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底線衛俊:以前的楊瑛在今天死去了………
水開了,村裏69口人也到齊了。
他們穿着新的棉袍,聞着空氣裏的香油味,只覺自己好像在做夢一樣。
燒滾的水裏下了脫水蔬菜,打了雞蛋花,加了面條火腿腸後,又淋上了香油。此刻,空氣中滿是芝麻香油的味道。
這些人吃飽都難,更別說吃香油了。這會兒聞到油香,個個都有些坐不住了。
楊瑛也不廢話,自我介紹了下後便道:“先吃飯,有什麽事吃完再說。”
鄉民們向楊瑛行了*禮,含着淚,捧着碗,一個個上前打面。
加了蛋花火腿腸,淋了香油的篤爛面,是鄉民們覺得自己這輩子吃到的最好吃的東西。
原來這就是湯餅。
真好吃啊!
鹽也放得足。
那個紅紅的像肉一樣的東西也很好吃。
還有,這個天居然能吃到綠菜!這真得不是在做夢嗎?
村民們含着疑問、感動的心情将面條吃完,然後十分規矩地起身,站到楊瑛跟前。當他們發現楊瑛吃的東西跟他們一樣時,心裏就生出了一種親近感。
楊瑛擦了擦嘴,道:“今日過來也沒別的事,就是想再跟你們說說遷移的事。”
陪着楊瑛坐了半晌的老漢王大山顫顫巍巍地行禮,道:“貴人給糧給田收留我們這些沒用的人,要再拒絕就太說不過去了。別人我不知道,但老漢願意跟貴人走,只要貴人不嫌棄,老漢給您坐田埂上趕趕麻雀還是可以的。”
楊瑛笑了,“老阿爹,您今年都六十有二了,便是見了天子也只要行彎腰禮了。我大昭以孝治天下,您這年紀該享清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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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大山抹着眼角,“老漢兒命苦,兒子都沒了,老伴也走了,活着也是累贅。若不是遇上貴人您,也不知還能不能熬過今年……”
王大山便是石頭與竹條的祖父。聽到祖父這樣說,人群中的石頭竹條等人都哭了起來。
楊瑛眼睛有些發紅。這樣的場景無論見多少次都是讓人心痛的。這世上有人吃鴨肉可以只吃最嫩的一塊,可有人卻連一件蔽體的衣裳都沒有,就真真是窮死的。
她側頭,擡手擦去眼角溢出的淚,回頭努力笑着道:“都過去了,只要集村并寨了,日子就會好起來的。你們放心,合并以後直接歸我管,沒人可以再欺負你們了。”
“啊,那,那感情好!”
王大山以及一幹村民激動地跪下,“貴人,我等願聽您調遣,哪怕賣身為奴!”
“不用。”
楊瑛擺擺手,“還做你們的自由民,只要好好過日子就行了。”
她朝曹順使了個眼色,曹順立刻招呼士兵将車上的糧食搬下來。楊瑛指着這些糧食道:“搬遷每人都有糧食補發,每人一百斤。不過考慮到你們要去新家不容易,所以一百斤的糧等到地了再發。
這裏的1500斤粟米(現代750斤)是額外贈予你們的,讓你們在這幾天內吃的。你們好好收拾下,三天後,我便派人來接你們。”
她頓了下又道:“哦,對了,你們每家每戶所擁有的田産我也登記好了。屆時等你們到了新家,每人每口,小孩也算,都分十畝地。若是原先就有地的,則再加上去。地我們已經開墾過一遍了。新開地雖然比不上熟地,但我們有更好的農具,更先進的耕種方式,畝産百斤不是問題!”
村民一聽這話就激動了!
別人說這話肯定是诓人,但楊瑛是什麽人啊?
那可是仁慈之名傳天下的女*神仙啊!
聽說她在酸棗城上彈了一曲就吧封冼吓得軟了腿,她說能畝産百斤定能畝産百斤!
其實楊瑛怕吓到他們,沒敢說兩百斤。但就百斤的産量也足夠震撼人了。畢竟彼時的大昭上等田也不過就這點産量。
比起明天是不是有肉吃,其實農民最關心的還是有沒有地。這群人淳樸不假,可要不拿出點實際利益,想要讓遷移也是很難的。
現在一聽說分田,發農具,這些人就按捺不住了。有那心急的立刻叫了起來,“貴人,我們沒什麽東西要收拾的。我家的地早沒了,若不是您來,連件像樣的東西都沒有,我們現在就能跟您走!”
“對,我家也沒啥東西,現在就能走!”
楊瑛呵呵笑了起來,“還是收拾下,我還得去下個村,三天後,我派人來……”
“報!”
話未說完,便有一小兵策馬飛奔而來。到了近前,翻身下馬,喘着粗氣道:“先生,不好了!”
“怎麽了?”
“先生,三天前您去過的小豆莊、高家村、合口莊、劉家村的人都沒了!我們今天去接人,活着的村民一個都沒有了!
“什麽叫活着的村民一個都沒有了?!”
楊瑛驚得站了起來,“什麽意思?!說清楚!”
“小人也不清楚。小人按先生吩咐前去接人,但等我們到了那裏,就見到了屍體,村裏村外走一圈,一個活人都沒發現,許多房子也被燒了。地窖裏打開,一顆糧都沒,似是遭匪了。”
“不,不可能!”
楊瑛還未接話,王大山就激動地叫起來,“老漢并非陳留人,老漢以前并也不住這裏。那時老漢也不過七八歲,鄉裏忽然就鬧起了匪患。許多人懼怕匪患,眼見周圍的村子一個個消失,便紛紛外逃。
我老王家那時人口多,有四五百族人,在當地也算得上是有臉面的人家了。族人商議後,舍不得家業,便留下來,打算抗擊土匪。哪裏曉得,那天晚上來的不是土匪,而是穿了皮甲,帶着刀的豪族家仆。
他們将人一通打殺,老的弱的殺死,強壯的抓回去,老漢跟十幾個族人拼了全力才逃了出來。他們一路追殺我們,後來還是遇見了義士相助,才逃到了陳留郡,在這裏安了家。這一定不是匪患,這一定是豪族玩的把戲,趁機搶人!蒼天啊,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們?!”
老頭跪倒在地,長滿老年斑的手死死地抓着身下的黃土地。淚水從他的眼角溢出,流過那充滿溝壑的皮膚,淌過嘴角,落在黃土地上,将泥土打濕。
“我們,我們無所求,不過是想作為一個人活下去罷了!為什麽要這樣對我們,為什麽啊!”
撕心裂肺的嘶吼聲回蕩在村口,悠悠的,傳出去老遠。漸漸,村民亦随着老漢哭泣了起來。從隐隐的壓抑到放聲大哭。
死的是別村的人,可卻感同身受。
他們跪倒在地,放聲痛苦,一聲聲的*質問落在楊瑛心上,讓她渾身的血液開始上湧。
世家!
就知道,他們一定不會就這樣認輸的!
這是對她的回擊嗎?!
用鄉民的命?!
她忽然又想起書裏的那個數據。
書裏說,在曹肅與劉輩孫谏的兒子進行了池壁之戰後,人口不足百萬。前陣子,她發現村莊消失,以為人是被抓去服勞役了。但現在聽王大山這樣說,這個數據立刻就可疑了起來。
大昭經過幾十年的混亂人口下降的确厲害,甚至曹肅後來自己寫了一首詩裏也說生民百不遺一。但是若人口真得下降到像書裏說的那樣,曹肅等人還怎麽繼續打仗?種族都要滅亡了啊!
所以只有一個可能,那些被他們抓走的村民直接被取消了戶籍,成了名義上的死人。然後這些“死人”又轉換成自己的家仆,私兵。如此,這些人給自己幹活,既不用上稅也可以肆意殺孽,還能壯大自己的實力,當真是一舉三得的“好手段”!
楊瑛情商不是很高,但她到底是受過現代教育,學過辯證的。聽了王大山的話後,她立刻從這些數據中發現了端倪。她再回想了這些日子了解到的東西,便慢慢明白過來了。
世家抓自由民為奴并不會被诟病,從這本書記載的數據來分析,這是一種大家都默認的方式。他們擁有大量田地卻不交稅。因為大昭三百年的歷史裏有一大半時間是靠這些世家撐起來的。
久而久之,他們便成了特權,不用交田稅。所以這也是曹肅不是朝廷認命的陳留太守便會連稅都收不到的原因。因為陋習已成了默認的法則。曹肅若是太守,那起碼還能以交稅的名義去弄點錢來。
但那弄來的也不是稅錢,而是世家們的贊助,是要大肆給他們宣傳的。
楊瑛想想這些,再看看眼前哭得凄慘的村民,怒火已是燒到頭發絲了。
自己太天真了!
自己動了他們的奶酪,擋了他們的財路,他們又怎可能這樣輕易放過自己呢?丁保是雞,村民也是雞,一場鬥争下來,丁保死有餘辜,可村民是卻因她的天真而死了!
報仇!
兩個字在腦海裏升騰而起,讓她的雙目變得赤紅!
如果要打破這舊世界必須付出代價,那麽這個代價也應該是她來付!
她握緊了拳頭,沉默了半晌,道:“真哥,你去安排下,将我們這兩日見過的村民都接回城裏。我們的帳篷還有很多,暫時住帳篷裏,我庫房裏的糧食布匹你随意取用。跟五谷說,就說是我吩咐的。”
“是!”
“順哥,現在跟我回去,點上一千人馬,帶上散震雷,跟我走一趟。”
曹順驚道:“小妹,你要做什麽?!”
楊瑛朝着自己的自行車走去,一直走到車前了,才微微偏頭,一字一頓道:“以牙還牙以眼還眼,以世家血祭鄉民!”
“小妹!”
曹順驚呆了!
他不敢相信,眼前這個連背影都充滿肅*殺氣的人會是那個楊小妹。
她明明是抽打下丁保都會顫抖的人,現在居然要去殺人?
楊瑛沒有說話,她跨上了車,自行朝着陳留城的方向而去。
她來真的……
這是曹順唯一的感覺。
他不敢逗留,立刻與衛俊帶着人追了上去。
一路上楊瑛都很沉默。
她在原來的世界生活了二十八年,來這個世界十四個月,她的人生經歷加起來有二十九年零兩個月。
在這二十九年零兩月的人生經歷裏,法制觀念就如一根弦一般,緊緊地紮在心間。哪怕面對着這樣的亂世,要她舉手去殺一個不能反抗的人,她都做不到。
生命是珍貴的,不應該被輕易剝奪。如果他有罪,也該先上審判臺!
但是,就在剛剛這一瞬,她二十九年的人生價值觀全部被摧毀了……
村民被殺是對她的警告。
他們用一種最殘忍的方式教育了自己!
無辜的人,因自己而死……
楊瑛騎着車,風卷着她的長發,讓她的眼前變得模糊。
那些人跟她沒有什麽關系,但她記得他們的笑臉,記得他們眼中的期待與漸漸湧起的希望。
撇去身上的裝束,這些村民與她又有多少區別呢?都是想為了未來奮鬥的人,他們不該這樣死去。
腳下蹬得越來越快,眼前也漸漸明朗。
是了。
這裏容不下自己的天真。
這是一個已經徹底奔潰的社會,容不下一絲天真。
想要獲得繁榮,唯有以王道對霸道,以更狠厲的手段去應對,如此才可能實現夢想!
她拼命地騎着,速度快極了。
衛俊策馬追随在其後,他望着楊瑛的背影,這一刻,他生出了一種奇怪的感覺。
以前的楊瑛……
在今天死去了。
他心裏湧起一絲慌張,可漸漸又冷靜下來。
楊瑛的天真消失了,或許對于一個已經入世的人來說是好事。
唯有看得見殘酷才能更好得行走于世啊!
想到這裏,他便是策馬追上去,喊道:“玉貞,你做什麽,我都陪着你!”
楊瑛側過頭,沒有多餘的回應,只回了個“嗯”字。
淚水已幹了,在臉上留下的痕跡亦被寒風吹散。她沉默着,用力蹬車向前,這一刻,衛俊感覺到那個纖弱身體裏爆發出來的力量是何等可怕!
那個眼神……
是志向意志的體現!
她不許有人傷害平民,原來,這就是她的底線。
想到她真是自己猜想的那樣,衛俊心底便湧起一絲自己也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這感覺來得劇烈,以至于一下子,他便覺得自己跟楊瑛走進了一個世界裏。是徹底的走進去,他們都是一樣的人。
難以言說的親密感在心底隐秘升騰着,他的目光落在她身上,心裏思忖着:或許這就是人們說的志同道合吧。
回到陳留,楊瑛去見了曹肅。
曹肅聽完都覺自己是不是出現幻聽了?
楊小妹跟他借兵,要去收拾世家?那個拿鞭子抽幾下人手都抖,看見自己殺了人晚上就做噩*夢的菜雞居然跟自己說,要去張家大開殺戒?
我今天睡醒了沒有?
其實他已經收到遷徙村民被殺的消息,他也是極為憤怒的。經過楊瑛帶來的後世經驗以及這回嘗到的甜頭,他已經深刻地意識到了,百姓比豪族更靠得住。
所以集村并寨他很重視,将這個視為自己事業的起點。但眼下村民被殺,消息一旦傳出去,村民懼怕,這事必是要黃。所以,他也正在琢磨要怎麽反擊回去,給村民壯壯膽,好讓集村并寨進行下去。
只是他沒想到楊瑛這個菜雞比自己更狠。自己只是想找個借口去殺兩個人,可楊瑛倒好,直接要提火.藥,這是不炸死世家不罷休的樣子啊!
他望着楊瑛,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一番後,道:“小妹,你确定?”
“我确定。”
楊瑛顯得很平靜,“今日不扳倒他們,集村并寨就完了。集村并寨完了,我所有的計劃也都完了。而且……”
她望向曹肅,想着他在書裏的幾次屠城舉動,便聲音冷硬地道:“對平民下手是我們那個時代最不能忍受的事,我亦如此。今日這些村民因我而死,我若不替他們報仇,我良心難安。”
盡管知道楊瑛是個直來直去的人,可曹肅還是在這一刻聽到了她言語裏變相的警告。
她為何會這樣說?
難道我以後犯了相關的錯誤?
他按下心中的疑問,點點頭,“我亦想收拾他們。這些鄉民可都是寶貝啊,玉貞。”
他笑了笑道:“玉貞,我陪你去吧。”
“不用了。”
楊瑛道:“兄長是要做大事的人。世家既要打壓也要用,我們沒那麽多認字的人,所以壞人只能我來做。”
她頓了頓又道:“我倒要看看世家的塢堡擋不擋得住火.藥。”
楊瑛帶着一千人出發了。
一千人中有三百人是騎兵,剩餘的也都是軍中精銳。
這多人出動自是引起了民衆注意。
“這,這是要打仗了?”
“我看不像……你看,那是玉貞姑娘,真打仗哪會是玉貞姑娘帶頭啊。只是為啥他們都穿了孝衣?”
“對啊,在皮甲外紮着白色腰帶做什麽?這是去奔喪?誰死了?”
民衆議論紛紛,搞不清楚發生了什麽,但想想只要不是打仗便好。至于哪個權貴老爺死了關他們屁事?
楊瑛一行人披麻戴孝,從陳留出發後,直接去了出事的村莊。
被殺的村民不能這樣無聲無息死了!
她要帶他們一起去報仇!
到了地點,将死去的人收斂,灑上石灰,用布包裹起來後便放到了騾車上。楊瑛每一個人都仔細看過,她要将他們的模樣記在心裏,告訴自己,這些人本可以不用死!
收斂了村民屍體後,她立刻奔向了張家的塢堡。
随着世道的混亂,許多世家都興起建塢堡的風氣。白巾之亂後,這等風氣就到達了頂峰。不光世家在搞,許多富商也在修建塢堡。
塢堡就好比一個小城市,不但有*圍牆以及各種防禦建築,裏面還駐有大量的家兵。張家身為本地頂級的世家,自也是在城外建了塢堡的。
楊瑛來到張家塢堡前,饒是有心理準備,還是被這龐大的規模給驚了下。
她用望遠鏡觀察了下,發現僅是城牆便達到了十二三米的高度。而此時的陳留城的城牆高度也不過只有十五六米這樣。
世家豪強的富庶可見一般。
在塢堡圍牆內,可見一座約有五層樓高的閣樓矗立中央。塢堡四隅都設有二層角樓,與正門門樓遙相呼應,由飛棧相連。再細看,發現這塢堡的所有窗戶皆是透窗,想來是起觀察之用的。
通過望遠鏡,還看到飛棧上多有奴仆往來,端得是一副鐘鳴鼎食之家,熱鬧非凡。
看到這裏,楊瑛回頭望了望車上死去的無辜村民久久,又吩咐所有人下馬,埋伏在張家塢堡附近,不要作聲。
此刻已近黃昏,他們要摧毀這城牆,白日裏自是不便。
一行士兵躲在遠處草叢裏,無聲地凝視着前方。都是十裏八鄉的好男兒,看見鄉親被殺,心裏自是憤怒。
而此刻,殺人兇手的家裏賓客滿座,絲竹琴聲繞耳,笑語不斷。
再回頭看車上那六十多具屍體,便只覺眼睛燙得厲害,似有血要流出。
這群人,不事生産,依附在他們平民身上,吃光了肉還不算,還要吸幹他們的血。
在朝陽鎮的朝陽即将突破黎明的黑暗之前,滿懷希望的村民死去……
殺光他們!
無聲的念頭在心裏盤桓着。
就像先生出發前說的那樣,我們今日造了孽,但起碼我們的子孫後代不用再受奴役!
人活着不光光是生存,還要有尊嚴!
夜幕很快降臨,初春的寒露打在身上,只覺冷得刺骨。但是,埋伏在塢堡周圍的士兵仍如一塊磐石一樣,并沒有因為這寒冷動搖半分。
一個不具備信仰,不知自己為何打仗的軍隊是沒有力量的。
楊瑛雖然沒去普及什麽道理,但是卻以行動告訴了士兵,他們應該為誰而戰!
夜深了,塢堡內的燈火次第熄滅,只剩下角樓的燈火還亮着。他們像是暗夜裏的眼睛,幽幽地望向黑夜深處……
楊瑛慢慢起身,跺了跺已發麻的腳,拔出曹肅借給她的青釭劍,望向遠處塢堡,沉默片刻後,沉聲道:“行動!”
二十個士兵背着重達十斤的炸.藥包,迎着深夜的露水,匍匐過草叢,摸到了牆角邊。
一場跨時代的對決即将開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