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
生活在別處
真實的生活到底在哪裏呢？是此間的茍且嗎，是奮鬥的遠方嗎，還是說更遠，遠至無法觸及的彼岸？
在王陽眼中，村子裏的陽光總是一成不變，到了待定的時刻，就會收起它的兇猛，為王陽屋子前的青草地輕輕地鋪上一層薄薄的橙色被衣。王陽對着熟悉的風景并沒有什麽不滿，不如說這份脆弱的“永恒”正是他所追求的，如果真的有“真實的生活”，王陽想就在這份“永恒”當中。
“生活在別處啊，兒……老兄。”
王陽再次見到他的兒時玩伴龍時，龍就這麽突然來了一句。
“那到底是什麽意思？”王陽順着他的話問道。
“就是“生活”不在此處，要出去闖蕩的意思”龍豁達地笑着說。
“我就生活在這裏，我的生活就在這裏”王陽平靜地回應道。王陽是村子裏的“釘子戶”，在村子裏的年輕人甚至是只要是能動的人都出外尋找機會的今天，村子裏的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改變了，除了王陽，只有王陽，只有他如同什麽都沒有發生似的守在自己所在的破爛的房子，固執地繼續從前的生活方式。他這樣說也不叫人意外吧。
龍從他昂貴的皮衣裏抽出一包“中華”，王陽聽說那是市場上最貴的煙，龍挑出一根來娴熟點上，猛吸一口，吐出一個濃厚煙圈，慢慢扭過頭來，盯着王陽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道：
“你把這種鬼日子叫做生活？嗯？”言語中溢出純粹的譏諷之意。
龍是有資格說這句話的。因為他是“冒險”潮流的帶領者，是最早離開村子的人，也是村子裏最成功的人。幾乎是在村前公路還沒有建好的建好的時候，龍就迫不及待地沖去外界，帶着口袋裏吃不了幾頓飯的錢，再回來的是後，他套上上好的馬甲，開着紅色的跑車意氣風發在村子裏狹窄的道上馳騁，再沒有人能看不起他。相比之下，王陽仍然種着巴掌大的地，靠着微薄的收入度日，住在村尾的小木屋，既窮又孤僻，受盡村裏人的冷眼。一個是從底層崛起的勵志青年，一個是落魄的固執笨蛋，明明應該是沒有交集的，即使如此，他們依舊是最好的朋友，他們的關系也僅此而已。
王陽還是想說“我覺得這樣就是生活”這樣的話，但是他最終住口了。他知道龍很倔強，倔到命裏去的那種，作為村子裏最接近龍的人，他知道龍是不會放棄的，而且……。王陽什麽都沒有說，只是默默地看着龍抽着一根又一根的煙，扯着他在城裏的故事.
龍說他剛進城那一會兒，是在一個黑心包工頭手下搬磚。一天，一個兄弟回去看他的老母親遲到了，那個工頭就拿着鞭子跟打奴才似地打那個兄弟。那兄弟和龍還算親近，聽說是幫龍找到這份不算好但能糊口的工作的人，龍一時忍不住，上去給了那工頭狠狠的一拳，把工頭打懵了。
“之後呢？”
“之後我頭也不回地走了，一直走到街口往後一看，工地上的人都跟在我後面”龍一邊說一邊把燒盡的煙碾滅。
“之後就幹出一份事業嗎？”
“差不多吧。”龍又點了一根煙。
王陽開懷地笑着：“龍的勇敢和正義總是能吸引人啊。”
“是這樣嗎？”
“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相遇的時候的事嗎？”
龍的臉上浮現出回憶的迷離
“啊啊，那以後你就一直跟在我後面”
（一）
龍這話說得委婉了，非要說準确，那些看不慣龍有不得不承認他的成功的人說的更準确一些，“王陽是龍的跟屁蟲”，這話更準确吧。
王陽只有他的母親，沒有人知道他的父親是哪個浪子，唯一知道的母親對此也緘口不言。在封閉又落後的村子裏，特別的存在總是受人排擠的，何況是這樣不光彩的事物，王陽就成了別欺侮的對象。那時候的龍又怎麽樣呢？龍又是什麽呢？什麽也不是，在存在概念上他比王陽更單薄，他只是個孤兒。
那一天，龍恰好撞見了被摁在牆角的王陽，（龍：也許是同類相憐），說了一句他現在已經記不起的話（王陽：我想是很帥氣的話）。結果為首的熊臉小孩嘲笑他說：“你個沒爹娘的東西有什麽資格為他說話，呵”然後他的肚子就受了重重的一拳，因為有些事物就算是事實也是不能說出口的。龍面對着有三四人吧，不過那個年紀打架考的不僅是人多力量大，更靠一股狠勁，對別人狠，對自己更狠。至于狠，有什麽人能比無所牽挂的孤兒更狠呢？
那是一場慘烈的戰争，龍打贏了，以折了一只手為代價。命中注定相遇的兩人，一個被打到鼻青臉腫，一個打別人打到自己傷痕累累。雖然已經結束了，王陽還是縮在牆角哭泣，以含糊不清的聲音喃喃“要是我有個爸爸……”那個瞬間，龍開始很可憐起這個孱弱的少年來，他那晃悠悠的腦袋把他硬撐起來，踢了王陽這個小家夥一腳“小子，你要是那麽期望的話，就讓我來當你的爸爸好了，直到你找到真正的生活……”
（二）
“我當時以為就那以後就真的有了一個爸爸，回去和媽媽說的時候把她吓得不輕。”王陽笑着說道，眼睛卻深邃地望着天空。
“說到你母親，她現在怎麽樣了”龍出去以後到現在才回來，也有好一段時間了。
王陽收起了笑意，嘆了口氣，說：
“不久前發肺炎逝去了。”
龍思索着說：“這樣子這村子和你就沒有什麽瓜葛了”
王陽默然，像是默認了，但也将對話帶向了沉默。
此時夕陽也早已逝去，皎潔的明月從小河的邊上探出頭來，随着流水緩緩向前。此時此景，王陽想：也許所有的一切都會随着時間的流水逝去的吧。沒有預兆地，王陽說：
“趙家的父親讓我問你對他家女兒有沒有意思？”
“京娘嗎？”
“嗯。”
“她父親管不了這丫頭，做不了主的。”
龍把手上的煙甩掉，懷疑而驚訝地問道：
“再說那姑娘不是喜歡你嗎？”
王陽沒話接下去了。
王陽少年時期長得俊俏，也有人因此譏諷他“像他浪子般的父親”，明明誰也沒有見過他的生父，卻依舊認為自己可以這麽說。雖然王陽的處境依舊是孩童時期一樣，但在他的另一個“父親”的庇護下，他總算也還是稍稍正常地生活長大了，也到了多愁善感、胡思亂想的年紀了。
“龍，你的夢想是什麽？”王陽問。
龍咽下“扶貧計劃”供給的面包，抹了抹嘴，說：
“為什麽突然這麽問？”
“只是一時所想罷了。”
龍雙手反抱着頭躺下，叼起一根草，想了一會：
“非要說有什麽夢想的話，就是讓村裏的那群王八蛋再也看不起我。”
“就是出人頭地嗎？”
“就是這樣吧。”
“我會記住的”王陽認真地說。
“你記住幹什麽？啊，那你的夢想是什麽呢？”
“哎？”
也許是不知道怎麽回答吧，王陽的臉上劃過一絲慌亂
“我嗎？……要一個家吧”
“還是像過去一樣想要個爸爸嗎？”龍開着玩笑說。
“有點不一樣”
“不管怎麽說，生活在別處啊，兒子”
“那句話是什麽意思？”
“大概是追求自己想要的生活去奮鬥的意思吧……誰知道呢？對了，傍晚的時候，你到這個地方來，有話對你說。
王陽“哦”一下答應下來。
這個地方嗎？王陽看着眼前的草地和流水，多年後的他們也在這裏重逢。
“你的夢想是什麽呢？”
龍這麽問他的時候，王陽心裏是有一個答案的，一個早就準備好的答案，但是他還是一如既往地懦弱，連傾述自己的想法都做不到。
的确是有話對王陽說，不過不是龍，是京娘，趙家的千金京娘。京娘在村裏也算有幾分姿色，家境也不差，更重要的是，她又一顆勇敢而不受約束的心。王陽不大記得那天那個漂亮女孩說了些什麽。龍倒是知道，龍還記得。
京娘說她一直都關注着王陽，喜歡他的溫柔和善良，也喜歡他安靜沉思的側臉，意外地可靠。
京娘說：“我不介意你的出身和過去，我願意和你共建一個幸福的家。”
戀愛這種東西，王陽也不懂得多少，但他也有知道的東西。比起這個，他還有更重要的東西。
“你要龍幫忙了吧？”一個不相關的問題。
京娘不知道這個問題意味了什麽，迷惑之下肯定地點了頭。
“龍他自己還沒有談女朋友呢。”
王陽是想說龍自己沒有女朋友，就來插手王陽的事情，但在京娘看來，無論是出于什麽原因，這都是不能忍受的。京娘是個勇敢、率直又獨立的女孩，而這樣的女孩的深情告白卻被無關緊要的事情擱在一旁，任誰也受不了吧。
京娘心中的憤怒一湧而出。
“這跟龍有什麽關系！你又不可能一輩子和他在一起。”
為什麽京娘要對他說這樣的話呢？王陽想不明白。
為什麽王陽會露出那麽驚訝而又悲傷的神情呢？京娘也想不明白。但她也明白了一件事，正是這憂傷吸引了她，這份憂傷裏不知包含了多少的無奈和溫柔。
久久，王陽吐出一句話：
“這沒有什麽關系，但我沒有辦法接受你。”
“為什麽？”
即使在她發怒的時候就意識到這個結局，但她還是不甘心地問。
“因為‘生活在別處’，你的生活不在我這裏”
那個晚上，京娘想，王陽肯定是認為他配不上自己。
那個晚上，王陽一直凝視着星空，一直到繁星溶于黎明，一直到仿佛深邃而殘酷的星空能實現他的願望似的。
（三）
“不過我還是得去一趟趙家。”
龍沒有對趙京娘的事情刨根問底，而是表達了自己要去的意思。
王陽以為龍是在大城市學會了聯絡人情什麽的，說：
“如果不想去就別去了”
“一定得去，去把錢還上。”
學校畢業那天，王陽把一個布包塞到了龍的手中。龍随意地浏覽其中，是一些生活用品，一些鈔票，還有一張車票。
“這是什麽意思？”
“‘生活在別處’”
“所以到底是什麽意思？”
“離開村子，到大城市去，去那裏就能出人頭地，‘生活在別處’你也只懂得這個意思吧。”
“你哪來的錢，你媽也沒有這麽多錢。”
“……”
王陽只是沉默。
最終，龍深深地嘆了一口氣，沒再問下去。
第二天，龍沿着剛修好的公路離開了村子。再回來的時候，他已經完全變了樣子。
（四）
龍想，有些事情是不會改變的，比如說他依舊是王陽的“爸爸”。
“吶，和我離開這個村子吧，我那裏有個職位正好要你去做。”
龍要他的“兒子”擺脫這貧困的生活，那樣的話，他就不會認為自己配不上誰。龍之後倒是再見過京娘，那個愚蠢的女人的愛居然還沒有消退。
京娘想，有些事情一定能改變。王陽最終一定能擺脫他過去被人欺侮的陰影，因為他實際上是那麽地有智慧和元件，還有一成不變的溫柔，和龍一起，他們一定能幹出大事業，到了那個時候，京娘就能獲得幸福了。
王陽知道，縱使有什麽事情改變了，他也不會改變，他已經決定了，要在此處守護這份過去的“永恒”。
王陽對龍的邀請搖頭，表示他絕不會離開這個地方。
龍問為什麽，明明是王陽要龍出去闖蕩，他自己卻窩在這個鬼地方。
因為什麽都不會改變，而且……
“因為那是龍的夢想，所以我送你離開了。”
“你的夢想呢？”
龍怒吼着，為王陽這種言論憤怒了。
“為什麽一定要在這個地方，在這裏生活能找到你的夢想嗎？”
“我的夢想嗎？……”
王陽平靜地說道
“‘生活在別處’，所以沒有關系的。”
龍一下子別噎得說不出話來，他不知道這句話的意思，他為無法理解王陽震驚了。
第二天，龍還是獨自離開了，他也有他的事業要打理。
王陽拂起龍汽車卷起的煙塵，風卷殘沙，迷惑了他的眼睛，再也看不到龍的影子。
……而且，這是你曾經所在而又一定會歸來的地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