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真田大人又來了,你還是不見麽?”丸井踏入院中,微一瞥便瞧見那抹隐藏在樹蔭之下的淡白。樹上落花已盡,嫩芽翻出,濃郁青蔥,繁枝交錯,樹下白衣倚樹,靜若處子,不染纖塵,超然脫俗。近到他身旁,見他仍半垂着眼無力地靠在樹邊,靜默如初。
任他在身邊坐下,仍是頭也不擡,淡唇翕合,輕吐出一聲氣息:“不見……”
“你是責怪他?”丸井身體後仰,雙手後支仰頭透過樹隙看向蒼穹,眯眼問道。
“不。”幸村睫毛微顫,緩緩擡手靜靜凝視衣袖下遮掩的道道傷痕。“我只是覺着太累,太虛惘,如我回想起曾經的那些是非,至今仍無法相信——我會瘋。”
“……”丸井若無聲息輕嘆一聲,伸手摟住幸村肩膀,輕而緩地說道:“你對自己太過苛求,所以你怕,其實不必,我會陪着你。所以,說出來吧,曾經的夢魇,到底是什麽?你若能道與我,便不用一人害怕了。”他既已選擇放棄,便會信守承諾。他也是怕的,怕自己已打破承諾,又會再一次失去。所以他唯有一生守護相伴,不離不棄,生死與共。
幸村直起身離開他的懷抱,定定看着他,眼神空落缥缈,宛如悠悠飄雪在眼中無聲下落,是以寒意浸骨。純澈的白,純澈的冷,純澈得——空茫。繼而,他依舊用他輕輕冷冷的語調,淡淡淺淺地開口——“好”。霎那間,晶瑩俱碎,宛若融化在眸中,随那一陣憂思慢慢滴下……
(本段具體內容請詳見拙作番外)
真田早已是心急如焚,此刻他已在風雅閣門前等了近兩個時辰,從幸村離去不知所蹤那日起,他便滿腹擔憂,愁緒漫漫,心神不寧,生怕他有了不測閃失。又過幾日聽聞丸井說幸村已歸,卻又外出,仍是沒有機會相見。多次登門拜訪,都是無功而返。直到前日丸井捎來消息說幸村已回,當下便請求見他。卻頻頻被不盡相同的緣由所拒,不由心下懷疑,怕丸井欺騙自己,又恐是幸村不願相見。內心如此煎熬之時,忽地聽見門內有了響動,隐隐有開啓之勢。
幸村行至門前,頓足閉上雙瞳,“去吧精市,這怎可成了阻攔你的原因?莫要給自身添上莫須有的負擔,你便是你,你仍是你。首當其要者僅為一份在乎的心意,罔你驚才絕豔,怎得被此困囚于心?若是真心,便無謂,若你無畏,又有何妨?”
重新睜開雙眸,又是那一身絕代風華。那是經歷了重生之後的絕豔,如鳳重鳴,如龍複騰空而上。雙手靜靜搭在門上,一推開,便是一篇新的歷史。
門被推開。門外,古道寬闊,古剎蔥郁,空無一人。
忽地一抹悵然若失的愁緒與薄薄失意湧上心間。點地掠出,向着來人所來,離人所去之地追去。
眼見到了初次分別的那棵樹下,樹幹上殘留斑斑血紅,自己的血痕猶在,早已不再觸目驚心,卻勾起點滴往事,讓人忽地停步洩力。驀地只覺署中驕陽太過刺眼,盛夏之時,烈日當頭,如何不晃人視線?否則,如何有一席玄衣忽地無聲附上?真田顧不得其他,一看見他在烈日下望着那幹涸血跡愣神,便再也忍不住地掠下,用他入懷,為他遮去當頭烈炎。哪怕是夏日,那人還是同他的白衣一般清,一般靜,隐隐散着一股缭繞于心頭的清涼之意,使人心神安寧。然後,再看他翻雲覆雨,傲視蒼生。他就是如此一個矛盾之人,清冷之外又令人憐惜,然又無法忽視他的傲骨淩烈。而此刻,又是如此清透淡靜。“對不起,我……”真田欲要開口,終是在那一雙清幽淡靜,略帶笑意的眸中噎下了自責的話語,一切盡在不言中,此時無聲,勝有聲……
河畔,樹下,白衣,藍發,淡唇,一切宛若初見……所異者,唯有水中夜月皎潔,靜影沉璧,波光清泠。
“再過一月,便要到夏祭了……”真田抖了抖衣擺,正身端坐,運功蒸幹衣衫。方才幸村一時玩心大起,二人運了輕功在水上競賽,結果不知何時何故成了撥水戰,弄得二人衣衫盡濕。比起不留情面的幸村,真田自是不忍弄濕對方,故而幸村僅濕了衣角,真田卻是真真滿身淋漓。待真田運功完畢,幸村便側頭道:“夏祭?我聽聞關乎夏祭還有一則傳說,你可知道?說來與我聽聽。”
真田看着月下之人忽地感覺無比滿足,幸村在自己面前已然放下了所有面具,他會用上揚的語氣帶着天真的語調看着集市上的物品問東問西,會毫無芥蒂地撥了他一身水後發出歡快笑聲,盡管二人未對之前的事有過任何交談,但他卻能感覺到,幸村已然接受了他,不再逃避。
滄旭帝煩悶不已地揮退了奉上冰鎮青梅的侍女,遣去本在身邊詢問的宦官,手支額頭倚在椅上蹙眉深思。身旁皇後惴惴不安地撫着胸口容色幽怨嬌嗔欲說還休。原是昨夜皇後說夢見了已故的太子還魂歸來尋仇,驚恐萬分,花容失色,食不下咽,愁眉不展,故而請了皇上前來聽她訴說。
滄旭本就心事連連,煩悶非常。先是聞說刺殺未成幸村安然返回風雅,又聽聞切原失了貴客黯然郁郁,接連這幾日都未曾入宮請安。此刻聽聞皇後談及夢中太子來自一處名為風雅閣之地,心中大驚。瞠目怒斥:“莫要胡說!你可知望海之內便就有一處名為風雅閣的江湖組織!”
“臣妾今日也聽說了此事,因而才更加不安。陛下細想,臣妾本對這等草莽之流全不得知,卻在夢中得見此名,莫不是上天示警,托夢與臣妾提醒陛下除去災禍?陛下,不過區區一個江湖組織,要清理去除還不是輕而易舉,也可了了臣妾心頭恐慌,安定朝政,穩固八荒?”
滄旭帝本就存有此心,幸村一日不除,便是一日不得安生。但那風雅閣也非無名之輩,又地處皇都之內,如若就此鏟除,恐會引起武林暴亂,社稷動蕩,實屬難事,雖是心動,卻苦于難以實現。
“陛下可是擔心無緣無故鏟除一派勢力會引出糾紛?臣妾倒有一計,陛下且聽聽看。”不用滄旭帝點頭,皇後便徑自自顧自接了下去“臣妾聽聞風雅閣乃是地方一強,手腕強硬,也做出了如觀月莊山吹等其他大小門派勢力滿門血案,勢不可擋,多少也殃及到無辜。陛下不若以亂黨之名,以武犯禁之罪下令除之,定無人敢有怨言。”
滄旭帝略一思索見果真如此,即便是理由牽強了些,卻也是情況屬實,即有不滿,其他各方也難有怨言。當下欣然采納。思索着何時發令。全全忽視了不聞外事的皇後何故如此了解。
獻出計策,達到目的,皇後便也不多作挽留,滄旭帝便離駕處理政務去了。全身洩力地靠坐椅上,才發覺自己的指尖在不斷顫抖,臉色蒼白駭人。“娘娘可是感覺不适?是否要宣太醫?”剛剛自殿後出來的侍女見此問道。“不用,你也下去吧。”連帶扇風的侍女一同遣下,一人獨坐于深宮重殿內的皇後,忽地癱坐于地。怔怔看向緊閉的門窗,脫力地喃喃低語:“兒啊,莫要怪娘狠心……”
“閣主,這是您要的近幾日諜報。”呈上一疊資料,亮便退立一旁,不再言語。前幾日那一事過後,蓮二自知氣焰過盛,退思反悔,也就一直躲着幸村,故而閣內事務皆換由亮接管。本是兩位副閣主一內一外,各司其職,各顯其長,監管無漏,如今作了交換,亮也有些不适,此刻便不知呈上諜報該做如何。幸村雖有察覺,卻也不介意,任由他二人換了各自管理範疇,借此歷練。
‘十日之後,攻打成城湘南。“幸村将手中諜案放下,擡頭靜靜說道。語氣全無波瀾。
”這……閣主,是否太過唐突?“亮驀地一驚,雖是表面無波,但那淡定之後,卻隐匿着極為強烈的殺氣。
”十日還不夠?風雅閣的弟子何時竟怠惰了?還是你調訓不周,怕難堪此任?“幸村輕一挑眉冷冷問道。
”屬下不敢。閣主放心,十日之後,必将成城湘南攻陷。“亮抱拳領命,正色承諾。
”成城湘南……我見他微不足道。收來也全無益處,這才放任它存留至今。竟敢接二連三前來挑釁,分明找死。“微微眯眼,手支下颚,勾出一抹殘酷的輕笑,冷冽入骨。”這主事者竟還是位女子,我倒要去讨教一番。“
不敢再擡頭看他冷絕淩厲的冰紫幽瞳與傲然嘲諷的笑意,亮心中微微一嘆,閣主此番是真動怒了。原是成城湘南弟子此番竟奸污了風雅新收入門下的一位少年,幸村得知後大為震怒,嚴懲了負責看護的一幹人等,如今又下了令……但此事也的确令人憤慨,對于風雅而言,此可謂關乎尊嚴的大事,怎能不怒?
”如此張顯身份,自是幕後之人刻意為之。如此向風雅挑釁,那位名為華村的女子,到底意欲為何?“幸村思及此處,不由微微蹙眉。
十日既過,風雅列仗成城湘南正門前,靜候一場大戰。幸村親自下馬上前敲門,大門微微打開一隙,探出一人,粗聲問道:”來者何人?所為何事?“看清來人相貌,不由一滞。
幸村淡淡一笑,出聲回答:”風雅閣幸村精市,前來拜會華村盟主。“聽得先半句那人頓顯驚駭之色,然卻再也沒了下文,下一刻他已然倒地,僅因頸間一枚紅點。身旁佐伯與亮推開大門,閃身入內,僅留得半聲驚呼,內院之人便被盡數放倒。幸村邁入之時,便也看見了面帶驚詫之色帶人前來的華村。
華村看來三十二三,正是女子最有風韻之時,卻是素顏素衣,青白羅絹,未施脂粉,手執一柄小扇,卻有一種渾然天成的端莊和魅力,且眉間一股傲然英氣不容忽量。看見幸村緩步走近,微微一笑,“幸村閣主好興致,怎得想到要光臨我這貧寒之地?”那一笑柔而不媚,風韻十足。
幸村也淡淡一笑,甚至是輕柔的一笑,上前一步道“小可有一事不明,故特來請教。”
“哦?”華村舉袖掩口,擡眼問道:“能難住的幸村閣主的,能是何事?”
佐伯與亮二人見她故作姿态,不由微怒,幸村忽地向後倒掠拍開二人,口中清喝:“退!”旋身落地,本随着華村一同出來的成城湘南子弟頓時悉數倒地。幸村看向猶自掩口輕笑之人,紫瞳之中凝霜成雪,寒意逼人。
佐伯二人聽令心知有異,只得退出,華村一幹人等自非幸村對手,既然對方已下毒将手下之人全數作為棄子,此等角色,他二人在場不過憑添負擔。
“華村盟主好生客氣。”幸村靜立不動,冷笑一聲:“如此重禮,幸村可不敢當。”
“哦?幸村閣主何時竟會在意區區幾條無用人命?”華村舉扇掩口低低一笑,斂眼垂頭,微微側擡,眼波流轉,确實故作驚訝面帶嘲諷,眼中怨毒之意盈盈閃動。
“倘若确是風雅所為,幸村絕不否認,但這些人命卻終要歸功于我,卻令人好生忐忑,不宜,不宜。”幸村面露難色,似是為難不忍,陪着華村演戲。
“呵呵。”華村輕笑,卻少了先前那份媚态,擡眉問道:“如此,依幸村閣主的意思,今日我是必死無疑了?”
“目前為止,幸村只想問一個原因。”幸村淡淡回答,倒是收了一身冷傲之氣。
“很簡單,因為我恨。恨他竟為一心對你栽培而拒絕我!”華村猛一撤扇,劃過一道風流,呼呼可聞。眼露兇光死死盯住幸村,胸口因激動而劇烈起伏,仿佛那一揮扇,已用盡了所有力氣。
“他?……”微一茫然,幸村忽地變色不可思議地脫口而呼“師兄!怎得從未聽他提及……”
“緋村總一,緋村總一!他如何會讓你得知?而我是女人家,被人所拒難到要上門哭訴,鬧得人盡皆知不成?想不到你來後一年未滿,他便去了……罔我仍對他一心一意,未作他嫁,一直等着他松口,自二八到如今……卻因你!卻因你,終使一切成空。你扪心自問,若非有你,又豈會有那場刺殺,壇又如何會急于發動內亂!”
被這一聲聲凄哀的斥責震懾,幸村驀地一陣恍惚,師兄剛去的那段日子,自己是如何度過,已然淡忘,僅記得打開堂門,見了堂前敵人,沖入陣中直向着壇攻去,腦中直叫嚣着“報仇!”而後滿場屍體遍布淩亂,血流成河,染透了半邊天際與落日。那時,這位女子,又是如何?
“為何……僅為一個藥人,傾盡如此心力……更可況,他還不知,你……不過是個小倌……”華村話音未落,幸村手中弦絲已直刺而來,不料華村本人竟不谙武藝,驚覺轉向,纏繞上她的脖頸,掠至她身後,提弦收緊冷聲斥問:“誰人告之于你?”
“呵呵……”華村凄厲低笑,面色蒼白如紙,神色鄙夷不屑。
“看來,真的不能留你。”幸村輕嘆一聲‘我還未殺過女子,你是第一個。“
”也不盡然,即便你體內淩冰寒毒可遇毒化毒,卻也并非無半點影響,如若不趁早動手,幸村閣主,你我都不清楚你的極限。”
“……”無聲一嘆,幸村盍上雙眼,弦絲穿入華村體內,帶出一抹銀紅于細弦之上。
“你就如此想要死于我手?”扶着華村慢慢坐下,幸村淡淡問道,眼中悲憐。
華村輕輕笑氣,雖是嘴角挂下血絲,卻美不勝收“是啊……我明知……不該怪你,他的心,早在二十年前便已丢失,人家都成了真田樞密使的夫人,他卻仍念念不忘……我明知,他只把我當小妹,可我就是不甘心,背了家跟随心中大俠出入江湖,只願看着他意氣風發,如今,只得了這般下場……”華村伸手撫過幸村臉龐望向天空“我至今才現身,也是想替他看看,他看重的孩子,到底又如何能力……?”說罷垂手,凝凝望着碧落,神色安然,靜靜離去。
幸村聽的前半句微微一怔,半響微微苦笑,起身道:“梶本,你出來吧。”
樹後走出一人,書生模樣,容貌俊秀,正是梶本。
“将她好生安葬了吧……”不欲多言,說罷轉身離開。
“精市,我……”梶本終是忍不住,開口喚道,神色緊張,滿目愧意。
“梶本。”幸村停步卻并未轉身,仍靜靜道:“都忘了吧。還有,好好待朋香……”言訖,徑自離去。
幸村一行回到閣中,丸井已在總閣等候多時,拉過幸村進了堂內細細把脈,随即變色:“般若香!好厲害的毒,随我去藥房。”
幸村淡淡一笑,向蓮二略一點頭随着丸井前往藥樓,輕聲說道:“不礙事,不過有些疲乏罷了。”
“可千萬別睡,”轉身警告,丸井微微蹙眉:“若是此時睡去,可就醒不過來了。般若香雖毒發輕柔,卻是一般人一觸必死的劇毒。”
“如此溫婉殘忍的毒,像是女子所制……只是不知,倒是心柔,還是心毒?”念及華村,不由心中仲怔,轉念已到了藥樓。
幸村任由丸井安排合作地坐下,丸井拿出藥丸服過,見他低頭斂眼,猶自出神,施過針後便催促他去略作休息。
“不用……”幸村微微搖頭,問外又響起敲門之聲,幸村淡淡一笑“你忙吧,我會總閣去,這半日一去,怕又堆了些事物。”
丸井略一點頭,拿他無法,只得由他去了。
門外風雅閣弟子見開門之人竟是閣主,一陣驚愕過後急忙讓道行禮,幸村微一點頭,獨自離去。
手持朱筆,卻暗暗出神。世間萬物本無緣,冥冥之中卻又有着無盡羁絆。若是師兄當初能同真田夫人比翼成雙,那末便不會有日後的緋村總一,也不會有如今的幸村精市,更不會有真田弦一郎。華村對師兄一片癡心,付之以絕代華年與長年思淚怆然,卻仍是無法得到追求之物。正是上一代人之間牽扯羁絆糾纏绫繞,衍出他二人相逢宿命,而是說他二人注定糾葛纏綿,才有師兄與華村雙淚流空終宵反側的癡痛?靜坐于案前,手中朱筆滴落墨汁落于蒼白宣紙,暈出一點丹紅,陽光被巧妙地阻于案前,那一點紅梅便在這黑暗中漸漸生長。微微側頭,信手勾畫幾筆,添上藤蔓,才覺紅梅本應生于枝上,何來藤蔓?輕輕搖頭,又換過朱砂一點一勾,最終也不知是勾出了何種植物,淡淡一笑,棄筆置之不理。倚上靠背,幸村心中茫然:“真田,我們,是應當感激吧?可又感激何物,莫不是要我二人感激師兄他們的是是非非,有情人不得成眷屬?”
紙上紅色奇葩豔麗非常,絲絲帶出,張狂肆意地在黑中之中蔓延,仿佛是彼岸紅蓮在暗中無聲綻放,在那之後,便是鑄盡劫灰的紅蓮劫火,無聲無息焚盡九重天……
當那一道聖旨诏令宣至真田府時,真田正直輪休在自己小園中練劍,見了下人匆匆趕來催租的驚慌神色,微微皺眉收劍趕去前廳。
真田萬萬沒有料到,那竟會是一奉令他七日之內調兵清剿風雅閣的密诏。聖旨接下,已是汗濕重衣,全全直不起身來。而真田大人與夫人也都變了臉色。三人交換眼色,各自憂心。
“這……如何原由……”真田夫人面色慘白,雙唇微顫,焦慮不安地問向丈夫。幸村那孩子她确是心疼。
“哎……陛下眼中,重視容不下它了,倒也不足為奇。”真田大人搖首嘆息,穩健有力的手拍在兒子肩頭。
“風雅閣手下血案也确有不少,陛下此令,雖不知是作何想法,但既是皇令,你……”
真田正自仲怔之時,得他一拍方才驚醒。面色僵白望着父母,腦中空白一片,一是不知如何作響。如何突然之間,滄旭帝便下令清剿風雅?
“可否有法請陛下收回此令?”真田擡頭忽地一問。
“如何求情?難不成要讓陛下将你視為同黨處置?”問外忽地想起仁王聲音,仁王踱入前廳,見了真田夫婦二人,致禮問侯。
“仁王?你如何得知得如此之快?”真田不由詫異,若這一诏令外傳,風雅即刻便會收到消息。
“诏令是由梶本錄寫的,他得知此事後便被禁于府中,無法告知二皇子。便設法告知了我。如今二皇子已被召回宮中,任務結束前怕是不會回來。”仁王此語一出,便是連最後的可能都消除殆盡。
真田夫人忽稱身體不适,回房休息去了。真田大人也覺多留無意,只道一句:“記住,你是真田家的人。”便也離去了。在他眼中,此事雖有些欠妥,但江湖之人本就是以武犯禁之黨,向與朝廷中人不合,對于風雅這一饒有勢力的組織,皇帝下令清剿也未有失理。
仁王算是稍稍了解些真幸二人之間關系,因此才為他奔走焦急。
“你可曾告知風雅閣的人?”真田緊追問道。
“自然沒有,我與幸村素昧平生,如何取信?況乎這與你二人又有何用?哪怕你能說服他棄樓而去,知此事者唯有你府上之人,後果自不用我說。”
“可我……”
“真田,”仁王凝視真田,一反平日嬉笑模樣,臉色凝重:“我方查到,風雅前幾日又滅了成城湘南,毒殺滿門,其首領,還是個女子……“
“不可能!幸村他決不會……”
“真田,幸村精市其人,絕并非俠義之輩,他是一方霸主。這樣的人,忠孝仁義之詞,全然用不得。”仁王靜靜道出這一殘酷事實“你當明白,我想他本人,也定不會否認。”
“這我明白,可……”
“只是你不曾親眼目睹,不曾真正涉入,不曾嘗試了解。江湖中人朝廷中人素來水火不容,我想,當初他一直拒絕,也正是考慮到這一點。”仁王側頭嘆息,拍拍好友的肩膀以示安慰。
真田恍然想起,前段時日幸村重傷在真田府上養傷,告別之夜,自己強加逼迫,他目光清冽,淡淡搖頭“放不下的,真田,你不會背棄你的道義,我也放不下我的風雅。”當時自己只氣他一味逃避尋覓理由搪塞自己。如今想起,幽幽燭焰之後煙霧缭繞中他眉間有隐隐的疲倦與苦澀。
又想起初次見面之時,将他于巷間攔下,他便詢問過自己對于江湖之人的看法,難道,只單單因二人的身份,即便傾心相交,仍抵不住而這其間的血光暗影?
雖也知他手中血腥無數,卻一直與心中将此歸于懲處山吹一類惡黨,幸村本人原先也曾向他提及,他手中沾染過無數無辜者的鮮血,毫無隐諱地訴說過自身的罪惡。可他一直未曾細究,未曾願意在意。但此番卻因勢力之争殺了一名女子,也委實叫他無法接受。
可如今皇命在身,真田一族命系己身。父親囑托在前,成城湘南滿門毒殺之案在後,無論忠、孝、仁、義,竟都逼着他去殺他!
仁王見他面目緊繃,眼神煩躁淩亂,極為擔心,卻也無可奈何。蒼天不老,蒼生何辜?蒼天若是有眼,怎可為着相生相戀的二人,安上這般弄人命運?幸村精市,你又将情何以堪?仁王心中清明,無論如何,不論自身如何痛心疾首如何肝腸寸斷,也不可能讓真田弦一郎這個男人,放棄他的君主他的忠義。
丸井引着真田進入廳堂,轉身微一颔首:“真田大人且等,我去找幸村來。”真田颔首道謝“有勞。”丸井随即旋身離開。如何能不在意?即使已經放手,見到真田,仍是好不自在。尤其那夜幸村同他一道出門後歸來,他又如何不明發生了什麽,卻只能對他冷冷威脅“你若負他,我非殺你不可!”見對方肅穆神色,鄭重點頭,終是無語。
“抱歉,我正在開短會,晚回了些。”幸村走進廳內,歉然說道。
真田擡頭一看,夜幕已深,月色已盛,他方到之時仍是晚霞未出無窮青碧,倒真是叫他好等。“這麽忙碌,晚膳可曾用過?”雖在等待之時心焦無比,但真見到了,又不住為他消瘦蒼白的身體心疼。握住他的手不由蹙眉,分明都已過了盛夏,手卻仍是冰涼。
“未曾,丸井已經準備去了,你急着回去麽?不急便也一道吧。”幸村嬉笑着将雙手貼上真田臉頰,感受着對方皮膚透來的灼熱溫度。誰認道真田冷面來着?“天然降溫,舒服麽?”
真田笑着點頭,将人摟進懷裏,這個人啊,真是越發沒有那風雅閣主的風範了。念及此,觸及心中痛處,不由将人往懷裏一帶,緊緊擁住。
“坐下吧,別太累了。”良久才放開懷中之人,柔聲說道。
“我可是一直坐到現在,你還不讓我走動走動。”說罷,便拉着真田出了廳堂,門前兩排落櫻,繁花落盡,正是枝葉繁茂之時,想來白日此處也是陰涼無比,周邊被丸井種上不少藥草,泛出淡淡清香,又可驅蟲,足見其用心。
二人輕身一躍雙雙躍上房頂,月色清幽,正處盈缺中道,即将往月末新月退去。放眼四周,前去是風雅閣間樓宇,身後是風雅的後山,蔥郁一片。西邊則是濃密樹林,本也是繁茂青郁,然此間已是夜幕,月光之下那樹林反倒增添幾分陰森氣氛,如魅影纏繞,頗為詭秘。
蹙眉從後将人攬入懷中,低聲問道:“精市,風雅與我只擇其一,你要哪一方?”
幸村自是沒料到真田有此一問,悶悶倚在懷中,垂頭不答,不知是思量還是生氣。“那我問你,職責與我之間,你又如何取舍?”良久,方聽他語氣平平地問道。
“……怎的,明明是我先問的你,想耍賴不成?”将下颚靠在他的肩頭,對着小巧的耳垂輕輕呼氣,盡量故作輕松地問道。
“這可是你欠我的,忘了麽?”幸村側頭定定看他,紫瞳在月色清輝下幽幽發亮。
“我……”
“好了好了!好端端說這些作甚,下去用膳吧。”不等真田開口回答,幸村忽地返身将他推了一推。
真田聽他玩笑微微一愣,又念及那诏令,心中狠狠一痛。側頭見丸井已在樹下石桌之上布好飯菜,靜靜看向此處。未能推動對方,幸村便不再管他,徑自先掠下屋頂。
真田茫茫低吟:“精市,你是不願聽到答案,還是先看見了丸井?”不得而知。人心叵測,連自身所思都難以理清,又如何能奢望知曉對方心意?“精市……抱歉……”
遠處忘川涵淡澎湃之聲隐約入耳,竟讓方才那一句變得如此函胡,乃至自身都未能耳聞,但卻已,化入人心。
誰人此心照明月,驚擾杜鵑忘秋怨?豔燭昏帳羅錦幕,淚痕紅浥花隐約。
“滄旭十三年,望海真田總捕持诏率兵以亂黨之名以武犯禁之罪清剿風雅,風雅全閣殊死反抗,終不敵禁軍三千,除閣主幸村精市下落不明外全員覆沒。”
————《立海記◎江湖卷◎風雅閣篇》
那一日,真田至死難忘,即便已在終宵輾轉反側中前思後慮了一番又一番,領兵風雅門前,舉目看向那氣勢淩厲狂勁洶湧的三個大字猶自一陣暈眩。精市,我終是,無法舍棄家人與道義,無法放下在身的皇命,卻也敵不過私心。毀你風雅,哪怕是被你手刃,我也心甘情願。只望你能放下這些,好好活下去。我已別無他法,這是唯一可行之道。無論聖上如何降罪懲處,便是以命抵命,我也無悔!如此想來,再一擡頭望向那塊匾額,終是揮去了那一份深匿于心的戰栗。
“閣主,門外突被官府軍隊包圍,來人不下千人,正舉攻入。”
“什麽!”閣中弟子倉惶奔至來報使得丸井幸村二人齊齊變色。
“再探。”幸村揮手遣下。
真田左手持诏,大聲朗讀過後,運足真氣呼出號令,身後禁衛軍便如海嘯般直撲大門。欲要沖入其中,卻不料風雅內場忽地發出一排弩箭,越過高牆紛紛射入進軍陣中,同時大門立刻被緊緊關閉。禁軍無處可躲,頓時傷亡一片,更急于沖撞開正門。
真田一聲長喝,殇凰铮然尖鳴出鞘,直刺大門中縫,透門而入,再一抽出時,已是染血兩寸!本欲繼續砍斷橫栓,門內卻有人将內力貫注于門上,緩緩罩來,任殇凰如何一把削金斷玉之劍也破不了那極具吸附之力的柔綿內力。真田心中一橫,也出掌拍向門去,與對方相較。真田內力習自名門正派,自小勤于苦練,自是純厚。又配以殇凰灼人劍氣同修至今,內力陽剛純厚,算作是同輩中少見可以硬碰硬的高手。然門內之人不光內力深厚強勁,且帶着一股詭異的吸力,柔綿而又有力,怪異無比,當真極難應付。真田當下收也不是,不收也不是,陷于僵局。
“閣主,是捕頭持聖旨聲稱要清剿風雅。”佐伯向幸村回禀。
“聖旨!?”幸村微微眯眼,心中頓怒,滄旭對自己如此不容,到底為何?
“如今形勢如何?”丸井追問。
“桑原已率部趕去,蓮二與亮正在調派人手準備機關。目前尚未攻入。”
“佐伯,你可知……這帶兵之人是何人?”幸村不知念及何事,雙手一撐桌案起身問道,隐隐透出些許不安。
“這……屬下不知。”
“是真田弦一郎。”蓮二驀地插聲,進入堂中,臉色驚詫不定,一反平日常态,盡力冷定地說道。
“……”幸村跌落于椅,臉色蒼白,不可置信地瞪向門外。
“我去見他。”待蓮二又返回調令閣中弟子,佐伯侯于廳外防守後,幸村忽地起身,自顧自念道,神色卻已冷靜。
“精市,他既赴了皇命,便就已作出抉擇。去又能如何?是他能抛卻皇另忠義還是你可棄風雅于不顧?你去見他也不過是割袍斷義,斬恩絕情。還是當想好對策,畢竟他們僅是外功而無內應。”
“皇命……呵,難怪他上次那般問我,還向我道歉,原來那是,你已接了诏令……”幸村喃喃自語,恍然想起前幾日二人檐上互問。是否那是自己已有所感應,因而最終逃開不敢聽聞他作答?皇命……皇命……着實可笑,我幸村精市一向自負我命由我不由天,卻終敗于這皇命?滄旭,滄旭……為何要這般處心積慮地殺我!
“有個辦法。”幸村忽然擡頭看向丸井,神色似笑非笑,“殺出去——逼宮!”
“精市你瘋了麽!這怎的可以!”丸井大驚失色,一手扣住幸村脈門,經脈雖是未見異常,但氣息卻漸漸不穩,不斷外洩着妖異的殺氣。這并非淩冰的作用……丸井立刻斷定,這是源自他本身的殺意和淩厲!
“沒事。”輕瞥了一眼搭在自己大穴之上的手指,凝視地面眯眼回道。“文太,我也只與你說,我也不知為何,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