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我生君已老11
第86章我生君已老11
山林寂靜,唯有鳥雀蟲鳴之聲在空中清響,空曠嘹亮。
桑惜音知道,郁止會出現在這兒,也許只是得知他在何處,路經此地時便想着來打個招呼,也許是他有事必須見自己,才特地找來,又或者是幾率極小極小,他真的只是路過這裏,恰巧想找戶人家停留。
但最不可能的還是他發現了什麽端倪,特地千裏迢迢來見他。
他自覺之前并沒有暴露什麽,也不覺得答應過他的桑行雲會找到郁止開誠布公。
因而面對郁止,他也一副淡定如初的模樣。
“進來吧。”
“怎麽會有空到這兒來?我以為你最近工作很忙。”
他像往常一樣閑談日常,看不出半點端倪。
郁止跟在他身後進門,微微一笑道:“已經忙完了,回家後找你卻找不到,才知道你回了老家。”
桑惜音給郁止倒水的動作微微一頓。
不知道是不是他心裏有鬼的原因,郁止這番話落在他耳朵裏,總有種兩人在同居的既視感。
水杯放在郁止面前,青綠色的兩片茶葉飄在碧色的茶水上,熱氣袅袅,茶香四溢。
“只是偶爾回來住住。”他解釋了一句,絲毫看不出哪裏有反常。
“是嗎?”郁止坐下,端起雕刻精美的木制茶杯,輕輕吹了吹上面的浮葉,微微抿了一口,才輕聲道,“我還以為你在躲我。”
桑惜音心頭一跳!
他看了郁止一眼,微微一笑道:“小郁工作太忙,偶爾開開玩笑調劑一下也不是不行,可開玩笑最好還是分對象。”
郁止聽他裝傻,也不跟他糾纏拉扯,仿佛沒聽出來意思一般,自顧自說道:“我本以為安靜守着你便好,無論今後還有多少年,無論今後還有多少事,只要守着你,看着你,便夠了。”
桑惜音幾乎拿不住茶杯,在杯子匆忙間差點摔在地上前,他及時将它放在桌上,重重的,冒着熱氣的茶水微漾,傾灑了一點,燙紅了手指。
他的手下意識瑟縮,有人卻比他更快一步,抓過他的手看了看,“等等!”
丢下兩個字,郁止便起身,進屋後不久,端着一碗涼水出來,将他微紅的手指放進去。
“家裏有藥嗎?”他又問。
桑惜音沒說話,他想說這不過是小事而已,事實上,在被涼水緩解過後,他已經沒什麽感覺了,從前幾十年,他總受過比這還嚴重的傷,它甚至算不上傷。
然而這些話都被他堵在喉嚨口,他,不敢說。
是的,他不敢。
腦子裏回想着郁止方才那番話,雖然表面看不出來,卻滿心只有心慌意亂。
他不敢說話。
“放輕松一點,別緊張。”郁止含笑看着他,“我又不吃人。”
可這比吃人還可怕。
桑惜音曾經見過吃人的老虎,那時他都沒有此刻心跳的快。
“我知道,你大概不想與我說清楚,說明白,我之前也曾這麽想,覺得這未來匆匆,既然你不願強求,那我也願意滿足,用一種你喜歡的姿态陪你走過未來。”
“但現在,我要是再不強求,你就要走了。”
郁止并非一定要在每一世都與愛人相知相戀,畢竟他很早就明白,有些時候并不是一定要在一起才圓滿。
這個世界他也一直擔心對方無法接受,才願意退一步,哪怕之前猜到桑惜音知道自己就是那個本該多年前出現的夢中人,他也沒想過一定要戳穿說清楚。
可現在,他在趕走自己,那就不能再坐以待斃。
“惜音,一直以來,我很抱歉。”
郁止看着他,眼中是再不掩飾的歉疚和心疼。
桑惜音從前說過可以讓他叫自己名字,因為那樣似乎顯得更親近,那時郁止總在拒絕,桑惜音還不明白。
可現在,聽着從對方口中喊出的惜音二字,他終于明白為何郁止不肯。
不是不願,而是不敢,就如此刻的自己,不敢開口說話,就怕一出聲,便會露怯一般。
惜音二字一出,那一丁點的可能性都沒了。
郁止,眼前的人,就是他所思所想之人,亦是他癡纏等待半生,遍尋不見之人。
事情得到證實,他本該喜不自勝,本該心滿意足,可……可心裏卻忽然湧出無數酸意。
為什麽呢?
為什麽直到如今才見到他?
為什麽是在他垂暮老矣之時,才将風華正茂的他送到他身邊?
桑惜音一直以為自己是不怨的,是滿足的,可事實證明,人類的貪心永不息止,當他苦等多年時,他滿足于那人的出現,當那人真正出現時,卻又不滿足于自己已然遲暮之年,而對方卻青春年少。
他胸口微微起伏,卻還控制着面部的情景,他不想暴露,不想在郁止面前露出怨憤悲觀的姿态。
他想做那個永遠都光風霁月,完美無瑕的桑惜音。
短短片刻,他便心中想過許多。
郁止觀察入微,卻假裝什麽也沒發現,只繼續道:“很抱歉,現在才來,很抱歉,錯過了你從前三十年,很抱歉,在見到你時并沒有挑明相認。”
他微微低下頭,目光輕輕落在桌上已經逐漸變冷的茶水上,看着桌上的那點水漬,他輕嘆一口氣道:“剛來時,我也很無措,因為不知道拿你怎麽辦才好。”
他也猶豫過,究竟是以霸道的,不容拒絕的姿态,強行揭露并保持戀人的關系,還是咽下一切,不強求,就這樣靜靜守護。
他終究不是什麽霸道的性子,如果非要做戀人,跑到桑惜音面前說愛他,就算不會被當成瘋子,大概也會猜測其中有什麽內情。
比如他是個癖好特殊的人,或者他心機深沉,動機不純。
就算訴說幾世情緣,大概也會被對方猜測他只是對從前念念不忘,而非真心喜歡他,就算喜歡,那喜歡的也不是桑惜音,不是現在的他。
事實上,這些都沒有解決,直到現在,依然是沒有化解的問題。
這個世界太特殊了。
“可現在,我也不求那麽多,無論你相信與否,我都可以不在意,但是你不能離開,不能從我身邊消失。”
只要這樣就好。
郁止至今仍記得,剛來這個世界,卻找不到對方時的心慌,那樣度日如年的日子,他不願再經歷。
桑惜音重新坐下來,将那杯已經變冷的茶水飲盡,激烈的心緒稍稍有些壓制,才敢擡頭與郁止對視。
“小郁,你想說的,就只是這些?”
他看起來依然很平靜,仿佛剛才被強行捅破窗戶紙的不是自己,仿佛被迫直面這一切的不是自己,仿佛剛才還想着絕不承認的也不是自己。
“這是最基本的,如果你想聽,我還可以說更多。”郁止靜靜道,“可你想聽嗎?”
“我說我喜歡你,無論你是什麽樣,無論你我什麽身份,無論世俗如何不認可,我也不介意。”
“你信嗎?”
桑惜音被他的目光灼燙地不由垂下頭。
郁止太了解他了,桑惜音在想什麽,在怕什麽,在介意什麽,他一眼就能看出來。
一開始沒看出桑惜音在僞裝,那是因為他自己也在僞裝,才深陷局中,沒想到那裏去。
可當他沖破迷霧,看清桑惜音再簡單不過。
桑惜音從什麽時候發現自己就是他等了多年之人的?這麽久又為何不說?還在他面前隐瞞?
不過是因為害怕,因為不舍罷了。
怕被嫌棄,怕會改變,怕他們被世人攻讦,怕他們會衆叛親離。
或者說,将他們直接換成郁止。
“之前就與你說過,親人,我幾乎沒有,朋友,我也不在乎,至于陌生人,那更是與我無關,我孑然一身,無所畏懼。”郁止看了桑惜音一眼,後續一切都被他藏在眼底。
他不在乎,擔心的只是桑惜音在乎。
桑惜音與他不一樣。
他不是半路穿越,不是孑然一身了無牽挂。
他在這個世界走過的每一個腳步,都是屬于他自己的,都是該被放在心上珍惜的,所有的親人朋友都是真實的,他所擁有的一切名望聲譽都該被珍惜尊重。
這樣的他,非要讓他頂着被世人誤會,被親朋不理解,聲譽染上污跡而來接受這段跨越時空的感情,那太殘忍,也太自私了。
桑惜音沉默着,耳邊都是郁止的言語,眼前浮現的多是郁止那雙溫柔入骨的眼睛。
世間萬物仿佛都在他身邊消失,只餘下郁止一人。
他從未想過所謂夢中人究竟是怎樣的存在,深究也并無意義,畢竟桑惜音所擁有的,僅僅這一世,短短數十年而已,知道許多,也無濟于事,反而可能會弄巧成拙。
“小郁。”
桑惜音輕嘆一聲,仿佛放下了許多,他微笑道:“謝謝你。”
郁止指尖微顫,靜靜看他。
“謝謝你的出現,雖然晚了幾十年,但你大概不知道,在發現你可能是那人,那人或者真實存在時,我有多激動歡喜,仿佛來這個世界,度過幾十年都有了意義。”
“也謝謝你到來後,見到我,依然願意留下。”
桑惜音不知道他們的從前,如果,有所謂的從前的話,但他知道現在,能夠接受對方是已經遲暮之年的人,這樣的表現,讓他不該懷疑郁止的心意。
十指連心,郁止指尖止不住的顫抖。
他所抱歉的,正是桑惜音所感謝的,這令他有些想笑,卻又笑不出來,只有一股微酸的感覺輕輕緩緩蔓延着,終究化為一抹悵然。
面對桑惜音,他罕見的感到有些無力。
磕不得碰不得,輕不得重不得。
“我很高興。”
“真的。”
桑惜音看着他道:“你知道嗎,其實我不止一次想過,如果我不管不顧,與你相認,與你說開,與你在一起,會是什麽樣。”
“或許會收到許多祝福,或許會遭受許多非議,或許……也無人在意。”
“就如你擔心,我也同樣擔心你。”
擔心他所擁有的一切會因為自己而受到損害,擔心他會因此而不快樂。
郁止心中一嘆,正想再說一遍,這個世上,除了他,自己沒有在意的東西。
卻又聽桑惜音繼續道:“未來如何,我不知道,也不去想,但現在,我不會走了。”
郁止擡頭,看着對方那雙平和的雙眸,心中有種終于放心的喜悅和塵埃落定。
他知道,桑惜音是在說他不再逃避,不再拒絕。
卻沒說在一起。
到底還是不忍心。
留給郁止随時能反悔離開的機會。
桑惜音唇邊勾出一抹微笑,目光中卻露一絲哀求,“就當滿足我一個小小的心願。”
你的心願,卻是給他放手的機會。
郁止說不出自己什麽心情,桑惜音比他想的還要豁達,也比他想的還要心軟。
再見多少次,對方都能讓他再次心疼。
郁止淡淡笑道:“好。”
未來有多久?他們都不知道,但只要想着念着陪伴着,沒有明日也不會可怕。
不遠處的馬路上傳來汽車開動的聲音,不多時,一輛車子行駛而過,接着便是午休的人們外出辦事幹活。
四周的屏蔽消失,兩人似乎再次進入人間。
郁止緩緩閉眼,沉靜的心令他整個人都寧靜祥和了下來,心中的不安定消失。
“你聽到了嗎?”
桑惜音:“什麽?”
“風聲。”
風聲在響,輕奏樂章,為這一刻的歡愉歌唱。
桑惜音沒有立即回去,他來這兒本也是因為許久沒來,而郁止便也留下陪他。
兩個保護他的人也跟着住下,索性這裏住處也多,不愁住不下。
但是對于郁止和桑惜音的關系,他們有些琢磨不清。
看着他們好像挺親近的,但是怎麽親近的有點奇怪?
不像是長輩晚輩,也不像是忘年交,分明沒什麽出格的行為,卻總有股特別的氛圍,讓他人無法融入。
如果忽略兩人的年齡和輩分,大概會有其他猜測,可正因為這相差太大的年齡,讓這二人一葉障目,如從前的桑行雲一般看不清。
達成共識後,桑惜音和郁止還是和從前一樣相處,但比從前自然了許多,沒有隔着一層,說話意味深長,小心翼翼的感覺。
若是有經驗的人看,便會一眼看出兩人那宛如相處多年夫妻的生活模式。
鄉下日子很安靜,他們有時打理院子,有時一起研究讨論廚藝,有時一起看書,有時出門走走,哪怕遇到村裏的人,也是舉止自然,毫不避諱地打招呼。
桑惜音對外依舊稱郁止是認識的年輕人,郁止也并不多做解釋。
桑惜音原本以為郁止會不喜歡這樣的生活,誰知對方比他想象的還能靜下心來,住了幾天,一點浮躁的感覺也沒有。
這時他才真的相信,從前郁止所說的,喜歡寧靜的生活并不是假話。
心中不由松了口氣,這是不是意味着,他們或許能有更長的時間相處,而郁止,也會晚一點厭倦呢?
桑惜音這樣想着,面上微微一笑,并不遺憾,也無對未來的擔憂不舍。
只是一股淡淡的喜,在心上悄然蔓延。
“不知道哪來的貓,把桌上的肉叼走了一塊。”郁止出來道。
“什麽樣的?”桑惜音問。
“黑色,四只腳,腦袋上和尾巴尖是雪白的。”郁止訴說着犯罪嫌疑貓的模樣。
桑惜音想了想笑道:“是小伍家的,改明兒我帶你去他家蹭飯。”
郁止雖覺得自己家做的飯菜更好吃,卻也很喜歡桑惜音這樣坦然自在的模樣,笑了笑道:“好。”
汽車聲由遠及近,郁止沒在意,桑惜音卻是多看了幾眼。
不知為何,他總覺得這聲音有些耳熟。
熟悉的車子出現在眼前,桑惜音眉心微跳。
來人開門進屋,正要喊桑惜音,目光卻瞧見了站在桑惜音身邊的另一人,當即瞪眼道:“你怎麽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