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1)

第二日破曉時分切原猛然驚醒,忽地心裏空落發慌,惴惴不安。說不出原因,也忘了夢境。只記得在那夢中突地一下心悸,便彈坐起身。再看天色漸白,下人們有些也已起了,各自收拾清理着。甩甩頭躺下,卻再也合不上眼。幹脆掀被起身,前去幸村房間。天色尚早得昏惑,櫻乃也未起身。切原走到廂房門口,猶豫過後,忽地想起一事,一捶手心轉身去了廚房。

切原取了昨晚老太醫所配的藥材,倒入小壺內,想着成品模樣學着注入清水。且不說那清水取得頗為不易,身為皇子,平日哪裏來過這種地方?又何以見過下人如何操作?縱是聰慧才高也不可能自己摸索出來。于是做到這一步便愣住了。提着小壺看着竈頭分外困惑。這大小全對不上,又瞥見大口炒菜的鐵鍋,尋思一番倒壺中藥材進了鍋內。端到竈上。而後要如何點火,真真是沒法了。燭燈晚間滅了,時下又無暖爐……切原反複思索,最終放下手中鐵鍋離開廚房敲了朋香的房門。

“誰呀?”朋香迷糊的聲音響起,顯是被吵起的。

“本殿。”切原在外冷聲答了,心裏尋思着如何開這口。

“殿下!……我就好!”朋香匆匆套衣順了發便開了門“殿下起得早啊,不知有何吩咐?”

切原堵在門外不語,憋着氣,頗有些懊惱地瞪着房內的牆面。

朋香自是不怕切原的,切原這幅苦惱模樣看了只覺可愛好笑,想是遇着難事要來求人又不好意思開口。心裏這麽一定,膽子就更大了,眨眼側頭笑問:“怎麽?和公子鬧翻了麽?”她所說的“公子”,自然就是幸村。

“嗯……”差不多吧,也不知幸村會不會生氣。切原乖乖應了。

“就知道。說吧,我要做什麽?”朋香笑嘻嘻地問。

“姐姐快跟我來。”擡頭說了一句,便徑自回頭蒙聲走了。朋香撲哧一笑,關門跟上。切原在府中最怕先生,因為先生羅嗦,但最聽幸村話。除去了幸村,便就是面着朋香是方顯些小孩脾性了。朋香從小帶着他,比她長了兩歲,從小叫着姐姐。就算後來變得跋扈冷血,卻還是聽她的。是而無措時跑來向朋香求救。

“呀,殿下是想要做甚?”朋香進了廚房見了那架勢問道。

“熬藥。”切原小聲嘟囔着。

“什麽?”朋香忍笑搖頭道:“熬藥可不是這樣的。”說罷取了小爐,道:“即使你的心意,我也不插手,我說給你聽。”

在朋香一步步引導下,切原總算點着了火,支上了小爐,又被煙給嗆着了。“好了,這兒我來吧。殿下身體要緊。”朋香瞧他那樣實在不忍看藥材被糟蹋,柔聲勸了他罷手。切原坐在一邊呆呆看着,終是熬成了一碗。

這時下人前來到班,見了切原一席華衣坐在爐邊小凳上手執蒲扇對這小壺盡心盡力,心下大駭,一個踉跄撲倒在地:“……殿下”

“夫人且等等,殿下正忙着哩。”朋香從後探出腦袋。

切原只顧着那小壺根本不予理會,那下人愣愣應了聲退了出去。二皇子居然親自熬藥,實是太過稀奇……這,定是送給那位客人的吧……到底是怎樣的人物呢……

好不容易在朋香指導下弄出一碗藥,再見天色已全亮。幸村大抵也起了有一會兒了,便興沖沖端了親自送去他房裏。自昨日聞言他的生命只限五年後,他便更加愛惜此人了。但思慮過後,他卻選擇放手。僅剩五年,要怎麽去愛?這樣的現實他無法接受。在五年後,便會永遠失去的感情他承受不起。因為如果擁有幸村,那麽那份愛也太沉重太絕望。他沒有勇氣去要求。畢竟是十六歲的少年而已,哪怕他貴為皇族,他也不敢承擔……這無疑是極為痛苦的,對于自身無能與懦弱的厭憎,對于那份須臾的愛,對于那愈近消逝的生命……于是他還是決定放手,放他離開,任他去展現應有的鋒芒與光華。往後,當切原再次想起當初的決定時,卻是比那時更加痛恨自己。倘若知曉後事,那麽當初,便是斬天辟地,與天為敵,也誓死不放!

不知他知曉後會作何反應?會驚訝?還是喜悅?抑或是對昨日他不自禁的冒犯尚未原諒,冷眼默然?想到此,又站在院門躊躇不知進退,再不敢先前邁出一步。猶豫半響,擔心藥諒了,才又定下心穩步踏入園內。沿着走廊進入內院,剛跨進入就看見櫻乃站在廂房門口嘤嘤哭着。切原驟然心慌,忙走了過去,在一側身,手中端着的玉盤直直落下。房內靜谧無比,杯子被掀開,本該卧床休息的人卻不見影蹤。

“幸村人呢?……”切原惶恐慌張的喃喃,茫然地問着櫻乃。

“回殿下……奴……奴婢尋了整個園子,還是沒有找着公子。公子……公子不見了。殿下……請快,快差人尋吧。”

櫻乃說了些什麽,切原已全然不在意了。他也不會去怪罪她。怪不了她。他到底還是走了……病成那樣,卻是再也不肯留下了。找什麽呢,再也回不來了……無法原諒吧。為什麽不能多留一會兒讓他道歉呢?……明明,已經決定讓你走了……

切原僵立在原地,感到一陣虛脫暈眩。一股悵惘萦繞心上,不甘心啊。碧血晴空下,桀骜少年微眯起眼看着夏風,驀地抱住自己,緩緩蹲下……難道那個絕美超俗的出塵之人,就這樣,短暫停留之後,永遠消失在了他的生命中?

“閣主情況如何?”

“不太好,傷口又裂開了,失血太多,又咳了不少血。脈象混亂無章,具體還要等他醒來才明了。”丸井蹙眉搖頭,無力地坐下。捂住自己的胸口,劇烈的顫動從指尖轉出,猶自心慌悸亂——從第一眼看到桑原懷中的幸村到現在一直如此。如果不強行按住,恐怕就會立即跳出胸腔。一口氣堵了半響才喘回,心亂如麻。這是第一次,幸村只身離開他身邊如此之久,日複一日的心焦,每日劇深的恐慌,終于得到了證實。那一刻,心被狠狠揪起,強烈的自責與憤怒令他全身發顫。殺欲在一瞬間傾湧而出,貫穿全身,若是可以,他會把切原碎屍萬段,但比那更加叫人的在意的,還是幸村的。一門心思地全力治療,這幾日似乎未合過眼,寸步不離。這日蓮二擱下閣中事物帶着點心前來探望,才勸得他離開床榻旁坐到一旁飲一杯茶。這些日丸井耗神太多,日漸消瘦,陪着幸村一道蒼白憔悴了下去。

“會好的。閣主有你如此傾力照顧,定能恢複如初。”蓮二知他心中惆悵,出言安慰。

“恢複如初……?”微微驚訝地重複了一遍,丸井似是想起了什麽低頭不語,随即苦笑。“恢複如初……又能好到哪去呢?”丸井支着額頭閉眼冥想。別人不知,可他卻是清楚的。那肺痨加上淩冰之毒,光任何一樣,都會讓天下名醫束手無策。多少次半夜病發,都是用的猛藥硬撐過去,第二日仍要處理無數事物,不得休養。那背後的疼痛與脆弱,是只與他分享的秘密。這份分享太過沉重,太過殘忍。那是自從幸村建立風雅獨自面對一切時就定下的決心“我的使命,就是站在你的身後,為你遮掩不為人知的痛苦,助你綻放驚世絕俗的光華。這就是,我所存活的意義。”

丸井仰頭飲下溫熱的茶水,暖流淌入身體,萦繞周身,卻無法溫熱牽腸。又有誰能理解他千揪百結之痛?眼角瞥向幸村,驀地一聲“砰”,手中茶盞碎裂于地。丸井急急跑到床邊,連連呼喚“精市!精市!”絕對不會看錯,剛才那習慣性的一瞥,分明看到他上之人微微顫動了手指!蓮二啞然地看着地上的碎片,眼神閃過一絲黯淡,也跟着走到榻旁。

幸村睫毛輕顫,慢慢睜開了朦胧的紫瞳,入眼的便是丸井關切激動的面孔。神志還為分明,向四周看了看,轉頭瞥見一身青衣的蓮二,突然睜大了瞳孔一聲尖叫。二人皆是一驚,只見幸村迅速縮到床角,極度驚惶地看着二人,連秋水潋滟的雙眸都在抖動,口中咿咿呀呀叫着“別過來。出去,都出去!”将自己蒙在被子裏,似乎想要将自己蒙死。許久不見反應,幸村整個人開始顫抖起來,用被子把自己一圈圈圍繞起來,驚喘不定地直直盯着兩人。

“精市……你怎麽了?不要吓我……”丸井的雙唇輕顫,愣愣地伸出手去。

“啊!——”一聲尖厲的叫聲,丸井的手頓在空中。“不要過來……不要不要阿……”

丸井整個人完全僵住,伸出的手僵直地垂下。“精市,是我啊……,我是文太。不要怕。”即是這樣安慰着,仍能感到一種窒息的恐懼,一種可怕的猜想呈現腦中,這樣的眼神,他是見過的。

“閣主……”蓮二上前一步,驚詫之餘不由喃喃。

“別過來!”幸村又往後一縮,心慌地四處張望。“我……我……”喘息不定地慌亂尋找,茫然無措地失神念着,突然躬身咳嗽起來“咳……咳咳……”血絲順着指隙淌下,落在白色床單上,暈出一朵朵精巧的紅梅。

丸井頹然無力地跌落在地,直直看着發抖抽搐不斷咳嗽的幸村“不可能……不會的……”這雙眼,這神情,分明就是第一次相見之時的幸村!恢複如初……恢複如初!倒真的是又回到了當初!到底發生了些什麽?發生了什麽,使他受到如此大的刺激導致癫狂?如果,如果他清醒不了……那要如何?不!不!不會的……不會的。丸井撫着胸口頻頻搖頭。不要阿……精市,如果你永遠都是如此癫狀無法清醒,那我要怎麽活下去?

“文太!……”蓮二見這二人一人神志癫亂不清,一人頹然絕望,心中大駭。又不太清楚眼前狀況,上前來安慰失魂落魄的丸井,才發現丸井臉上早已淚痕斑斑,怔怔抱頭,雙唇抖動,卻吐不出一個字來。只一靠近,那股絕望恐懼便驟然壓向自己,瞬時湮滅了一切。驚駭之下,身形不免一晃。為什麽丸井會如此絕望?甚至能感覺到一陣隐隐死氣?

蓮二神色複雜地看像瑟縮于床角的幸村,衣衫淩亂,一頭魅紫長發披散于身,盤旋于白色床單,宛如點點紅梅的暗色枝幹。神色驚恐泫然欲泣,眼中又隐隐透着一股殺氣,不只在畏懼憎恨什麽,全身緊緊蜷起。嘴角還留有殷紅血跡,臉色蒼白如紙,如瓷,孱弱如巧奪天工的琉璃娃娃,彈指一觸,便會灰飛煙滅。哪裏還有平日裏的半份神采?這一切到底是怎麽了?他瘋了?他瘋了!終于意識到到這一點的蓮二瞬時一震,仿佛需空中伸出了一只無形的手緊緊扼住了他的咽喉。閣主瘋了?!這意味什麽?!為何幾日不見,那個不可一世,傾覆雲雨的傳奇會蒼白孱弱到如此境地?會驚惶癫亂,神氣不清宛如受盡摧殘的孩童?這如何能叫人接受!他終于明白丸井為何會如此絕望。如果風雅沒有了幸村,那麽一切都無法想象……滿目蕭然嚴峻的蓮二陷入沉思。這是真真正正的現實,容不得人逃避,但将來,将來——無法想像!

“咳咳,咳咳……”再次開始的咳嗽聲讓蓮二猛然驚醒。“文太!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你先治好閣主的病,之後我們再想對策。”

丸井轉過頭看向蓮二,一臉茫然,似乎根本聽不懂他在說什麽“……我不知道要怎麽辦,蓮二,你不明白的……可是我……”

“那就殺了他!”蓮二忽地後退一步,看着丸井冷冷說道。

“什麽?”丸井一怔,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既然沒有辦法,那就殺了他!寧願風雅閣無主也不能被人知道成了瘋子!”說罷,便要抽劍。

“你瘋了麽!”丸井霍地起身按下劍柄。用盡全身力氣向他大吼。那廂幸村被這一聲吓倒,停了咳嗽顫抖,愣愣看着二人,莫名無比。

“我會治好他!哪怕重新來過,哪怕帶他回去,我也斷不放棄!”丸井堅定地孔道,挂滿淚水的臉因怒氣而泛紅,喘息不已。

“那就傾盡你所有。”蓮二看着喘息不止的丸井,微微一笑。

“蓮二……”愣愣看着對方,漸漸放平了呼吸,感激地一笑“多謝。”

“咳……咳……”幸村柳眉深颦,捂住胸口,又開始劇烈咳嗽。躬下身來,似乎異常難受,明明已經力竭卻還是止不住,間或咳出血沫,好似要把肺都咳出來一般,神色極為痛苦。

“很難受吧?把藥吃了好嗎?”丸井地上絲巾與藥丸,伸手到他面前,盡量将語氣放得平和,仍是止不住微微顫聲。幸村擡頭注視丸井,微微咳着,猶豫着伸出蔥白近乎透明的手指接過絲巾,卻沒有收下,手指探出,抹去丸井臉上淚水,側頭喃喃“你又不難受,哭什麽呢?”

“快些坐下歇息片刻吧。”蓮二接過丸井手中托盤,放置一邊,拉他坐下。這幾日幸村的病情開始穩定,神志卻仍癫亂,但也無甚激烈反應,漸漸與他親近。然一見到蓮二又會躲到丸井身後,故而丸井便再不讓蓮二進去探望。只拜托他打理好閣中事務,對此事絕不可令他人得知。這樣一算來,蓮二獨自整頓風雅也近一月。丸井偶然出神會想,如果風雅真的不需要幸村了,那麽他要怎麽辦呢?帶幸村回青源山?如果幸村被治好了,又會如何做想呢?是會釋然于可以放心地将風雅托付與人,抑或失落落寞不知所措?他是個極為驕傲的人,卻可惜少了些許資本,所以他也極為脆弱。他力争開拓出自己的天地,建立自己的豐碑,又害怕消逝之後,無人能繼承他的心血……古來王者枭雄,皆是如此。

“還不錯,一直都很穩定,只是記憶停駐在那段時間,對于後來發生的事一概不知了。”丸井猜測幸村受了什麽刺激導致神志進入癫亂,回到了數年前二人尚未相遇的那段記憶中。那本是被封住的記憶,如今一被打開,似乎是承受不住,沉浸在那恐懼中無法自拔。

“……”蓮二無言,任誰都無法開口。那是他不了解的過去,是丸井與幸村的秘密,他所識的,只有那個身為風雅閣閣主的幸村。這背後的種種,他們的過去,他無法探尋。若不是被他親眼所見,幸村那日的癫狂,他永遠無法想像。如若那日不是被他碰巧看見,恐怕丸井又打算獨自一人擔受。“你也別太累了自己,我看近幾日你的精神也大為不佳。或許,就真的一直這樣瘋了……你總不能……”

“不,他一定會回來。”丸井斬釘截鐵地打斷蓮二的勸語。定定看着他道“我相信他,這幾日我想了許多,想我們一路走來所經歷的種種,他一定會清醒過來。他沒有瘋,他只是沉浸在過去中沒有走出。他定會回來,因為他是幸村!他決不會允許這樣的自己。你不了解,他是如何一個人,那種傲氣,絕不是常人所能擁有。”

“我自然明白閣主并非凡人,可……”蓮二本還想說什麽,但一偏頭卻看見丸井驀地笑了,那笑意柔煦溫和,蓮二順着他眼光望去,原是在看屋外藍天,近秋的日光仍是刺眼撩人的,但不知為何,被丸井那雙溫存的靈眸一瞧,便就跟着和煦了。倒是看着就能感覺如沐春風,含了一種自在與無憂的香氣。

只聽丸井淡淡輕輕說道:“幸村的雙腿,原本是無法行走的。”

“什麽?”蓮二驚詫無比,脫口而出。

“是真的。那時連我師傅都傾盡全力屢試無果最終放棄,因為這根本不可能。然而幸村卻想要重新站起來,暗中找了我幫忙,想讓我助他。其實我用藥錯誤,使得他每走一步都如行于刀尖之上,如萬針刺骨之痛。但他卻從不發一言,從能站立到能自如行走……換作是如今的我,定不忍心陪他練習。看着他剛邁出半步就摔倒于地,然後再一次次堅決地顫動着重新站起。無法想像吧,那時鑽心刺骨的痛,僅僅走一步,便是汗濕重衣!可他還是站起來了。他本身就是一個奇跡!”丸井擡頭望入天際。“他是打破天規的人,是神之子!”

蓮二驟收瞳孔,聽者丸井輕描淡寫的描述已經令他全身泛寒,最後一舉,如天雷霹靂而下,直中後頸,內心猛地一顫。似乎有一顆巨石,自萬丈深淵落下,砸向自己。不堪承受,無法動彈。原來,在那神話般的光華之後,是如此的艱辛殘酷!

“他的犧牲不止如此,絕對是你不敢想像的。所以蓮二,我相信。他一定會回來。”丸井舒展一笑,擡手指向碧落蒼穹“他的傳奇,定會沖破這九重宮闕!”

蓮二怔愣無語,這是,自己永遠無法比拟的。“所以蓮二,要替代他,還遠遠不夠。”丸井有些可惜地說道,卻不看他。只看屋外兩排落櫻,無花唯綠,再過茂密盎然,也不及昙花一現,飄零而過。蓮二猛地擡頭盯着丸井。驀地又是一聲嘆息,他幾日他已下定了決心,既然幸村難以恢複,就感覺下了決心接管風雅。他柳蓮二自負謀略武藝無不高人一等,獨自掌控風雅也是上将兩兵,幾位相稱。因而有些自大自樂,隐隐已開始以風雅主人自居。如今聽了丸井一席話,方才醒悟,原來自己比起幸村,從各方面比起,都還差了太多太多……那恐怕是,一生都無法逾越的藩籬。丸井正是看出了他這種心态,才出言告誡,使他及時清醒。

蓮二也擡頭仰望那一片碧透,晴空萬裏,空渺廣闊,只是……蓮二眯起雙眼,在這背後,似乎有什麽正在蠢蠢欲動,隐隐有股壓抑向他襲來。他下意識地回頭看向幸村所在內室的門,似乎,還有一場更裂人心扉的絕望與瘋狂逼近而去。

果然到了第二日下午,天便開始陰沉下來。空氣沉悶壓抑,頗不宜人。房內清煙缭繞,淡淡香氣替代了那一室暑氣。給幸村服了藥,扶他躺下休息。丸井走出房間深吸一口,今日人也似是受了天氣影響,氣息郁結于胸,呼吸不暢,說不出的不适。便打算沏壺茶清神。心中念叨:“這雨,還是快些下完吧。”

是夜雷雨終于來臨,白色蛟龍游走天際,忽而亮過晴空,轉瞬又隐入虛空,帶來一聲震天雷鳴。亂了人心。一聲尖叫從室內想起,丸井驚起,沿着檐下走廊飛奔撲入房內,反手關門,仍隔不斷暴雨,濕了衣袂,染上一片淋漓。

黑暗中漸漸看清了幸村只着了單衣縮坐牆角,身前香爐被打翻,裏間煙塵散落,香仍在燒,點點湮滅,泛出馥郁濃烈的香氣。屋外雷雨風聲大作,白光倏過,白色的身影又是一瑟縮,全身顫抖不住,環膝将頭掩于腿上,微微顫栗着。丸井撲身上前,跪倒于地,“精市?精市你怎麽了?”丸井小心翼翼地伸出手觸碰他的手臂。又一道白色閃電自九天之上直擊而下,丸井呆怔,幸村失聲尖叫,猛地擡首,死死盯住丸井:“不要過來!”那時極為駭人的眼神,惶恐,脆弱,無力,厭惡,憎恨,還有——清亮的殺氣。他沒有瘋。不知為何,看到這雙眼睛,丸井忽然這樣堅定了這樣的想法。愣了半響,直到下一道驚雷閃過,幸村捂住雙耳,瞳孔漸漸失焦。最終只留下“啊……啊……”音節。丸井猛然驚醒,伸手握住對方細腕“精市,你看着我!看着我!我是文太,我是文太阿!精市!醒醒啊!”剛才雷電閃過之際看清的那一個眼神,他分明看到了,那個眼神——那個眼神,分明有着那不可一世的傲氣,有着那一絲嗜血的銳利。

“不要不要……”哪知幸村卻開始劇烈的掙紮,無奈如何也掙不開手,瘋狂地扭手搖頭,卻沒有效果。他此時體弱,又全不知要用內力相抗,如何抵抗得過?一面反抗,一面咿咿呀呀哭道:“不要過來,不要過來……父皇……母後,快來救救精市……咳咳。”又一道白光閃過,丸井如遭電擊,彈開身去驚詫萬分地看着幸村。也不管幸村吐出一大口血,都噴在了自己身上。白龍又現,幸村蒼白的臉色不變,嘴邊卻多了一道妖紅,頗為詭異。丸井又一顫栗,如夢初醒,緩過氣來。不可置信地看着面前衣衫不整長發淩亂的人,他剛才說了什麽?父皇?母後?這是什麽稱呼?難道說……幸村是皇族!如果是那麽為何會……為何會出現在山下?而且之前,到底發生了些什麽?腦中無數畫面浮出水面,初次見面的冷漠警惕,脆弱要強的他;寡言少語冰冷無情獨自試着站起的他;在自己的幫助下重新站起,疼痛萬分卻不曾出過一聲的他;不甘平庸碌碌無為,欣然服下淩冰的他;在平凡街市好奇連連,駐足觀望的他;受忍足輕薄毫不猶豫斬斷對方一只手臂的他;劍弦齊出舞罷霜天,掀起血雨腥風卻仍一襲白衣纖塵不染的他;站在廣場之上一片死屍中寂寞孤獨冷豔嗜血殘忍絕傲的他;俊秀風雅風華絕代,從容優雅自信淡定的他;惡夢中醒來後恐懼顫栗無助哭泣的他;言語輕柔筆法飄逸才氣驚人玩笑嬉鬧的他;出塵脫俗看透生死,少年老成半身滄桑的他;以及現在在他面前,這個凄楚孱弱的他……幸村他,到底是何許人也?有到底經歷過什麽,會淪落至此?

丸井愣神之際,幸村忽地撲上身來,将丸井推倒在地用雙手死死卡住丸井的脖頸“混蛋,我殺了你!我殺了你!”幸村此刻氣力雖不濟,但卻一心要殺他,力道頓時加大,丸井立刻感到窒息。

但是他沒有反抗,其實很簡單,只要一擡膝,踢中幸村就可以脫身。但是那樣他辦不到,所以他不反抗,他只是看着幸村,努力保持清醒看着幸村,仿佛那沉靜溫柔的桃紅就印進了對方的體內。幸村愣了一愣,殺氣漸消,松開了手。丸井剛想開口,無奈氣息尚未調順,說不出話。而就在一刻,幸村驀地起身沖出房間。

“精市!”丸井雙瞳驟然縮緊,趕忙起身追去。外面雷雨如此之大,他怎麽能跑出去呢!

幸村慌不擇路地跑出房間,房外暴雨傾瀉而下,頓時就将他淋得全濕,左右看過,屋外空無一人,黑暗一片,身後似乎有人追來,慌張地一味向前跑去,終是在不遠處看到一扇小門,開門跑了出去。那門正是風雅閣中澗雪居的密門,門後是一片平日少有人跡的樹林。幸村此刻神志不清,也不曉得要往那裏跑,隐約在暴雨中聞見身後有人叫自己,似乎越來越近,更加失措,倉皇向前跑去。他沒有穿鞋,一路逃跑不時被樹枝刮到,腳踝也被樹枝刮破,鮮血落了一路,又被雨水帶着流散,幾次跌倒,都片刻不敢停留地爬起來繼續跑。又一次跌下,全身都已經被凍僵了,血還在不住地流,原來左腹也被劃破,幸村向周身看去,漆黑一片,只有不斷地驚雷閃過,帶過一閃而逝的蒼白。“精市!”丸井往四周看去,忽地看到樹枝上挂着的白衣,依稀有點點紅斑,心下一跳,追上前去。

撥開樹枝,白衣早已殘破泥污,魅藍長發貼在臉上,人卻蒼白如鬼魅。幽幽睜着那雙紫瞳,又聽見丸井的聲音,捂住左腹傷口,繼續向前。他不知道要去哪裏,卻依稀直覺要去尋一個地方,而且,一定要離開那個地方,一定!全身早已凍得顫抖不止,不知覺中竟然跑出了森林,來到了一條道上,似乎是找到了希望,幸村欣喜地擡頭看去——路的另一端,是無盡的黑暗。全身頓時就洩了氣,跌落雨中。受傷的腳再也無力奔跑,茫然地看着四周,慌亂地抱着頭不知所措。我驀地想到了一個名字,“真田,真田你在哪裏啊……我找不到了,找不到了怎麽辦……”怔怔問了一遍又一遍,跌坐在雨中,宛若斷翅的雨蝶,拖着殘敗的身軀在死亡前尋找寄留的花朵,尋找它前世失卻的魂魄。慢慢地,幸村緩緩站了起來,盡管他搖搖晃晃,還是站了起來,然後——繼續前行。風雨飄搖,他是那麽孱弱單薄,仿佛随時都會支離破碎。

雨點越發成為了不可負載的重荷,全身冰冷如雪,似乎連肺腑都已經凍結,無法呼吸,恍惚中擡手望去,黑暗中出現了一只全身雪白的靈狐,向自己跑來……幸村微微一笑“你來了……”倒在了千帳雨幕中。

“父皇,母後……精市想回家。”惶然想起,曾幾何時,他早已沒有了家……

後方一位老者打了雨傘跟着行來,但見雪狐圍着一個人正幫他舔舐傷口,急急上前探看。見是幸村,微顯驚愕,遂搖頭太息:“命中注定如此……還好,這劫,可渡。可渡……”

丸井追至時,只見前方一人一狐緩緩離去,幸村正伏在那人長的雪狐身上。“精市!”丸井趕忙追上前去,那老者見了人來,也不出聲詢問,仿佛只一眼便将這個中關系看了個透。他左手撐傘,行在雪狐右側,為着幸村擋雨。此刻空蕩的右手淩空一翻,竟又變出一把傘來,交與丸井。丸井微怔,言謝接過。再看那老者雖置身雨幕,卻不見有任何淋濕跡象,幸村身上濕衣也被蒸幹,暗自詫異佩服老者的雄厚內力。“随我來吧。”丸井心道這老者不像有惡意,眼下又正需要休息之地,便也不多猶豫,緊步跟上。

行至老人居所,丸井擡頭看去,昏黑夜幕,淋漓雨聲,辨不分明。先随老者進了屋。卻暗自心念這位老者所居之地竟離風雅很近,不知是何方神聖,是敵是友。當下決心隐匿身份,不做多說。

屋舍便如同尋常住舍,并不算大,只一圓桌二椅,往後便是一張床榻。

那老者将幸村安置好,伸手搭脈,丸井垂手站立一旁,不料着這老者竟也深懷醫術。又驚又急,又不敢搶過為幸村細細診脈。他自認醫術高超,除了師父無人能及,連師父濟世大師有時也敵不過他,若是尋常郎中,自然差距非常。但又見這位老者神态從容,內力非凡,恐非常人,或許真是市井高人。又何必耽誤幸村傷勢病情。

只是那老者一邊探脈一面捋須,許久也不言語,神色肅穆,兩道白眉緊湊在一起,似乎正有什麽想不通之處,丸井不敢出聲打擾。驀地聽到一聲狐鳴,回頭一看原是剛才那只雪狐。嗚嗚叫着跑至榻旁,蹲坐下看着幸村,把頭枕在床邊。毛色如此純白的雪狐可是罕見之至,卻不只這老者是從何得之,又何以能将它馴養,帶在身邊。這個老者,到底是什麽人?

“淩冰入骨,毒透八脈……”老人沉聲低吟,眉間的凹痕更深。“真氣散亂,氣息微弱,心脈無護,肺部淤血已出……”

聽得此言,丸井如遭雷擊,震驚萬分,半響回神低身請教:“前輩也知淩冰一毒?”

老者回首,一手捋須,面色沉重,太息點頭:“淩冰一毒,寒毒之至,入體即死。但,倘若用以抑制天生痨疾,則可相互抑制一段時日,最終反噬其身,必死無疑。若經高人随行調理,至多可過——一十七載。”

聽得老者陳述,丸井拱手抱拳,神色誠懇:“請教前輩大名。”

“老朽只一凡人,何以見教……罷,現下境況,你自當應對,便交給你吧,若有需要,但說無妨,老朽自當盡力。”老人起身讓過。

這老者自進屋後說了三段話,句句驚人,丸井更是詫異“敢問前輩何以得知晚輩身懷醫術?”

“如何會不知。你便是濟世的徒弟,而這一位”老者轉頭指向幸村“便是如今風雅閣閣主幸村精市,是也不是?”

丸井正為幸村清理傷口的雙手驀地停住,震驚而警惕地看着發問的老者。

“你莫怕,老朽我并無惡意,純因之前霜雪不知為何突然沖出才跟着他一瞧究竟,卻見是幸村閣主。因此就帶了回來。我本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你是不知,那是在兩年前了。”老人徐徐道出原委,拍拍一旁霜雪的頭,那雪狐低鳴幾聲,卻不願讓出位置離開幸村。

丸井二人皆有些詫異。

“兩年前?”丸井問道。那是他們下山的第一年,卻發生了太多太多沉重的事情。直到如今,有些事,也難以釋懷。

老者點點頭,捋須娓娓道來:“老朽平日靠制刻牌匾為生,曾經接過幾單緋村閣主的生意。後來緋村閣主前來制定了一塊匾額送于幸村閣主,不久聞說緋村閣主歸去,老朽應緋村閣主遺托前去送匾時曾見過幸村閣主一面。”

“那前輩又是何以得知家師?”丸井心思缜密,自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細節。他已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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