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我生君已老3

夏末雨後的風本該清朗中帶着一點微涼,可此時吹在自己身邊,郁止卻感到幾分窒息。

隔着遠遠的距離擡頭遙望,與那站在樓上,透過窗戶看着他們的人對上視線。

又或許沒對上,對方或許并沒有看他,而是看的他身邊的人。

這麽一想,他抓着桑行雲的手又緊了緊。

“艹!”桑行雲沒忍住爆粗口,一把将郁止的手甩開,“你謀殺啊?!”

郁止閉了閉眼,調整一下心緒,重新擡頭道:“抱歉,剛才有些走神。”

桑行雲懷疑地看着他,心裏對請郁止做家教的想法産生了遲疑,自己真的要這麽做嗎?

說到底郁止也只是個不熟的人,根本不了解他,這要是把弟弟交到對方手裏,萬一一不小心遇上個魔鬼,他豈不是要後悔莫及。

“那個,我之前說的……”

“給你弟弟做家教對嗎?我沒問題,據我從溫璃那裏得知,你弟弟各個科目都十分平均,都一樣差,我可以教他全部科目,保證在短期內讓他得到全方位的提升,薪酬可以和溫璃一樣,不過因為花費時間過多,确實需要在附近住,如果能安排住處那再好不過。”

郁止根本不給他反悔的機會,便對剛才對方的邀請做出了回答,且內容具體又十分具有誘惑力。

桑行雲沒有郁止的決心,他被郁止的話說得壓下了心頭要反悔的念頭。

但他對郁止的轉變十分好奇,“明明你剛才還拒絕,為什麽會突然答應?”

郁止平靜道:“沒什麽,只是因為我突然覺得把一個學渣教導成材應該很有成就感,你弟弟是我的重要任務對象。”

桑行雲:“……”

如果郁止說他是因為他開出的條件很誘人,他或許還會懷疑,但郁止給出這個理由,桑行雲卻覺得理所應當,畢竟郁止這個人看起來應該就是那種特別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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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聽聽這話,想必他弟弟未來是浪不起來了,心中替對方默哀一瞬,随後笑着對郁止伸出手,“那就麻煩你了。”

郁止沒在意桑行雲懷疑與否,只在乎他答應與否。

回握道:“我的住處也麻煩你了,我希望能住得離你弟弟近一點,畢竟這樣更方便。”他時刻不忘提醒住處一事。

桑行雲本來也是那樣的想法,說道:“這個沒問題,包在我身上。”

附近他們又不只有一棟房子,退一萬步說,他還可以在家裏的別墅給郁止安排一個房間。

“行雲,你們在說什麽?”突如其來的聲音讓桑行雲扭頭看過去。

下一刻便笑着上前,走到來人身邊笑道:“叔爺爺,你怎麽下來了?”

桑惜音推了推眼鏡,微笑道,“見你打了招呼卻沒說話,就下來看看。”

他的視線終于還是落在了郁止身上,帶着疑惑問道:“這位是?”

他眼中的疑惑原本是假裝,因為他早知道郁止是誰。

可當真正看着對方後,假裝的幾分疑惑變成了真疑惑。

這位家教老師的目光怎麽有些奇怪?

倒也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又像是沒什麽感覺,可他就是莫名覺得,那看似平靜的目光下,仿佛深藏着某些無法宣之于口的東西。

從桑惜音出來後,郁止的目光就沒從他身上移開過。

雖然已經很克制,但他知道,這樣的關注還是會令人生疑。

他不着痕跡地垂了垂眉眼,将那雙眼眸斂了斂。

在桑行雲幫忙介紹之前,便主動伸出手,溫聲道:“你好,我是溫小姐的家教,并且接受了桑行雲先生的邀請,即将做他的弟弟的家教老師,不知道先生你是?”

正式見面介紹,郁止趁機擡頭明目張膽,理直氣壯地看着桑惜音。

雪白的唐裝上繡着鶴紋,将他清瘦卻筆挺的身姿襯得更為清雅。

桑惜音的年紀不年輕了,盡管保養得好,卻也能看見他眼角、手上露出來的些許細細皺紋。

唯有那雙眼睛,仍舊清澈溫潤,溫涼如水,隐約的一分滄桑令它更是平添幾分歲月沉澱後的魅力。

郁止見過愛人比這還蒼老的模樣,并不覺得不堪入目,也不覺得這樣的他就不值得不應該去喜歡,去愛。

他們之間重要的從來不是外貌,甚至不是年齡,而是這種不對等,不對等的差異在這個世界中,會成為阻礙他們的因素,在他們之間築起一道高高的城牆,令人難以跨越。

郁止這态度有些奇怪。

無論是年齡還是交往,怎麽看他都是和桑行雲一個輩分,而桑惜音一眼便能看出是桑行雲的長輩,他對桑行雲,也該是長輩的态度才對,可瞧瞧這行為,聽聽這稱呼,哪裏有将人當長輩看的模樣?

奇怪的卻是,桑惜音并沒有覺得有任何不對,也沒覺得被小輩冒犯。

相反,這樣的态度竟讓他心中微松,一股淡淡的喜悅悄悄在角落滋生。

令他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與郁止回握道:“你好,之前就聽說過你,是很優秀的年輕人,我叫桑惜音,是行雲的叔爺爺。”

郁止指尖顫了顫,為這遲到了三十年的相見。

他在腦海中構建了另一副畫面,年輕還帶有銳氣的桑惜音對着他伸手,眼中該是藏不住的喜悅,“你好,我叫桑惜音!”

這手握了半分鐘,為了不讓人起疑,郁止不得不故作自然地松開手,感受着手中對方的溫度在悄悄散去,郁止的心越發平靜。

“經常聽溫小姐提起,久仰大名。”

“小璃啊,聽說那孩子最近刻苦,學習辛苦了。”桑惜音溫和道。

郁止笑道:“是辛苦,不過我已經盡量在減輕她壓力和負擔的同時讓她的努力獲得最大的收益,我花了好幾天制定出的教學計劃應該很适合他,相信等我了解到桑二少的情況後,也能制定出同樣有效的辦法,不會讓他太辛苦。”

桑惜音愣了愣,随後才自然地接過話,“小郁先生辛苦,麻煩你了。”

桑行雲看得一頭霧水,滿心茫然。

不是……為什麽從誇小璃變成誇郁止?沒人覺得不對嗎?

郁止這什麽意思?他怎麽突然有種看到高級版的自己跟弟弟在叔爺爺面前搶關注的既視感?

不、不對,郁止分明是第一次見他叔爺爺,怎麽可能是這個意思。

巧合吧。

桑行雲把腦海裏不靠譜的想法抛諸腦後,好笑地想:雖然叔爺爺是很讨人喜歡,可也沒有第一次見面就不着痕跡争寵的。

這是得有多快的腦子和多深的心思。

郁止看都沒看桑行雲一眼,在調整好情緒後,他便能神情自若地對着桑惜音說話,且不會顯得唐突和奇怪。

“說起來,昨晚還得對桑先生說聲謝謝,若非是你,恐怕我今天會生病,也就沒辦法來上課,更不能答應桑大少的邀請。”

桑惜音眸光微動,似是沒想到郁止會知道昨晚的人是他,不過想想這也不難猜到。

可既然如此,以郁止的聰慧,大概也能猜到,自己早就知道他的身份。

而他又會對自己剛才故作不知的态度怎麽想呢?

“叔爺爺,什麽情況?”唯一什麽都不知道的,也就是桑行雲了。

桑惜音笑了笑道:“沒什麽,就是昨夜見到有人淋雨,便邀請他進屋躲雨罷了,倒是沒想到會是小郁,不過,舉手之勞而已,何足挂齒。”

“是該謝的,桑先生行好事不留名,但受人恩惠,本就該報答,若非我還記得昨夜所見的花棚,一時也不會想到是你,有機會,一定要請桑先生吃頓飯,以做報答。”

桑行雲沒想到還有這麽回事,他看着郁止,又看了看叔爺爺,心中忽然生出一個莫名的危機感,總覺得自己要遇上對手了。

這個郁止,不會搶他的叔爺爺吧?

報答什麽報答!他桑家會缺一頓飯嗎?他叔爺爺一定不會對這個剛剛認識的人心軟吧?

拒絕,必須狠狠地拒絕!

桑惜音果然婉拒了,“以後還要請你多多照顧流水,就不必這麽客氣了。”

郁止卻笑道:“一碼歸一碼,我認真教導二少,只是盡我的職責,不能算報答。”

桑行雲莫名覺得這話冠冕堂皇,可落在桑惜音耳中,卻很是舒心,畢竟誰不喜歡認真負責還真誠的孩子呢?

于是他也溫聲道:“是個好孩子。”

郁止聽得嘴角微微一抽,卻沒說什麽。

他垂下眼眸,讓自己看起來讓人感覺乖巧。

這大概是最受長輩歡迎的一個标簽。

郁止需要迅速增進與桑惜音的關系,至于這關系是長輩和晚輩,還是其他,也沒有那麽重要。

畢竟無論什麽關系,以後都無法避免這個問題。

桑行雲實在看不下去了,原本打算結交的朋友在他眼裏變得礙眼起來,他咬着牙道:“你不是還有急事嗎?已經耽誤你這麽多時間,哪能好意思再耽誤下去,你先會去吧。”

要走了嗎?

桑惜音再次推了推眼鏡,看向郁止的眼中閃過一道不明的情緒,卻被他的動作阻隔,無人瞧見。

“也對,小郁還是早點回家的好,否則要是都像昨晚,一次能躲過,總會有淋雨生病的時候。”

郁止原本要出口的話一轉,盡管心中不情願,嘴上卻還是道:“多謝關心,我會照顧好自己,桑先生也保重。”

走之前,他還不忘提醒桑行雲,“還有大少,記得盡快安排我的住處,麻煩了。”

桑行雲一噎,濃濃的後悔襲上心頭。

他錯了,他不該請郁止的,還開出那樣的條件。

看着郁止離開,桑惜音才轉頭看向桑行雲,“行雲,說說,你怎麽回事?”

“我教你的禮貌難道就是在外人面前露出不喜的情緒?”

桑惜音喊大名,一般是兩種情況,一是在外人面前,為了不毀桑行雲的形象,

第二則是他生氣了,正經了。

剛才郁止在時是前者,郁止走後,便成了後者。

桑行雲立即正色起來,“對不起叔爺爺,是我的錯。”

他應該冷靜,應該喜怒不形于色,可不知為何,郁止給他的危機感讓他失去了平時的理智。

仿佛有個聲音在他耳邊叮囑他,不能讓那人接觸親近到桑惜音。

絕對不能。

否則恐怕會發生他絕對不會想要的後果。

桑惜音看了他一眼,語重心長道:“行雲,你作為桑家未來的繼承人,你應該永遠保持理智,而非被莫名的情緒左右,我知道你辛苦,所以在家裏也從不勉強你,約束你,但在外人面前,你應該有自己的分寸。”

雖然被責備了,但聽着那一聲聲的“外人”,桑行雲的心逐漸安定了下來。

是啊,郁止再如何優秀,再如何吸引人,始終是個外人。

和家人比起來,他叔爺爺偏心的絕不是他。

是自己心慌了,着了相。

桑惜音擡頭望了一眼郁止離開的方向,推了推眼鏡道:“找個時間,幫我約一下身體檢查吧。”

桑行雲當即忘記剛才的不愉快,關心問道:“叔爺爺你病了?我立馬送你去醫院。”

桑惜音搖搖頭,“別緊張,沒事。”

他只是覺得看着那個年輕人,心跳總會莫名加快。

一股想要靠近對方的感覺沖擊着他的心。

桑惜音沒有往其他方向想,那太過荒唐。

思來想去,最終他也只能得出一個結論——自己大概是病了。

郁止離開後,并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去了他租的研究所實驗室,而他邀請的幾個人也都在這兒。

他将衆人召集開會。

“忙完手裏的任務就先停下,我打算更改第一階段的研究方向。”

“師兄是想改成什麽?”有人問道。

郁止道:“抗老年疾病和衰老方向,具體計劃我會在這兩天內趕出來,希望大家能更換重心。”

“可是師兄,這樣一來,我們現在的成果豈不是會為他人做嫁衣?為什麽師兄會突然改變方向?總要有個理由。”一個人堅定問道,仿佛郁止不說出個理由出來,他們就不服氣一般。

空氣都仿佛安靜下來,不知過了多久,才聽見郁止的聲音緩緩卻又沉沉地說:“因為,我剛找到一位很重要很重要的人,他……”

話沒說完,所有人卻能猜到後續,這個人一定老了,或者快老了,郁止改變研究方向,不是為了自己,甚至不是為了獲利,只是想要從時光中留住一個人。

那應該是個真的很重要的人吧。

歲月多情,它對世人給予靜好的溫柔,歲月又無情,帶着世人的時間一直往前走,從不肯為任何人回頭。

回到暫時租的地方,忙碌了一天的郁止才終于有時間安靜休息。

大腦陷入疲倦期,讓他不由想到被他刻意暫時放在角落的事。

今日在見到桑惜音時,他便接收到了有關于這個世界的劇情和任務。

這本該是個發生在三十幾年前的年代故事。

講述的是一對出生于互相有仇怨世家的男女,在重重困難下,依舊堅定地愛着對方,為了他們的愛情抗争,最終終成眷屬,并且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

雖然背景多苦難,但男女主的愛情卻很甜,無論面對什麽困難,他們都堅守自己的感情,不會放棄對方。

寫在小說裏,這就是能感動得讀者哭得稀裏嘩啦,也能甜到讀者嗷嗷叫,喊着神仙愛情的甜文。

可許多事情卻經不起細想和推敲。

兩人甜是甜了,可對于其他人來說,這卻不一定是甜的。

他們從不放棄對方,這意味着在面臨選擇時,他們放棄的都是別人。

整部小說下來,男女主好好的,什麽損失都沒有,可他們的親人和家族卻并不好。

女主的母親因他們而死,弟弟因他們而殘廢,父親因他們丢掉了原本穩穩當當的家主之位,他們這一房徹底沒落,從主家變成誰都能踩上一腳的分支。

男主的事業卻發展迅速,且穩穩接過了家主之位,可他卻對原定的未婚妻無情無義,且對方還因他們而死,家族也與他結仇,男主原本走的仕途,卻因為女主而被迫退出,轉而從商。

小說只寫到他們成功克服所有困難,成功在一起後,還生了個兒子。

可在小說沒寫到的未來,卻并非一帆風順。

這男女主便是溫璃的爺爺奶奶,據他所知,這兩位早在多年前就決裂分居,且多年前還各種争鬥,當大兒子因為他們的争鬥而喪命後,兩人才堪堪清醒,停下争鬥,維持表面和諧。

當然,這些與郁止都無關,他原本的願望是幫助桑惜音,可作為男女主好友,本該為他們的愛情而犧牲的桑惜音顯然躲過了劫難,已經不需要他幫助。

這個任務已經完成。

此後的時間,桑惜音都只是他愛人,而非任務對象。

遲到三十年,餘生将不會再缺席。

郁止提前來到別墅區,并憑借着最近的到訪,成功被保安放進去。

他沒去溫璃家,也沒去桑行雲家,而是來到上次見到的花棚外,這是桑惜音家。

他打量了一下這棟別墅,簡潔清雅,一如桑惜音本人。

那日夜裏暗,今日再見,他發現這花棚是透明的,只要站在別墅樓上,就能輕而易舉看清花棚內的情景。

——包括裏面的人。

“小郁這麽早?”桑惜音穿着與昨日同款不同色的唐裝,走到院子裏,與郁止隔着一道圍欄說話。

他看向郁止的目光還帶着幾分莫名。

昨天他便被桑行雲吓得送去醫院檢查,然而檢查結果虛驚一場,除了一些年齡到了必須會有的問題外,他的身體都很好。

所以小郁有什麽特別的地方?

面對他,自己的身體便會不由自主地發生變化。

郁止看着他,便不願移開視線,可又不能一直看着,他便看一會兒桑惜音,看一會兒花。

話題也不自覺說到花上。

“桑先生的花都很美。”

自己的東西被別人認可,桑惜音心情不錯,便笑道:“喜歡嗎?喜歡的話可以送你一些,可以送給你女朋友,或者喜歡的人。”

這話自然而然便說出口,畢竟從前有其他人來花棚時,他也是這麽說的,花,除了欣賞和喜愛,更多便是用來向別人表達自己的感情,這本是一件尋常的事。

可奇怪的是郁止的反應。

他笑容頓了頓,原本的溫和似乎有一瞬間的怔愣。

桑惜音疑惑,笑問道:“怎麽了?難道你跟行雲一樣,都是母胎單身,也沒個喜歡的人?”

在陽光的照耀下,郁止臉色有種幾近透明的瑩白,漂亮卻脆弱,他喉頭滾動了一下,似乎想要說什麽,可有些話卻是話在心頭口難開。

喜歡的人嗎?

自然是有的。

可他不能說,不能送。

誰會信一個才貌雙全,前途無量的青年,會喜歡一個一只腳即将踏進棺材的人?即便是原劇情中的戀愛腦男女主,恐怕也很難相信。

外人不信,親人不信,當事人……也不會信。

郁止可以不在乎其他人的想法,卻不能不在意桑惜音。

他怕他不信。

被找到人的喜悅,以及确定事業目标的激動而刺激的腦子安靜下來。

郁止終于發現,遲到三十年不僅僅是讓他們的時間不同步,還用年齡形成了一道認知障礙,将愛情從他們之間淡化隐藏,不被看見。

他可以是喜歡的晚輩,可以是親近的親人,卻不會是愛人。

這才是遲到三十年給他的懲罰。

溫柔又殘忍。

“嗯,我沒有女朋友。”

他淡淡笑道,仿佛真如面上一般平靜。

“不過我可以自己帶走嗎?”

就當是你送我的。

沉默一世的愛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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