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廿五、憶蘿月

——斷送一生憔悴,只消幾個黃昏?

弋痕夕一路步履遲滞地回到鸾天殿,數月未歸,殿前還是離時模樣,他擡頭凝望高懸門上的牌匾,“鸾天殿”三個大字在陽光下閃耀着熠熠金光。這裏原是他的家,他最為眷戀的歸巢,而今恩師西去,摯友決裂,鸾天殿還是他熟悉的那個鸾天殿麽?他眼眶發痛,呆立在門前,一時竟不敢踏入。

鎮守大門的兩儀俠岚見了他,俱上前招呼,“弋痕夕師兄,你可回來了。咱們……咱們……”說不到兩句,已近哽咽,臉上強自忍着悲痛。

弋痕夕勉強擠出一絲笑,“大夥兒都還好麽?”

“好是還好,只是……”

“怎麽?”

衆人含淚道,“自從左師老師不在了,咱們殿裏又出了山……山鬼謠這個叛徒,其他殿裏就有那麽些人,三天兩頭來咱們門前,說些難聽的損人話。”

弋痕夕蹙起眉宇,左師在玖宮嶺內聲望甚隆,他的仙逝絕非僅是鸾天殿一家之損失,想不到在這樣的時刻,還有人來雪上加霜。

他安慰衆人道,“大家不必将這些無禮之語放在心上,老師走了,難道鸾天殿就會從此倒了不成?”

一位俠岚問出了衆人心中盤桓多日的憂惶,“師兄,你會接替左師老師,來當鎮殿使麽?”

弋痕夕望着眼前一幹師兄弟們充滿希冀的眼神,硬着心腸搖了搖頭。

衆人急道,“弋痕夕師兄,你如今是咱們鸾天殿惟一的太極俠岚,大家都指望着你;你若不當鎮殿使,教我們如何是好?”

弋痕夕道,“統領自會委任比我能幹百倍的人選,統率群雄,不堕鸾天殿的英名。”

“那師兄你……”

“我?我要,報仇。”

衆人知道他與左師多年師徒情深,勝逾父子,平素又與山鬼謠最是交好,說起來,此時他是整個玖宮嶺最傷心痛苦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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弋痕夕又問道,“老師的房間,還在麽。”

“在!各樣物事都在,一件都沒有動過,還是原樣。”

“嗯。我去為老師……收拾一下。”

弋痕夕邁進左師卧房,房內陳設一如往昔,地上幹幹淨淨地,桌椅器皿也沒有落灰,仿佛屋主人猶未遠離。

這間屋子,平時由弋痕夕和山鬼謠打掃,兩人分作單雙日,輪流交替。自山鬼謠去了陽天殿,弋痕夕就獨自将這活兒攬了下來,只有在惦記山鬼謠時,才以此當個由頭,邀他回來。

弋痕夕怔怔地想道,原來那時,我心中便已有他;可事到如今,我的心中,還能有他麽?

他的手指緊緊扳住桌角,指尖發白。老師的音容笑貌與山鬼謠的模樣交互浮現于眼前,唇齒間一陣陣發苦,腦中反反複複地問,山鬼謠,你為什麽要害老師?為什麽?

他轉過頭,望着老師的床榻,步履不穩地走到近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手掌輕顫着貼上冰冷的床沿,忍了半晌的熱淚簌簌而落。

“老師……”

床榻上枕頭被褥一應俱全,疊得整整齊齊,褥子上一絲褶皺都沒有,正合左師一貫的嚴謹自持。弋痕夕到這會兒依然難以相信,這世上最疼愛自己的長者已不在人世。淚眼朦胧中,他的老師仿佛依然躺在床上,向自己露出慈祥的笑容,與他記憶中的容顏一模一樣。

他回想老師卧床不起的那段時日,自己終日在床前侍奉陪伴,心中十分難受地說道,“老師,您的身體……我,我心裏……”

左師便用溫暖的手掌輕覆在他手背上,微笑着說道,“是不是舍不得老師?”

“嗯。”

“真是孝順的好孩子,別難過,來,老師考考你,你知道為什麽在鈞天殿的廣場上,元炁比別處都要強盛麽?”

“我,我不知道。我猜想……是因為那九根華表柱。”

“不錯。我們俠岚死後,只要有俠岚牒在,精魂便會歸于那九根華表柱,與之融為一體,鎮守山嶺,庇護後人。”

“老師,您是說,我們俠岚祖祖輩輩的精魂,都留在玖宮嶺,一直守護着我們?”

“嗯,”左師緩緩點頭,含笑道,“以後老師也會一直留在這裏,看着你們一個個長成才智卓絕、英勇善戰的俠岚。你和山鬼謠都這麽争氣,老師這輩子可說是了無遺憾,以後見了歷代祖先,在他們面前也有交代。”

左師的話句句印在弋痕夕心上,耳旁猶有餘音,他滿心悔恨,“老師,我來遲了,徒兒沒能照顧好您,都是……都是我的錯。連自己的老師都護不了,還空談什麽守護之名,我……我還算什麽俠岚?老師,我會為您報仇,我一定會為您報仇的!”

弋痕夕雖然身負一身技藝,到底只是個未滿十七歲的少年,短短數月,接連遭受重創,恩師亡故,摯友叛境弑師,除了仇恨,他已想不到任何支撐自己活下去的意念。

他心中暗暗立誓,自己說什麽也要手刃仇敵,奪回神墜,為老師雪恨。待日後大仇得報,便自行去褪憶林褪憶,洗去自己這十年來的所有記憶,忘了在玖宮嶺學藝的年月,忘了山鬼謠,回到世間,做個普普通通的老百姓,了此餘生。

弋痕夕站起身來,環顧四周,左師生前諸事簡樸,屋中并無什麽貴重珍寶,只在牆邊的博古架上有一些大大小小的陳列。他走近架臺,逐一端詳那些瓶罐。每一件藏品,都有一樁故事,最頂上那只圓圓的紫砂小罐,原是年初時他和山鬼謠給左師買的一小罐茶葉,茶葉早已喝完,罐子也不值幾個錢,左師仍然當作寶貝,珍而重之地收在架臺上。

紫砂罐的邊上擺着一只黑色的雙耳陶罐,從前每到過年時,左師便用這罐頭盛了竈糖,分給各個殿裏的孩子們。有一年,山鬼謠趁老師不在玖宮嶺,悄悄溜到他房裏摸糖吃,不慎将這罐頭磕掉了一只耳朵,後來還是央了五行屬火的天淨沙老師用元炁和黏土重新給他燒上,趕在左師回來前将罐頭放了回去。雖然耳朵旁那道裂紋清晰可見,但左師不知是真沒注意還是假沒注意,總之對此始終只字未提。

第二排的格子裏有一對三寸來高的玉質小瓶,弋痕夕雙手捧起一只小瓶,在耳旁小心翼翼地晃了晃。小時候,老師剛教了他們封印術,山鬼謠要與自己比試高低,便取來一對小瓶,分別注入二人的元炁,然後一人想一個封印陣勢,将瓶口封印起來。兩人約定,過十年,二十年以後揭印,請老師當公證,看誰的陣勢更有效,元炁在瓶中貯存得久。

弋痕夕将瓶子輕輕放回原處,想不到還未滿十年,老師,和山鬼謠,都離開自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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