道你會好好對待他……”

他的話聲停下,室內一片沉寂。

吳悠穿着病號服,坐在床上,床和被子和牆都一片死白。讓我想到周佳奇的親媽,我的小姨。他們都在要死了才想到我,臨終托付。

我走到吳悠面前,幫他扯了扯被子。我告訴他:“你不會有事。”

他眼淚控制不住含在眼眶裏,他眨着眼,來抓我的手,還在說:“是我的錯,敬恒不知道。我把他還給你,你不要他了嗎?”

我從心底湧上一股自嘲的好笑。我說吳悠,你死了沒人能再陪着齊敬恒,你要是去死他注定孤獨終老。吳悠終于捂住臉,在他難以自制的哭聲裏,我聽見我自己用一個陌生平靜的聲音問他:“一個已經愛着你的人,你要怎麽還給我?”

我出門去抓住齊敬恒手臂往外走,他按捺疲憊和怒氣問我:“韓揚你又發什麽瘋!”

我說你現在要是敢進去陪吳悠我會把你們兩個一起弄死。

我從齊敬恒的口袋裏找到車鑰匙,開他的車,去酒廊。兩杯Cognac。

齊敬恒來攔我,他說:“韓揚,不要喝了。”

我說你憑什麽管我?

他僵了一下,說:“我以為,我至少把你當朋友。”

我舉杯:“敬友情。”

齊敬恒站在我面前,侍者這時上前請他點酒,我直接打斷:“給他軒尼詩。”

齊敬恒仿佛下了決心似的坐下。

我說:“你早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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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有區別嗎。”他對着我抿唇,唇線一如既往的堅定。齊敬恒說:“我有時候以為吳悠對你更重要。你不愛我,在你眼裏我更像一個幻想。”

我:“我對你有性欲,我想跟你上床。”

他:“性幻想也是幻想。”

我們之間多好笑,我愛的不是眼前的他而是記憶裏的他。他愛的也不再是我。我不知道為什麽吳悠哭得出來,葉獻明哭得出來,李成成哭得出來,我哭不出來。人心易變,人心很脆弱,我和他曾經以為不會愛除對方外的任何人,可才幾年,幾個三百六十五天,我們都愛上了別人并且明白此時該走出對方的生活。

我等了很久收拾自己的心緒,他也等了很久。我問他你當時為什麽要走。

他說:“給你給我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你要願意找來,我媽的死是我們的錯,大錯鑄成,我一輩子不好過,但是我絕不會用退縮或放棄來,踐踏我的感情。”

他提到他那時候留了張紙條請我的朋友轉交,可我從沒收到。齊敬恒沒說名字,那沒意義了,我那時候才二十歲,交了太多狐朋狗友。我以為我志在必得的事一定能做成,我要做到的事一定能做到,我愛誰誰也愛我那麽不會有人阻攔我們從中作梗。事實不是如此。

我以為一次兩次小小偏差整個人生就錯過是上個世紀的故事。沒想到沒有戰争,沒有海峽,我和我二十歲時愛的人能這麽輕易地錯過彼此。而錯過就是錯過,一輩子的事。

我想起很久很久前和齊敬恒看電影,好幾部經典裏收錄Por Una Cabeza,我們曾跳過那首舞曲,我記得小提琴的引領,鋼琴在弦律不斷上揚旋轉到頂峰時震撼心髒的強有力的按鍵音。齊敬恒跟我道聲再見,轉身離開。我叫住他,這大概就是終局,原來我們之間不是誰等誰,我也早已離開沒有留在原地。我無聲地說對不起。他沒有回頭。對不起。在你還愛我并且最需要我的時候,我沒有做到電影裏的英雄一樣跨越千山萬水出現在你面前。

28

我叫車回家,天黑透了。

在樓下沒看,開門客廳亮着燈,方憶杭又靠在我沙發上迷糊過去,聽見開門聲剛醒來。我沒想到他在,後來一想,他有鑰匙,為什麽不在?總之他來了,開着暖氣,抱着抱枕靠在我沙發裏睡去,像個等聖誕禮物的小孩。他說:“有花生豬骨粥,我去熱。”我把他壓回沙發裏,讓他休息,我沒胃口。

我去浴室沖掉身上的酒味。坐在浴缸邊開淋浴的水,浴室裏熱霧彌漫,淋浴間玻璃我沒裝防霧的。我站在水下,整個淋浴房頂部像下雨一樣噴灑熱水,看不見也聽不見。這種窒息的感覺讓人下意識逃避。無處逃避的熱水讓思維從每個毛孔裏蒸發。

浴室門打開,之後淋浴房玻璃門打開。出水模式被調換,水流減小,我看,不是看,某些感官讓我知道方憶杭走到我背後,赤裸的皮膚緊貼着我的。他的手臂擁抱住我,我無法替自己辯護的狼狽起來。今天種種到這個時候,我發現自己在感情上是徹徹底底的失敗。這一面我不想被任何人看到。我說:“什麽時候開始你連基本的家教都沒有了?”

他說你沒有鎖門。又說:“抱歉。”

他從後抱着我,額頭貼着我的背,我聽見他深呼吸,肺腔充盈,我感知到一個一個的吻在水流中印在我的頸後和肩頭。我慢了半拍想到,他在吻他留下的指印。

我抓住他環在我腰間的手上拉,嘴唇印了印他的手指。我說對不起,我現在心情不好。

他說你永遠不用說對不起。

我很少用對不起,能說Excuse me時絕不用Sorry,但今天我濫用。韓瑄說過對不起說得太多就失去了意義,尤其是你的歉意,韓揚。韓瑄足夠懂我,男人的道歉不值錢,我的道歉不值錢,因為我肯定會再犯,傷人心且不自知。

方憶杭推開玻璃門,披了條大浴巾走出去。我過了一陣才關水。

他沒別的換洗衣物,我叫他穿我的T恤睡褲。桌上有盛好的粥。

豬排骨熬的粥,骨肉分離,粥濃稠到無顆粒狀,肉也化在粥裏。我擦了兩把頭發坐下吃,粥裏有保持形狀但粉糯的花生。他說本來是柴魚花生豬骨粥,買了柴魚花,不過不知道柴魚會不會讓我過敏。

我說這樣就很好。他說:“煮了粥才想起生日該吃面的。”

他始終沒問我今天發生什麽。

我想說我和吳悠齊敬恒,一路貨色。這幾年誰都提心吊膽,吳悠以為齊敬恒心裏有我,不知道齊敬恒已經猜出來,辛辛苦苦瞞着齊敬恒怕他離開他;齊敬恒心裏早就有了吳悠,天知道他為什麽不和吳悠說清楚;我也是,蠢到家了,以為自己幹得不錯,一直把吳悠蒙在鼓裏。

我說不出口。

我不必多一個方憶杭來同情我。

我問他你為什麽愛我,為什麽是我?

他想了想說:“不知道,最初你對我應該不比陌生人多。”他放下湯匙,随即笑道:“也不是完全的陌生人,感覺更像,就像是,‘我确信我一定在某個地方與你共度過一生的歡愉’?”

我說我已經過了接受這個答案的年紀。

他咬着嘴唇辯解,很多詩篇之所以存在,就是為了代不善言辭的凡人表達不知該如何形容,卻最真實深刻的感情。他穿着我的灰色T恤,有些拘謹又平靜地抓住抱枕,說:“但是如果你想知道,你不記得了,八年多以前,我見過你。”

方憶杭有個異母哥哥。他的母親和父親是典型的老夫少妻,她像做交易一樣嫁給一個鳏夫,從未被丈夫的長子接受。她,大概是處于母親的本能,把他保護得很好。我能想象她做出了怎樣的退避忍讓,怕自己的兒子長大會和兄長争奪,帶方憶杭離開大宅,住在一棟母子倆的房子裏,費盡心機給他正常的如同齡人一般的成長環境。

她沒看到自己的兒子高中畢業。死的時候不滿四十歲。方憶杭說他那時候剛發現自己比起女生更傾向男生,他驚慌失措。他的異母兄長把他帶去葉獻明常去的俱樂部。後面的事不難預料,飲料裏被人加了致幻劑,所有人都在看他出醜或者更差,那裏可不止有大麻。那天我去攪場,看見有人格格不入,對照校服徽記直接扔回私校。我從來不必給葉獻明臉。

我沒想到是他。

他說:“那天我被發現,被送到醫務室……清醒之後被送去見副校長女士,如果不是……我那時候很怕被開除,但是很慶幸。我差一點點就要把自己毀掉了,你知不知道,後來我不敢靠近那裏,但是強迫自己每天坐公車經過。每一次我都坐在公車上想,想如果你沒有出現,沒有人看見我,沒有人問,我會怎樣。我最糟糕會變成什麽樣。想到滿身冷汗,我真的很怕,像見到一個懸崖,我差點掉下去。那是我的人生不能承受的,我越是害怕越是往另一個方向跑。我一定要變得更好,否則有一天,我還會掉下去。”

一些人見過深淵,從此畏懼黑暗。一些人畏懼黑暗,反而更追逐光。

方憶杭看着我,強迫自己坦白似地說:“我一直很害怕,如果真告訴你,你會認為我做的全部出于感恩。——不是那樣,我一開始确實只是想知道你過得怎樣,然後發現你值得我愛。我的感情與感恩無關,我要謝謝你保全過我,但無論你當年有沒有這麽做過,遇到你,哪怕你是個陌生人,我都相信我會愛上你。”

我想這才是詩篇,他沒必要再引述誰。我說我從沒有懷疑過。

我沒有懷疑過他的感情,只是,直白赤裸地說,我不認為我配得上。

我說:“你覺不覺得你太好了。”

方憶杭遞了杯熱水給我。他嘴唇彎起,撐着桌面說:“我想說的關鍵就在這裏。韓揚,在起始處,是你,讓我有變得更好的可能。”

29

我從長夢中醒來,被吻醒。

方憶杭的吻不斷落在我眼眶。我沒睜開眼睛,他仿佛察覺到我醒來,小心地吻我的眼睑,隔着一層肌肉,他的嘴唇碰到我眼球的顫動。一片黑暗裏他的吻下落到嘴唇,他說:“這樣叫你起床,好像睡美人。”

我對他的比喻哼了一聲,說:“小王子,你沒發現我沒刷牙?”

他靠在我頸邊悶悶地笑,又故意在我耳邊說:“你頂到我了。”

我伸手沿着腿相貼的地方撫摸上去,說:“你也是。”

他問:“你答應過我的。我現在能不能收賬?”

我用食指指節在被子裏擦着他的頂端,拇指兩側刮着鈴口。我說:“不是現在。”

互相用手做了一次,然後他下床做早餐。

我通知露西我回來了,那架特斯拉既然已經是方憶杭的,我得保證李成成認賬。露西說車倒是開到你車庫了,不過李少爺嘛,是損,把那個充電位設他家裏。合着以後每次沒電還得上他家。

我說可以,随他去,既然這樣,李成成結婚,你找人上我這來,把他輸給我那瓶子拉回他那拉倒了。他一直想要那油畫你幫我改送陳迥明法瑞卡。

露西說吳籌今天找了我一次。我讓她推掉,吳悠那邊交她處理,看在吳籌面上,該送鮮花水果慰問卡就送,露西懂得,不會失禮。

說完之後她那猶豫了一下,叫我學長。她說:“本來不該我說,但是學長,可能你要去看看你表妹。最近我聽到些……風言風語。”

我不知道佳奇回了景安。

我以為她還在和她男人度漫長的蜜月。

我原本想幫她養情人,養着養着成了我的情人。早餐吃面,我告訴方憶杭我去見周佳奇,他坐在我對面,問:“要不要我陪你去?”

我說沒必要。

她住在市郊別墅。她後媽不在,她爸也勃然大怒。周佳奇結婚兩個月,懷孕一個月,她老公的前任秘書已經有五個月身孕。她直接去醫院,做了流産,通知律師她進入分居離婚。

我沒想到她能做這麽絕。我們間的親情最初就夾雜功利性,難以交心。

她請了個阿姨照顧她的身體和生活,我去時她坐在沙發上看窗外的櫻桃樹。這時候沒雪了,草地枯黃裏透出一點新綠。她在擰着眉頭喝中藥,說是調理身體。她那只查理犬趴在她腳邊沙發上看着我們。

她問我和方憶杭的事,我毫不遮掩地回答她的問題。不顧忌我的幸福快樂是否會刺傷她。我在最難堪凄慘的狀況下想要的也是鋒利的事實,而不是沒用的所謂善意安慰和隐瞞。

她收到了方憶杭初到蘇州時寄出的明信片,她說:“你們果然在一起了。我很好,過一段時間我打算出去散散心。”

我:“你回來見過力誠沒有。”

她驀地驚詫,又無奈。她說:“表哥,力誠要結婚了。”

我說他那個婚完全可以不結。

她忽然笑起來,問我如果她想要方憶杭陪她去呢。

我說:“這由你和他決定。”

她說:“算了。表哥你也別提力誠了。沒人天生該在原地等我。我愛的人不愛我,所以我想将就,做個乖女兒。誰知道原來這種事沒得将就的,勉強自己只會把自己搞得一塌糊塗。”

她那天最後問我,如果她結婚前告訴我她不想嫁,我會不會像別人一樣忽視,認為她只是對一段好姻緣婚前恐懼大驚小怪。

我說不會。

哪怕我知道她不是放棄了感情,不是為讓自己死心,就不會把方憶杭塞給我。

她說:“從小到大我總是喜歡上和你一樣的東西,你總是比我幸運。”

我說我是個幸運的混蛋。

她笑:“也沒那麽混蛋。表哥,好好珍惜。”

在這剎那我感覺到生活的奇妙。我以為她的婚姻長長久久,李成成後院起火,結果剛好相反。

我開車出來回到市區,在湍流不息的馬路上,看來來往往,電影裏用影子表現的過客。一幀一幀,我點煙。上一刻我覺得我經歷了不少人生的反轉,經歷算豐富了;下一秒又覺新奇,我才三十歲,年青得吓人,一段經歷的告一段落是下一段經歷的開始,不知有多少一百八十度轉折的道路躺在未來幾十年裏等我。我像已擁有寶藏,又像站在人生更大的寶藏之前。

我突然,非常想見到方憶杭。

我說不出想見他的原因,但我就是沒來由地很想他。

我想跟他做很多事,也可以不做任何事。只要不論睜着眼閉着眼都知道他在我身邊。

我想和他消磨世界上所有的時間,也願意永恒就停滞在這一秒。

我在太多地方怯懦過。——但我想,這就是愛了。

會發生在聖人身上,會發生在混蛋身上。

我停車叫方憶杭下樓,陪我散步。

他一邊往脖子上繞圍巾一邊下車庫,手裏拎個三明治紙袋。紙袋滾燙,我嗅到烤紅薯的甜香,他說剛才在試烤箱烤紅薯,四百華氏度一小時。我掰開紅薯,是紅心的,烤得很甜。我們在高大的樹木小徑間漫步,走向這片林木深處,腳下越來越軟,落地的黃葉鋪了三四層。我咬着烤紅薯,他問我:“你不剝皮嗎?”

我說:“你洗過了我為什麽要剝皮?”

停步時我覺得我和他是兩個傻X。

我把紙袋遞給他,扯着他的圍巾拉近親吻。他的嘴唇略微幹燥,我說回去喝水,又無意義地帶他走回車庫進電梯上樓。

進門後他湊上來舔我的嘴唇,說:“收賬。”

我:“你想怎麽收?”

他想了想,把我拉進浴室,打開熱水。我說你也不怎麽純潔嘛,具體有什麽性幻想?他說你以後都會知道的。對着我脫衣服,我看他一件件取下,在我面前展露漂亮的身體,他脫完問我:“你究竟要不要配合。”

我說我不配合你能怎樣?

我脫了衣服像昨晚那樣走到水下,他靠近吻我,我按捺着享受他的吻,很快也興奮起來。

後來的事大同小異,我扶着牆,等他把手抽走,他的手抽出我身體,按在我貼着牆的手上,他喃喃地說:“你被淋濕的樣子很性感。”

熱水沿着股溝流過,剛才被他纖長的手指帶入,熱水混着潤滑,我後面濕了。他在我耳邊講他的性幻想,對我的性幻想,同時對準我的屁股往裏捅。感覺上他的陰莖比我知道的粗一倍,我以為我會軟掉,但是沒有。熱水裏我全身發燙,他推進的過程漫長得出乎想象。我那一瞬間想知道我的身體和跟我上過床的其他人的身體有什麽不同。我終于拼湊起思維,說:“我愛你。”他剛插入我的身體,幾乎是同時就射了。

他靠着我喘息,我站直,他變軟的陰莖和保險套一起滑出我體外。

這個狀況簡直棘手。回房間的路上我們都沒說話,他抱着被子,耳朵燒紅,最後整個人面朝下捂在枕頭裏。我嘗試安慰他,說過來,他沒動。我過去掀他的被子,俯下身去吻他的背。我說:“我給過你機會了,你不行就我來。”

他說:“我哪有不行。是你偏在那個時候說,說你愛我。”

我說等你硬起來再試。

他移開枕頭看我,過了半小時,又開始做。他插入的時候用力地吻我,咬我的嘴唇。做完他壓在我身上,我叫他讓開,他死壓着我,說:“除非你答應我忘掉之前……”

我:“不能,印象太深刻。”

他深吸氣,說:“韓揚,你等着。”

我被他壓在身上,回想他當時的表現,變本加厲地笑得止不住。

他等我笑完,低頭沿着我喉結吻到下巴邊緣,眼裏全是我,問:“感覺怎麽樣?”

我說:“還好。不,是很好。”忍不住溫柔地對待他,刮刮他的臉頰。

他抓住我的手問:“你更喜歡粗暴的方式,對不對?你想對我做的?”

我說确實。

我喜歡打架,喜歡暴力,喜歡在做愛時發洩暴力。我喜歡占據絕對的主導,床上的伴侶得到疼痛還是快樂,全憑我決定。但方憶杭不一樣。

他聽到我的答案,有那麽一陣子,我以為他會無條件向我投降,像拿來當盆栽的樹,把自己彎曲成什麽樣來滿足我。

他問我的性幻想是怎樣。我說從撕咬到窒息,拳交,交換性伴侶……等等,你不能接受的。

他仍心平氣和地問我:“是你做在我身上,還是我也可以這麽對你?”

我說:“我能接受情趣性的折磨,鞭打,限制高潮,這些。我不覺得很有趣,但是偶爾嘗試,沒問題。前提是,你想對我做?”

他動嘴唇,我認出他說的是:“不想。”

他最大的性幻想,他在我耳邊說過,也就是在我看不到和無法發聲的情況下觸摸我,和我做愛。我有過太多經驗,我二十歲的時候,出于好奇,聯系人找過按夜收費的高級妓女。她足夠謹慎,足夠有技巧,我和她做除了上床外的各種事。其中一些我不喜歡,但我不後悔嘗試。

我問:“你在想什麽?”

他靠在我懷裏,說:“我也不知道。”

我揉亂他的頭發,第一次有點無奈。我抱着個傻瓜。我說:“你跟我說過,別給你我沒有的東西。現在這句話還給你,別試着給我你不想要的。”

我和他在床上會做很多事,但是我們之間的關系和我們在床上怎麽做的無關。我沒直白地告訴方憶杭,很多人的身體給過我快感滿足過我的欲望,但現在只有他,能讓我感覺,活着,和被愛。他不必為我做任何他不想做的事,他不願和我用某種方式做愛我不會因此就去找別人。

我沒說,他會懂得。

方憶杭從我身上爬下來,笑着躺在我身邊,說:“下次我們應該嘗試點別的事。”

我:“我一向很開放。”

他說:“我還有一件事……沒告訴你。”

他近乎難堪地問我有沒有懷疑過為什麽他打牌總能贏,他說他的一個課題研究的就是德州撲克,不能保證絕對贏,但是勝率比一般人高。還有,他一直沒跟我說明,他不是學士學位,他十四歲讀的大學預備項目,大四休息了一年空檔年,之後讀碩士和博士。所以他認識佳奇時不是佳奇的同學,而是她大學數學必修課的助教。

這是真出乎我意料。我問他為什麽隐瞞,方憶杭披着被子坐起身,避開眼不看我,我去聽只聽到他嘴裏默默地念:“誰會願意和一個數學博士生上床。”

他這次回國是為葬禮及遺産問題,他母親的母親有十二個兄弟姐妹,她唯一的同胞妹妹始終留在大陸,一生未婚,平安卻孤獨到老。方憶杭為處理他姨母的後事向學校請了假,假期到今年四月。

他說還有一年多,這一年多裏如果我不想飛美國,他有時間就會飛到景安見我。從波士頓起飛也不過十三個小時。一年多後他願意重新做人生規劃,和我在一起。他幾年前就向他父親坦白了性向,他媽媽去世後他和家裏其他人關系并不緊密,他們不會幹涉他的選擇。

我看着他抓着我的手指,說:“我們再看。”我不想打亂他原本的人生計劃,他已經付出太多。

他笑笑說:“嗯,好。”

還有兩個多月,我也要考慮我和他的以後。既然他已這樣嚴肅地對待我和他的未來,一如對待他的人生。

接下來的幾天裏,我收到方憶杭到蘇州之初寄給我的明信片,他留下明信片的那間咖啡店有在未來寄出服務。

我收到一封韓瑄的信,她說她有些事想告訴我,卻又不敢讓我即時接到,所以選擇了這麽複古的方式。她搬到了南加州常住,和一個男人,她說是個植物學家。她征求了她兒子的同意,會和這個男人結婚。

我坐在沙發裏一遍又一遍讀她的信,很難想象我那個十年前就變成穿夏奈爾套裝出入帝國大廈的女人的姐,寫信的時候只穿着睡裙,套一件四處粘毛的兔毛毛衣,穿着拖鞋坐在對着湖邊的陽臺,伴着每天早來吃她面包屑的麻雀一坐就是平平靜靜三四天。

她說她抑郁過,愛過她的心理醫生,結果被轉介給其他醫生。都是我不知道的事。她說她很抱歉,每次我最需要她時,她都被自己的問題拖垮,從沒一次支持過我,但她愛我。我永遠是她的弟弟。

她說她相信我媽也愛我,盡管我沒真正和她相處過。

方憶杭坐在我身邊的扶手上,他轉到我身邊坐下,抱着我的腰,将臉枕在我膝蓋上。他問:“你姐姐寫了什麽?”

我把信紙扔在一邊:“祝我生日快樂。”

室外下着小雨,我們用微波爐爆了焦糖爆米花,開瓶紅酒,在影音室看黑白電影。冷冷的光映在他手臂和頭發上。

韓瑄說我有資格過得幸福,她希望我過得幸福。我出生是我媽死亡,這個原罪好像終于被原諒了。

那周末我發請帖拉了幫人開生日會。我生日過了近兩個月。

法瑞卡很喜歡我送她和陳迥明的油畫,送了我支古董煙鬥。她蹙着眉說:“在這個時候過生日,韓你真的有些奇怪。不過最重要的是,生日快樂。”

李成成沒來,但是派人送了份禮。我拆他的盒子見到又是那個倒黴瓶子,他附了張紙條,說鑒于我送還他瓶一當他的結婚賀禮,他決定把瓶二送給我,雖然湊不全,但好歹讓我兩個瓶子都家裏擺過。我就給他去了個電話,告訴他韓瑄給我來了信,以及韓瑄一直以為我和他是一對,所以得知他娶了卓安琪特來安慰我,把他惡心地再見都不說就挂電話。

我沒邀齊敬恒和吳悠。邀了露西,沒想到她會來。她外公剛過完年就去世了,她唯獨今年沒帶“男朋友”到病床前鞠躬,從小最寵她的外公可能臨走都放心不下。

她跟我說,吳悠快出院了,畢竟年輕,老天不收他。方憶杭從侍應生的酒盤裏端兩杯香槟,遞一杯給我。我的生日會沒着裝要求,他穿海軍藍的羊毛開襟衫,襯衣,配了領結,可領結是波爾卡點圖案。燈光下他絲質的領結光澤優雅,而色彩童趣。我欣賞地接過他遞來的酒,對露西說:“哦。”

露西饒有興趣地打聽:“你不管啦?”

我:“不管了。”

我害怕人生中的階段性變化。尤其是那變化可以輕易完成的時候。齊敬恒是我的一段人生,我最激情最百無禁忌的一個階段,可能正因知道我一旦放手,讓他徹底從我的生活和記憶中剝離是件太簡單的事,我才那麽緊緊攥住他不放,音樂停止,仍要再跳一支舞。

一切終将前行,我也不能回避。我之前那些回避已帶來種種後果。就像對吳悠,如果不是我長久以來一直縱容他,同時不需要他承擔任何責任,他不會變成這樣。

現在所有的因都有果,所有的帳都結清。我終于可以從容地走入下一個環節,讓自己去經歷。

佳奇遲來一步,入場問我祝酒沒有。露西歡呼鼓掌,催我說話。

我敲擊玻璃杯,全場等待,我只是笑,有太多話想說,不知從何說起。

衣香鬓影,燈紅酒綠,我看着全場,都是我熟悉的面孔。舊日的相識,舊日的朋友,男男女女,最初記得的他們的面貌走馬燈一樣在我眼前晃過。而方憶杭就在我身旁。

我舉高酒杯,身邊的人随我舉杯,香槟冒着歡快的氣泡。

我說這杯酒敬我們,敬所有人。——敬今天,女士和先生們;也敬昨天,壞姑娘和壞小子們。

大廳裏,圍成一圈的人陪我幹杯。

後來舞曲響起,在甜美的氣泡酒和弦律裏,聚會變成舞會。

方憶杭對我投來個眼神,我點頭,他走上前行禮邀人群以外的佳奇跳舞,他們有些話要說。

露西挽着我進入舞池,她持着我的手轉身時說:“我要辭職。”

她外公去世,她再沒什麽留在景安的理由。她本來也不想做個高級女白領,這只是她父母認為她應該過的生活。

我說代表公司,我表示惋惜。而且你這個時候提出不給公司緩沖期損害了公司的利益。然而代表我自己,我為你終于做出決定高興。我和陳迥明在賭你什麽時候下定決心。

她說她準備了三年,每天做心理準備希望外公過世那一天她不要太失态,因為每天都可能是“那一天”。外公還在時她總在想他不在了的事,當外公真不在了,她又感覺他從未離開,一直在她身後頭頂守着她。她的外公不會想看到他寵了一輩子的外孫女被鎖在景安過她感到乏味的生活。她對陳迥明的迷戀結束了,是時候,她該走出家庭的蔭庇。

我嗅着她身上輕盈的香水,說:“這麽說我當年認識的那個夏淇淇回來了。”

她在一個利落地旋轉後反靠入我懷中,開朗地對我笑:“那我的學長呢?我當年那個意氣風發前途無量讓我覺得跟着他混大有作為的學長呢,你什麽時候放他回來?”

30

我帶方憶杭去玩滑翔,有時去潛水。他從水面浮出,巴住船沿時像條魚。我和他在山丘環抱密林之中接吻,空氣裏有橡木果實的味道。

他沒有偏愛激烈運動,有一次我早晨醒來,發現他在做瑜伽。他站在種滿綠植的露臺上,穿寬松的灰色家居服,光着腳,露出白皙的腳踝。我說瑜伽太gay。他想了想,說冥想有助理清思維,問我要不要學。我說你繼續,穿衣等他吃早餐。

有次他在review別人要刊登的文章,盡管反饋是匿名模式,他也不會像某些學者似的回複說你寫的這玩意就是團屎。我一個決定走學術道路,研究什麽多少世紀田園詩歌的熟人前幾年總是收到類似意見,快把他逼瘋了。他一次在飯局裏查郵箱讀完反饋,抓着頭爆發說人類在地球上怎麽能對彼此那麽刻薄!我假定那是文藝界的煩惱。

我問方憶杭他看的文章說什麽,他停下打回複的動作,推開電腦讓我想象從一維到四維的世界。我說四維不是物理嗎。他說物理和數學的四維不同。我從未搞清楚過高維空間,但他試着給我解釋,我逐漸了解他愛的那個世界和他看待事物的方式。

他說數學不可用感性的語言描繪,當抛棄一切感官的感受,進入完全思維的模式,邏輯語言和數學語言展現出精妙宏大的美。在目眩神迷之餘,他得以用更真實的方式探索世界。

我這時理解他的沉靜平和。這個時代不缺天才——每個時代,數學都不缺天才們對她獻上畢生的虔誠愛意。方憶杭見過現在和歷史上最天才的頭腦們的巅峰表演,也許他當他看向那些死板的公式和證明時,他流着冷汗震驚于誰步驟的大膽,又為誰不可比拟的天賦才華瞠目結舌,如我們見到希臘羅馬的雕塑與神殿。那些前人今人的作品,與建築,文學,音樂,繪畫,戲劇史上的曠世傑作一樣,是人類一次又一次挑戰想象力與創造力極限的見證。他心悅誠服于巨人們留下的足印,竟不能望其項背。值得慶幸的是,他不會因經濟問題、心理問題退出,尚且能以耐心,以堅持,以他與生具來的敏感細致追随前者的步伐。

我逗他:“我做了什麽值得擁有你?”

他笑起來,不厭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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