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牆上來客今日起,你便宿在府裏的外院……
屏風那頭有了腳步,聲聲沉穩。一道墨色的人影緩步而來,瞧見蘇錦,眼中才有了笑意,“潤元。”
沈夢喚的是蘇錦小字,也是她親自贈予,取的是潤澤萬物,不忘根源之意。
想她半生收了衆多弟子,聰穎通透卻也寥寥無幾,難得才遇見一個蘇錦,又是個踏實能吃苦的性子,自然是萬般欣慰。
瞧見恩師,再想起沈原剛剛的話,蘇錦心裏越發愧疚,連忙躬身行禮,正要跪拜,手臂一緊,就被沈夢輕輕扶起。
比起半月前,蘇錦的面頰又清瘦不少,沈夢嘆了口氣,叫她坐下道,“這一路吃了不少苦吧。”
蘇錦的家境,沈夢十分清楚。
她不說難處,自己這個做老師的不能不想。
聽聞蘇錦預備五日前出發,她便暗地裏派了馬車前去接應。不但沒見着人,就是順着官道一路尋回京都,也沒瞧見蘇錦的身影。
蘇錦做學問較真,與人相處卻是木讷的緊。別是與人有了争執,起了禍端。
沈夢正為此事愁得睡不踏實,生怕蘇錦在路上遭遇了什麽不測,沒想到今日倒是見着了人。
“潤元,這些天你都去了何處?”
從陽平到京都,坐車需一日光景。便是靠腳力,也至多兩天。蘇錦花在路上的時間卻有整整五日,這不得不叫沈夢憂心。
“學生順道去桑家鎮尋了翁娘子。”
伸手從包袱裏拿出護了一路的宣紙,蘇錦小心翼翼地雙手遞上,比起廳裏字畫所用的紙,的确是差了幾個檔次,她悄悄看了沈夢的神色。
面上倒是沒什麽不快,只盯着那一卷宣紙,看了又看。
她不言不語,蘇錦有些窘迫,忽得有些拿不準這份禮是不是備得太輕,“恩師對學生提點甚多,如今學生能入青山書院求學,也多虧了恩師引薦,學生無以為報。便以這紙聊表心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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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陽平到桑家鎮再到京都,又怎麽可能順路。
沈夢怔愣,似是沒有料到蘇錦提前出發,一路忍饑挨餓,竟是為了省下錢銀買宣紙。
“潤元,你的心意,為師收下了。”
身旁的婢女低頭,恭恭敬敬從蘇錦手中接過。
沈夢看向她身後明顯憋下去的包袱,心頭幾嘆,溫言道,“只不過,兩天前有人參本訴今年春試恐有洩題之嫌,是以書院閉門自查,遣了所有學子歸家休整,下月初才會重新開院。”
“多謝恩師告知。”
為了此次上京,家中僅餘四壁空牆。蘇錦垂眸,說不惆悵是假。好在來之前,鎮上私塾曾有意聘她做抄書先生。
如今回去,包袱裏省下的銅板倒也可以勉強度日。再抄書攢些錢銀,下次進京也能湊出點盤纏。
蘇錦略略安下心,正欲辭行,就聽沈夢又道,“為師也考慮過,你這來回着實太費時日,這樣吧,今日起,你便宿在府裏的外院。待下月初,再去書院報道便是。”
“恩師,如此不妥。府內有家眷,潤元不敢叨擾。”蘇錦急急婉拒。
沈夢面上含笑,心中更是看好蘇錦。
若是旁人,單為了沈府這二字,都會欣然答應。更別提,原兒姿容似仙,多少學子挖空心思,想要一步登天,雙喜臨門。
偏蘇錦避如洪水。
沈夢莞爾,随即朗聲道,“潤元不必擔心,外院與內院隔着一道門,若非從內院打開,院牆深深,內外二院絕無可能互通,你就在那安心讀書便是。”
“恩師,還是不可。”
這世間最忌瓜田李下,便是光明磊落,尚且還會有流言四起。更別提,她的心并不光明。
耳垂好似被人重重捏了一下,恍惚間還能聽到那翩然似仙的郎君嗤笑,氣音似羽毛,輕輕撓在蘇錦心頭,叫她又羞又愧。
“潤元,莫要推辭。這折子一出,來年的春試怕是會難上加難,你一來一回浪費時日不說,最近春雨多臨,萬一因此受涼,豈不是更加耽擱了讀書?”
“恩師,還是算……”
“潤元,這事就這麽定了。”沈夢瞥了身邊婢女一眼,那婢子會意,嘴角含笑幾步上前引路,“蘇姑娘一路勞頓,奴婢這就帶您去外院歇息。”
“恩師!”蘇錦還要推辭,被沈夢一個沉臉生生堵住了話,她下意識朝山水屏風那看去,臉上漸漸又燒了起來,“如此,潤元謝過恩師。”
沈府院牆連着青山書院,因此在內院之後又單獨隔出了一片,做了幾間屋,種上些花草綠植,留了一彎碧水淺潭,當做了外院。
蘇錦抱着包袱,望了望正在水潭裏嬉戲的錦鯉。靈動自如,當真是無憂無慮。
“蘇姑娘瞧瞧還有什麽需要的,只管告訴奴婢。”婢女将外院獨門的鑰匙交給蘇錦,瞧她瞅着錦鯉發呆又道,“再過幾月,這潭裏的荷花一開,更是好看。”
話畢,又覺得不妥。蘇錦在此處最多也就住一月,哪裏能等到荷花盛開。
她讪讪一笑,指着隐在幾人粗的垂柳後,與內院相連的木門,“蘇姑娘放心,那門多年不曾推開,早就積了一層灰。”
“蘇姑娘若是想去逛逛。”她推開院牆上的獨門,指着門外的巷道,熱心道,“從這裏出去,一直走到頭,便是沈府大門。因後面便是書院,是以這裏很安靜,是讀書的絕佳之地。”
“早些年這裏是大人獨僻出的書房,若不是主夫病弱,時時離不得人,這院子也空不出來。”
她見蘇錦也不是多話的人,一時又說了許多。
“蘇姑娘莫要再送,奴婢從這處單獨的木門經巷道,也就幾步路便回了府。日後三餐,都會有婢女從這門送來,蘇姑娘安心讀書便是。”
“多謝。”蘇錦從包袱裏掏出僅餘的銅板,遞了過去,“蘇某蒙受師恩,一日三餐萬不敢再麻煩,這些銅板不多,還請姑娘算算夥食費還差多少,蘇某定當想法子補上。”
“蘇姑娘這是作甚!”婢女連連擺手,“若是被大人知道了,奴婢怕是要被家法伺候。大人既留了蘇姑娘住下,又怎麽會與姑娘算這錢。”
蘇錦一窒,這兩貫銅板沉甸甸壓在手心,反倒成了燙手的山芋。
“不過,姑娘若是覺得過意不去,過幾日便是我家公子生辰,大人一向疼愛公子,姑娘不如投其所好。”
婢女有心結交,是以略略提醒,笑道,“況且蘇姑娘寄宿,若提前備賀禮,到時候家宴也不算失了禮數。”
“多,多謝。”蘇錦耳根滾燙,一想到幾日後又要見到沈原,心裏越發慌亂。
送走婢女,她這才推開房門。
到底是沈夢曾住過的,裏面的擺設用品一應俱全。蘇錦最是歡喜這一方書桌,恰恰好擺在窗根,春日明媚,推窗便是垂柳魚塘。
若是雨來,合着滴答聲響,也別有一番滋味。
說起雨,蘇錦低頭瞅了瞅自己的衣角鞋面,房內整潔,她也該是時候好好洗漱一番。
這些天連日趕路,也就只在河邊稍稍洗過發絲。如今一切安排妥當,蘇錦動手燒了一鍋水,将換洗的舊衣搭在竹制的屏風上,舒舒服服坐進了浴桶。
春日明媚,從紙窗透出的光被蘇錦一身水氣氤氲,略略浮出五彩的圈。
她難得有了少年人的玩心,雙手樂此不疲地捧起泛着熱氣的水,再瞧着水珠一顆顆從指縫露出。透亮的水珠晶瑩,滴滴墜落,砸在淹過鎖骨的水面,漾起漣漪無數。
“咚-”
窗外似是有了些聲響,蘇錦一頓,慌忙擦幹身上的水,等她套上衣裙,院裏早就安安靜靜,外門的門栓與柳樹後的大門全都關得嚴嚴實實。
只不過,她瞧了眼與內院相隔的院牆,雪白的牆壁上隐約留了幾個腳印。
這應當是過去就有的吧。
剛剛蘇錦沒注意這一處,一時也拿不準。
她發絲還濕着,一縷一縷披散在耳後,發尾帶着水氣,就連面上也白裏透紅,眼波流轉,端是無盡風流。
眼神落在身側的這顆大柳樹,春來冬盡,枯了一季的柳條早就抽出了嫩芽,條條綠絲随風輕搖,生機勃勃,
蘇錦心中感慨,伸手撫上樹幹,正要擡眸細瞧這百年樹木。
“喵~”
一聲軟綿綿的貓叫驀然從牆那邊響起,蘇錦怔怔回頭,不知想到了什麽,眼裏笑意越發明顯。
她站了片刻,肩上早就被發絲打濕,春衫單薄,剛剛蘇錦出來的匆忙,衣領并未系得整齊,露出些許的瑩白猶如上好的羊脂玉,溫潤有度。
低垂的柳枝無風而動。
而後真的風來,吹着那片瑩白漸漸透了粉。
蘇錦冷得略一哆嗦,又四處瞧了瞧,除了潭裏那幾條錦鯉,哪裏還有活物。
她慢慢溜回房,只道自己太過疑心。
坐在桌前,蘇錦接連喝了幾杯熱茶,這才消了身上寒意。只不過人一放松,就容易困頓。
尤其她又幾日沒睡過好覺,這會哈欠連天,剛剛沾了軟枕,不過片刻功夫就窩在床榻沉沉睡去。
“喵~”又一聲貓叫從內院響起。
柳枝晃動片刻,一抹月白色身影很是狼狽地抱着樹幹滑下,似是怕吵醒屋裏的人,刻意壓低了聲,依葫蘆畫瓢,“喵~”
有了回應,牆頭上很快滑下一根繩索。沈原手裏拿着紙鳶,爬了沒幾步又重新溜下地。
“公子?!”
沈原眉頭緊皺,一邊擡腳往蘇錦房間走去,一邊嘀嘀咕咕,不知說給誰聽,“我這可不是關心她,哪裏有人睡覺不關窗的,要是她再病了,娘定然又會長籲短嘆怨自己照拂不到。”
沒錯,他不過是來撿紙鳶的。
不過是恰好碰見,恰好替娘照拂與她。
可瞧見那人和衣而眠,連個被都沒蓋,微敞的衣領下瑩白一片。
關窗的手一頓,很不自在的替她蓋好被。
總歸是照拂。
沈原想了想,又把被角也給她掖的嚴嚴實實。
雖然她是個女子,萬一再有人爬牆而過,被看了去也是不好。
沈原心虛地又撇了眼被裏窩着的人影,反正他絕不是故意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