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四雅君子蘇某只是與公子在此共賞月色……
一句接旨辦事,周遭更靜。
衆人都細細打量着蘇錦,就連一旁幸災樂禍的宋太尉也怔愣在原地,更別提她身後的宋綿。
柳太師眯着眼,負手而立,“既是奉旨入宮,想來這位蘇姑娘必然是有些本事的。”
她輕蔑地望向沈夢,“也怪不得沈太傅會日日帶在身邊悉心教導。”
老奸巨猾的狐貍,便是得不了好處,也絕不會吃虧。
在場的都清楚。
今日的四雅盛會,雖說是要選出才情容貌絕佳的郎君。
但如今三皇女顧曉回京,吳貴侍父憑女貴,連帶着他膝下四皇子的親事也提上了日程,正打算在此次相看個如意妻主。
如今平白多了一個奉旨入宮的蘇錦。
其中年輕女子間的紛争,自是不必多言。
“這是自然。要不是當初五皇女與柳公子在柳家別院差點兒鬧出人命,蘇姑娘又怎麽會陰差陽錯的得陛下賞識。”
慶郡王與沈太傅搖了搖頭,笑得一團和氣,“說起來,她今日入宮,也是多虧了柳家。”
這一番話,說得清楚,卻未必能讓外人聽得明白。
柳太師微微垂眸,手中的玉杯一顫,也笑了,“郡王說笑,當日不過是個意外,左右也是小厮腳滑,如今那惹事之人已被杖斃,也算是給沈府一個交代。再者,孩子們不都好好的麽?”
“太師這句孩子們,還真是親切。”慶郡王輕笑,撚着袖邊的金線。
“聽聞,柳太師那處別院,水域寬闊。想來在山中引水也花費了不少銀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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慶郡王面上帶笑,卻無端的讓人心生冷意。
“郡王有所不知,那一處恰好有地下河,無需外力引流。”柳太師含笑,轉頭尋見宋太尉,“修建之時,宋太尉也曾瞧過地貌。”
“這......”宋太尉笑得人畜無害,狀似為難道,“我一介武夫,哪裏懂什麽地貌,不過。”
她稍稍一停頓,“當日工匠的的确确是在泥土之下挖出了水流。”
宋令不愧是陛下身邊的紅人。這一番話既給了太師情面,又将自己推脫開來。
殿內清香袅袅,三公,郡王談笑,又哪裏能輪得到他人插嘴。
淡淡瞥向氣定神閑的柳、宋二公,沈夢笑道,“柳家別院那處湖泊,至多也就深一丈,卻能在湖中央建起攢尖頂覆琉璃瓦的閣樓。如此能工巧匠,實為不出世之才人。”
在場之人,都知曉沈太傅曾在北涼歷練,在那不知打了多少坎兒井,看地勢尋暗河,那都是門清。
她這話似褒實貶,柳太師面上有些挂不住,只做了個傷感神色,“此人有才不假,就是命苦,聽聞前幾日上工時,不小心跌進了坑裏。”
宋太尉也跟着一嘆,“太師向來惜才,想來乍聽此消息,定是十分悲痛吧。”
“若非天妒英才,将此人派北涼,說不定會大有用途。”柳太師哀嘆連連,聽得慶郡王冷笑,“怎得就這麽巧,太師每每得了個人才,不是暴斃就是人禍。”
“郡王說這話,可就傷人心了。”柳太師被她諷得面上青紅交加,卻又礙于品階,無法出言反駁,只僵笑着道,“事有湊巧,月有圓缺。左不過老生時運不濟,才遇上這些變數。”
“話也不能這麽說。”宋太尉眉頭一皺,不贊同,“這與太師何幹?生死有命,非人力可以幹預。是她們有福運,才會在大限将至之時,得遇伯樂。如此,這一生也不算白來。”
她們兩人一唱一和,頗有惺惺相惜之感。
慶郡王搖頭,與沈夢示意,去了自己位上。
蘇錦聽了半晌,待周圍談笑漸起,方才低低問道,“恩師,剛剛所言......”
“不錯。”沈夢轉頭,與她笑道,“當日你救了原兒不圖所求,令陛下印象深刻。是以今次帶你前來,全因陛下口谕。”
蘇錦左眉突突跳了幾下,似是知她所想,沈夢只輕道兩字,“放心。”
月下清輝,透過窗楹,映出一地清冷。
偏殿之中,各府主夫坐在一處,前來參宴的小公子們都被單獨帶去了玉竹殿。
今日比試,作畫、插花、茶道與琴藝這四雅。
畫作與插花皆不署名,由內侍亂序送往福寧殿,由陛下與各位大臣一塊品評。
茶道與琴藝則有坐鎮偏殿之中的的鳳君與各府主夫親評。
玉竹殿內,燭火通明。
須臾,便有徐姑姑的聲音從殿外傳來,“陛下口谕,今日四雅皆以渾然天趣四字為題。”
話音剛落,訓練有素的內侍魚貫而入,手捧作畫所需筆墨紙硯依次供于各人矮桌之前。
宮女們推開內裏門窗,垂眸靜立于玉竹殿外。
徐姑姑與殿內的小郎君一一笑過,“各位公子,若有所需皆可囑咐身邊內侍。另,作畫與插花需在一個時辰之內完成,公子們以這柱香為令便可。”
今日前來郎君,不過八人,除了眼熟的柳茗與宋致,其餘五人與沈原也不過是泛泛之交。
香已過半,沈原坐在桌前,卻遲遲還未動筆。
長睫傾覆,遮住了其下糾結的目色。
若是一切照舊,今年的四雅君子之名必然如同探囊取物一般容易。
只不過,前世裏他挖空心思得這虛名,為得卻并非自己,而是希冀以此來挽回在柳家別院、百花節中盡毀的沈府名聲。
世人說他妖豔狐媚,沈原可以不在意。卻無法容忍旁人當面說他母親教兒不善,恐有誤人之嫌,實在是難當大儒之名。
可即便他成為京裏的第一公子,那些人不僅沒有消停,反而說得更加難聽。
如今,他還是清清白白的沈家小郎。
再想起馬車之上,蘇錦的那番話。沈原唇邊忽得有了笑意,小笨魚雖然不在意這個,但若是能以第一公子的身份嫁她,也是一樁美事。
但今年的第一公子,卻不能是他。
念着蘇錦,沈原下筆更加流利,色彩越發大膽鮮豔。
山水之間,漁人行舟。樹下嬉戲孩童,全都躍然于紙上。
宋致與他鄰桌而坐,桃花眼微微睨了過來,嘴角一撇,複拿起修剪好的花枝插進瓶中。
花藝講究層次意境。
兩世為人,宋致早就摸清了女皇的喜好。畫作插花,他本就不比沈原差。茶道亦然,唯獨琴藝稍遜。
不過,他早知題目,又在家中苦練數日。單這一首古曲,就連教習師父都贊嘆不已。
是以今日這第一公子美名,他勢在必得!
香灰落地。
內侍款款而來,将畫作與插花玉瓶一一移至福寧殿。
偏殿之中,茶藝進行已然過半。
合着琴音流瀉,斂情而發,勾抹複挑,音久韻遠。
可不論底下的小公子如何賣力,始終不見鳳君有過笑意。還有幾人懼其威,整個人都顫得不行。
比來比去,前六人之中,依舊是柳茗最為出色。
如今偏殿之中,只剩宋致與沈原還未比試。他用餘光瞥了眼身側的站着的月白色人影,垂眸靜待鳳君發話。
果然,鳳君久坐已然有些發悶,亦如前世一般,要他們二人同彈一首古曲,以技藝分出高低。
瑤琴自來都是雅致之物,講究飄逸灑脫,何時聽過以琴鬥技。
衆人嘩然,卻也不敢多說。
淮安抱着瑤琴在殿外等了半晌,乍聽這消息,也不敢耽擱。連忙将瑤琴遞給前來取物的內侍。
靜心焚香。
宋致與沈原相對而坐,郎君含笑,一媚一冷。
頃刻間,迂回曲折,盡藏袅袅之意。抑揚起伏,宣情克制,兩人廣袖翩翩,琴音傾洩,竟是不相上下。
餘韻綿長,聲聲清和如細雨滴答,更似春草萌生。
琴音透壁,福寧殿中也都靜了下來。
衆人傾耳,手指微撫,低低合着。
須臾,琴音漸急,似有萬馬奔騰,铮铮作響。正高昂時,忽得聽得一聲低鳴。
蘇錦心口一緊,這琴弦斷裂,稍有不慎便會割傷手指。
她忍不住往殿外望去。
好在宮中早有禦醫随侍,沈原手指将将才流了些血,就已經抹上了極好的白玉膏,嚴嚴實實用棉布裹了起來。
正要下跪請罪。
鳳君一嘆,“罷了,總歸也是意外。”
狹長的鳳眸看向在場的另一郎君,贊賞地點了點頭。
徐姑姑一貫機靈,連忙讓內侍遞上福寧殿的評定人選。
“宋致。”
桃花眼的郎君上前跪拜,鳳君含笑,“今夜之中,你琴藝略勝一籌,四雅君子,當之無愧。快快起來,随本宮去福寧殿觐見陛下。”
宋致一頓,前世之中,他分明記得沈原奪了這名號,只是随父領賞,并未去過福寧殿。
如今突生變故,他一時不好分辨前路是喜還是憂。
桃花眼悄悄瞥向沈原,那一襲月白正依偎在溫容懷中,舉着包成小粽子的食指,滿臉委屈嘀嘀咕咕不知說些什麽。
宋致垂眸,說不羨慕是假的。
他爹只是小侍,這種場合哪裏有露臉的機會,而宋主夫又一貫體弱,自是不會參宴。
如今踏進福寧殿,跪在女皇面前。聽見母親驕傲謝恩的聲音,宋致這才踏實許多。
殿裏烏泱泱的坐着好些人,他垂着頭,用餘光悄悄尋着蘇錦。方看到她,唇邊笑意還未起,就聽鳳君喜道,“陛下,宋公子才貌雙全,配于三皇女做側君,也算一段良緣。”
“側君?”女皇皺眉,瞧着下首跪着的郎君,“此事不急。”
鳳君自是料到女皇不會同意,如今試探出了她的底線。心中安穩,也就不再強求,只溫溫笑着。
一出波折,言語間便煙消雲散。
宋致松了口氣。
等到殿內酒酣舞美之時,桃花眼的郎君這才偷偷溜出。
他早就買通了幾個內侍,一路隐蔽地尋去了偏殿之後的一處假山。
不多時,果真瞧見鬼鬼祟祟前來的宋綿。緊接着那邊也來了一個披着黑鬥篷的人影。
宋致冷笑,等裏面一對野鴛鴦纏綿難斷,這才悄悄在假山進出口處都點了火。
這裏本就僻靜,如今煙味驟起,驚得裏面兩人衣服都穿不利落,想要落荒而逃,又被火勢所逼。
宮中侍衛巡邏,乍見火光,當即連聲高呼。宋綿哪裏經過這場面,哆哆嗦嗦被濃煙所嗆,懼怕之下,腿一軟便倒在了地上。
入夜而來的那人哪裏還管得了地上的宋綿,趁着人多,悄悄混進滅火的內侍之中。
宮中走水,不過片刻,已然能聽到鳳君車辇儀仗靠近時的聲響。
宋致躲在樹後瞧得解氣,如此一來,別說是宋綿,便是他那娘親,也難逃幹系。
總歸爹也不過是個小侍,樹倒猢狲散。以他現在的財力,養活爹早就不成問題。
只不過眼下侍衛衆多,想要抽身離去,卻有些難。
身後有輕微聲響,宋致猛然回頭,待看清來人又忍不住低呼,“怎得是你?!”
蘇錦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悄悄拉起他的衣袖,示意宋致跟上。
初夏樹木初成,枝葉繁茂。夜裏起風,吹得樹葉唰唰作響。
如今,卻成了她們最好的掩飾。
兩人繞來繞去,一路躲躲閃閃溜回福寧殿前的涼亭。
除了借故離開的鳳君,此時的福寧殿裏依舊歌舞升平,宮女內侍也多在殿內伺候,守在門前的宮人反倒不比之前。
蘇錦這才松了口氣,還好來時溫容怕她們迷路,細細說了這福寧殿大致的方位與周邊。
“你都看到了?”宋致苦笑,“其實我,我并非心......”
“宋公子不必多言。”蘇錦從懷中遞過一方素帕,示意他擦擦手指。她眉目之間淡然,與他指了天上玉盤,“蘇某只是與公子在此共賞月色。”
咔嚓——
身後有枯枝被人狠狠踩斷之聲,蘇錦回頭,正對上沈原鐵青的臉,郎君咬牙,笑得陰恻恻的,“那敢問阿姐,今夜月色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