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七、蒼梧謠
——人何在?桂影自婵娟。
弋痕夕被山鬼謠的話逗樂了,埋頭悶笑一陣,又道,“等你去了陽天殿,可就沒法像在鸾天殿這麽随性自在了,多少雙眼睛盯着你呢。”
山鬼謠凝視着對方出了一會神,低頭看看自己衣服,又望了一眼弋痕夕,忽然站起身來。
弋痕夕吓一跳,“做什麽?”
山鬼謠一言不發,刷地一聲扯下自己半幅上衣。
玖宮嶺內對俠岚着裝并沒有什麽苛責,殿裏殿外随處可見身着奇裝異服者,連光着膀子的都大有人在。
縱然如此,弋痕夕還是穿得規整妥帖,同左師一樣,從來都只着最正統的練功服。山鬼謠早年還與他裝束相仿,然而自打他成了太極俠岚,身上穿的就越來越讓弋痕夕看不懂。
“你……你這樣,不大好吧。”
“嗯?”山鬼謠埋頭收拾他的“殘裝”,重新束好腰帶。
弋痕夕伸手指了指桌上那大半幅破衫,又沖他擺了擺手,以示言盡于此。
山鬼謠忽然笑了,走到他跟前,“不如我幫你一道撕了,也好讓大夥兒都知道咱們鸾天殿的氣派。”
弋痕夕大急,“氣什麽派,你不要亂來。”
“好,我不亂來,那你自己撕。”
“做夢!”
“真的不撕?”
弋痕夕見山鬼謠手都伸過來了,連忙閃身躲避,敏捷地與他拉開距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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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鬼謠揶揄道,“瞧把你給急的,連‘月逐’都使出來了。”
“月逐”是一種以元炁催動的步法,講究動無常則,進止難期,委實神妙之極。左師當年授課時,曾說此步法“進可迎敵,退可保身”,而此時的弋痕夕已然是無心“迎敵”,但求“保身”了。
地宮裏四下空曠,正是演練步法的絕佳之地。山鬼謠催動元炁,足踏月逐步法,縱身疾行,須臾便迫至近前。弋痕夕亦毫不相讓,提氣輕盈竄閃,遠則尺間丈餘,近則一衣之隔,始終與其相持不下。
兩道修長人影在地宮中躍前縱後,追追躲躲,一個飄忽如輕雲蔽月,一個翩飛若流風回雪,虛實離合間元炁激蕩于室,不知已踏遍六十四卦多少周天。
弋痕夕見山鬼謠游刃有餘,猶存戲耍之心,而自己已竭全力,身法仍舊快不過他,再纏下去也逃不過一個輸字,若是及時作罷,還能馬馬虎虎算個平手。
想到這裏,他斜身側進,讓過幾步,舉手示意道,“停,不和你比了。”
山鬼謠果然在他近處停下,氣定神閑地問道,“認輸了?”
弋痕夕方才為了盡快甩開對方,屢屢爆發元炁,消耗極大,此時雙頰通紅,喘着氣道,“你又沒抓着我,怎麽就算我輸。”
“哦,是麽,”山鬼謠伸出手來,“你且瞧瞧這個。”
“這……”弋痕夕的眼睛睜大了,山鬼謠手中握着一角鴉青色布料,分明同自己身上穿的全無二致,再低頭一看,衣擺上不知何時被人扯去了一塊,頓時啞口無言。
山鬼謠笑得促狹,“你說,這樣算不算抓着你?”他望着弋痕夕無計可施幹瞪眼的模樣,不知為何,但覺心頭雲散天開,一片平和滿足。
兩人又在地宮裏貓了會兒,生怕老師回來又給逮個正着,便順着山鬼謠早先設下的一條結界通道,自另一端悄悄出了地宮,繞道而返。
左師回到鸾天殿已是深夜,同時也帶回了統領的手谕,那是一封對陽天殿新任鎮殿使的委任狀。“統領對你的任命谕令已傳至各殿,繼任之日定在本月廿八。”左師望着由自己一手帶大,如今已卓然成材的愛徒,欣慰之餘難免有些不舍,“以後,陽天殿上下事務,都要由你來操心了。”
山鬼謠點頭道,“老師放心,我不會辜負您的期許。”
“最近幾日,你多去陽天殿走動,熟悉諸般事務,多與殿中俠岚來往,切莫讓他們因夜陽老師的身故而一蹶不振。”
“嗯。”
“老師知道你心氣高,除了我和弋痕夕,平日裏也不愛與人打交道。然而作為鎮殿使,從鈞天殿接了任務回來,如何調兵遣将,如何知人善任,這中間學問可大得很。”
左師又耐心地與山鬼謠說了半宿,比過去任何一次授課都要細致入微。臨了,他長長地嘆了口氣,苦笑道,“老師原本屬意你繼承衣缽,等我老了,便替我繼續守着這鸾天殿。想不到,倒被夜陽這老家夥撿了現成便宜。”話雖說得不客氣,眼裏卻滿是蒼涼悲憫之色。
山鬼謠知道老師素與夜陽交好,心中頗不好受,斟酌着說道,“老師,您……不用太難過,弋痕夕他也很好。”
左師念及小徒兒,眼神中有了暖意,“他比你乖巧實誠得多。”
山鬼謠微笑道,“是。”
“他心地單純,胸無城府,只是骨子裏天生缺一股狠勁,因而雖勤勉刻苦,卻始終遜你一籌。”左師拍了拍山鬼謠的肩膀,“我知道你平日裏多看顧于他,可他若總站在你身後,當你的副手,終是難獲進益,今後如何獨當一面?”
“我……去了陽天殿,便是再有看顧之心,也是鞭長莫及了。”
“鸾天殿中不乏高手,有渡江雲、高陵他們在,你也不用太過挂慮他。說起來,下月選拔,你覺得弋痕夕有幾成把握?”
山鬼謠不假思索地答道,“不成問題。”
左師含笑颔首道,“這便是了。”
此後幾日,山鬼謠在陽天殿待的時候漸久而回鸾天殿漸少,饒是他才識過人,處事老練,要挑起這副重擔也須費盡心力。自月末起正式接掌陽天殿後,更是忙得不可開交,十日裏只有一兩天能抽空回來,這其中又有大半時間與左師商談,向其請教諸事,難得才能找弋痕夕說上一兩句話,再不複過去那般閑适。
兩人同日拜師,同殿學藝,多年來形影不離,對彼此相伴早已習以為常,而今乍然相隔,連眼神的交彙都成了奢侈,山鬼謠與弋痕夕心中一時都有些說不出的滋味。弋痕夕首輪選拔比試在即,練功更勤,終日在練武場上揮汗如雨,只要一停下來,心裏就空落落的。
直至初試前夕,弋痕夕深夜獨自從練武場回來,一路上始終在想次日的比試,不知會遇到什麽樣的對手,自己這段時間的不懈苦練,也不知能否有所回報。大晚上一個人漫無邊際地亂想,心中惴惴。
快到自己卧房時,弋痕夕遠遠地瞧見門縫裏有一絲亮光。他心下疑惑,蹑足來到房前,推開門,赫然見山鬼謠一手撐着腦袋,靠在桌前看書,聽到動靜,擡頭沖他微微一笑。
“你,你怎麽來了。”
山鬼謠合上書本,将手邊上的燭臺挪至桌子正中央,道,“我也剛從老師那裏回來,見時候太晚,索性留下過夜了。”
弋痕夕道,“既是過夜,那你在我的房裏做什麽。”
山鬼謠唇邊笑意不減,理直氣壯道,“好久沒回來住,走錯門了。”
也不知何故,弋痕夕整顆心驟然晴了,原想裝出一副兇相,嘴角一撇還是忍不住笑出聲來。他在山鬼謠一旁坐下,問道,“這兩天怎麽樣?”
“還成。他們陽天殿規矩多,累人。”
“怎麽還叫‘他們陽天殿’啊。”
“這一時半會改不了口,得緩緩。”
弋痕夕望着對方疲憊的面容,下巴尖瘦了不少,眼眶周圍的黑影清晰可見,心裏不由有點揪疼,眉頭也不自覺地皺了起來。
山鬼謠見他苦着臉,倒像比自己還遭罪些,不由失笑,起身道,“行了,我回房睡去了。”
弋痕夕望着他的背影,本想說來都來了,何必再特意回隔壁去睡,忒也矯情,話到嘴邊又怎麽都出不了口,只好問他,“你明日……什麽時候回陽天殿?”
山鬼謠轉過頭來,臉上的笑容正是弋痕夕最熟悉的那一種,“等看你比完吧。萬一輸了哭暈過去,我還能把你扛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