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四、歸自謠
——寒山碧,江上何人吹玉笛?
弋痕夕倒未曾想到他還記着日子,心中一暖,低頭道,“哪裏有提前這麽多天的道理。”
“情誼到了就成,何必拘泥時日。”
弋痕夕望着他,笑道,“說得是。”一筷子下去,夾了只最大的鴨掌,“快吃吧。這幾天你一準餓壞了,我也沒顧上好好吃東西。”
“所以我就說,咱們難得來一趟桃源鎮,事情又辦完了,總得吃夠本了再回去,要不然多虧。哎,我還以為這只大的你是要夾給我。”
“都這麽大個人了,好端端地,想吃什麽自己夾就是了,這夾來夾去的也不嫌膩。”
山鬼謠莞爾一笑,也自吃了起來。弋痕夕想了想又道,“等吃完了,你該不會把我留着抵這頓飯,自個兒回玖宮嶺吧。”
“我是這樣的人麽。”
“你這老鬼什麽事兒做不出來,我能不多上點心麽。”
“放心,臨走前老師說了,讓我務必把你囫囵帶回去。”
“那是因為老師知道你損得很,盡欺負我。”
山鬼謠舀了碗湯,慢條斯理地喝了一口,方道,“哦,你不是說自己處事機靈、細致妥帖麽,我哪裏欺負得了你。”
弋痕夕被他拿自己方才的話一噎,想不出反駁的話來,總覺得此時不論說什麽都落入對方彀中,只好埋頭吃飯。
二人用過這頓格外豐盛的中飯,由山鬼謠會了鈔,弋痕夕在一旁默默地看着,心中已做好了回去給他刷三個月碗的準備。
出了得意樓來,沿街林林總總的小攤也是熱鬧非凡,各家叫賣聲此起彼伏。泥人、風車和糖葫蘆一向最得孩子喜愛,溫暖和煦的陽光之下,糖炒栗子和糯米花的香氣直往遠處飄散開去。這些市井間獨有的滋味和氣息,倒比什麽仙芝瓊花的芬芳都更加好聞,一直潤入人的心底。
拐過一個街口,弋痕夕在一家香茗店門前停下腳步,胳膊肘捅了捅山鬼謠,“我們帶罐茶葉回去給老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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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去看看。”這在山鬼謠而言便算是答應了。
店老板極是熱情,将店裏上好的茶葉一一取出,請他們品鑒,又問是贻贈還是自用,要嫩葉還是茶磚,白茶還是綠茶,祛熱清茶還是減肥藥茶,這個那個的細細問了半晌,不厭其煩。二人商議了一陣,還是選定了今春新炒的“松羅雪”,稱了半斤,又添了些錢,用一只紫砂小罐盛了。
茶葉店的斜對面是一家餃子館,兩個稚齡幼童正在門口追來追去地玩。男孩兒三四歲,女孩兒五六歲,都生得玉雪可愛。那男孩兒手裏抓着一只撥浪鼓,正同女孩兒奶聲奶氣地撒嬌,“姐姐,姐姐,你再給我講講俠岚的故事吧。”
“我都講好多遍了,你怎麽還沒聽夠呀。”
“就是聽不夠嘛。姐姐,你再給我講一遍好不好?我想聽俠岚大戰奇奇的故事。”
“小笨蛋,不是奇奇,是穹奇。”
“哦。”
弋痕夕捧着紫砂罐出了門,剛好聽見這段童言稚語,情不自禁地回轉過頭,正對上身後山鬼謠的目光,二人相視一笑。
他們來桃源鎮時有任務在身,路上趕得急,恨不能日行千裏,朝辭夕至;如今事了只待複命,便只管放寬了心緩步徐行。縱有零之一族世代與俠岚為敵,在兩位躊躇滿志的少年心中,亦不足萦懷。
回到玖宮嶺已是暮色深沉,各殿門戶緊閉,只餘守衛戒備四方。所幸沿途尚有燈籠火把,将兩道長長的影子清晰地映在青石磚路上。
“咱們這會兒就去見老師麽?”
“看看時辰,老師早睡下了,你忍心這會去叫醒他老人家?尊師重教,孝字為先,唉,咱們鸾天殿有些人,平日裏的書都白念咯。”山鬼謠扭頭望了弋痕夕一眼,又是搖頭又是嘆氣,一副痛心疾首的樣子。
裝模作樣!平時扯謊搗蛋,讓老師頭疼不已的明明是你,弋痕夕忿忿地想,拳頭握緊又松開,恨不得往他腦袋上丢兩個俠岚術才好。
他正滿腦子想着山鬼謠被自己砸得滿頭包的狼狽模樣,肩膀上被冷不丁地輕輕一拍,他轉過頭去,見山鬼謠正好整以暇地沖自己笑,“怎麽,拳頭癢了?”
“……”
山鬼謠拍胸脯道,“你若不怕動靜太大,驚動老師,我站這兒聽憑你打。”
弋痕夕白了他一眼,自顧自走路,不想再接這麽無聊的話茬。
山鬼謠見好就收,上前同他勾肩搭背,嬉笑道,“行了,明天早課前先去一趟老師那兒。早課的時候,怎麽陪你練都成。”
“說好了,可不許耍賴。”
山鬼謠輕笑一聲,将小指頭伸過來,“拉勾?”弋痕夕毫不留情,一巴掌拍掉。
兩人一路笑鬧,進了鸾天殿大門。弋痕夕望着黑夜中靜默的大殿,輕聲嘆道,“總算回家了。”他與山鬼謠二人皆幼年失怙,幸蒙鸾天殿鎮殿使左師收養,在此學藝。鸾天殿于他們而言,便是一生的家。
山鬼謠問他,“困麽。”
“有一點。”
鸾天殿的起居之所建于大殿下方,皆為暗室,燭火通明,不見星辰。山鬼謠與弋痕夕毗鄰而居,彼此的房間只隔一堵牆。倆人小時候為了方便說話,還在牆上生生鑿出一扇窗來。這鬼點子雖然出自山鬼謠,挨訓受罰時卻是兩個一道。當年為了此事,弋痕夕委屈得整整四個時辰沒有同山鬼謠說話。
二人各自回房,弋痕夕解下行囊,往床上一躺,滿足地籲了口氣。不多時,便聽山鬼謠在隔壁敲窗。
“鬧什麽?”
“去不去洗澡。”
弋痕夕此時委實有些困頓了,可風塵仆仆地,也不好就這麽睡下。他頗不情願地應了聲“去”,大半個身子還是賴在床上,一時半會兒舍不得挪窩。
山鬼謠催道,“別磨蹭。這身上還沾着‘零’的氣味兒呢,不洗幹淨了,明早出去被海東青啄一口也說不定。”
“着什麽急,在零窠裏一待幾天的人可不是我,海東青要啄也啄你,一啄一個準。”弋痕夕嘴上這麽說着,還是哧溜下了床,點了一枝蠟燭,翻找換洗的貼身衣物。忽聽隔壁房門咯吱一聲輕響,他生怕山鬼謠自個兒先走了,又不敢大喊大嚷,驚醒老師和其他俠岚,只得小聲提氣說話,“山鬼謠,山鬼謠!”
門外悄沒聲息,四下裏一片寂靜。弋痕夕想了想,淩空一指,往門外射出一道青綠色元炁。他的元炁屬木,隔着木板亦能暢通無阻。
片刻過後,一枚金色的小光球從門縫裏悠悠地飄進來,在半空稍作逗留,便即啪地散開,很快與燭火映照不及的暗處融歸一體。
弋痕夕抱着衣物出了房門,山鬼謠果然仍候在門口,與他并肩一道往澡堂子方向走。待離房間遠了些,山鬼謠這才小聲埋怨道,“好好地又犯什麽傻,老師對周遭元炁流動的覺察可是敏銳得很,你這麽想驚動他?我是等你洗澡,不是等你打架。”
弋痕夕自覺理虧,慚愧地埋下頭,話音放得更低,“我就是想問問你走了沒有。”
“一會兒進了澡堂子,霧蒙蒙地看不見人,你要是找我就直接大嗓門喊,可別再用元炁扔來扔去了。”
“知道啦。”
惡趣味小劇場 之一 關于昵稱“大謠”的由來
古人雲,千古男兒英雄夢。另有一位古人雲,滄海橫流,方顯大哥本色。
山鬼謠小時候,常在市井間聽人說書,對豪俠間的金蘭結義十分欣羨。與弋痕夕相熟後,便同他說,“以後你叫我大哥吧。”
這話說得沒頭沒腦,弋痕夕自然不答允,“憑什麽,叫你大哥有什麽好?”
“我罩你。”
“你、你怎麽罩我?”
“有福同享,不移白首之心;有難我擋,獨守青雲之志。”山鬼謠一番搖頭晃腦,念念有詞,弋痕夕心地單純,哪知他把說書故事裏聽來的一言半語抖落得面目全非,倒被對方唬得一愣一愣地。
“怎麽樣,叫不叫?你不叫我大哥,以後我可不陪你練功了。”山鬼謠說罷,作勢轉身要走。
“哎,你別走啊!”弋痕夕一聽急了,忙扯住山鬼謠胳膊,“大……大……”
“叫啊。”
“不行不行,太肉麻了!”弋痕夕漲紅着臉,險些咬着舌頭,“山鬼謠,這稱呼不能換一個嘛?”
“‘大哥’是尊稱,哪有随便換來換去的道理?”
“我……我叫你大謠吧,好不好?”
山鬼謠歪着腦袋想了想,拍板道,“行行行,我吃點兒虧,大謠就大謠。反正自從認識了你,我哪天沒在吃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