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決定
北邊兒簡家軍聽說戰得得意,人皆稱,那一位簡家二公子竟比他兄長還能征善戰,治軍又嚴明,所克之地,懲惡揚善,百姓皆安,主動向簡家軍送糧納稅,這樣的人才,先前,竟是埋沒了,其人又忠心不二,日日都要向錦城方向遙拜其主錦城王爺蘭瞻,讓那幾十萬軍隊皆以蘭瞻為神人。
人們對簡家軍的動态的關心程度,一日日的,勝過西邊兒趙家的動态,也聽說,趙家和朝廷的大軍僵持着,畢竟數量少,一日日,逐漸衰頹了下去。
若不是還有簡家軍這支反軍,西邊的戰事倒是不足為慮,皇上幾次三番向簡榮铎下招安令,簡榮铎一邊向京城的來使表達自己仍忠于皇上的心,一邊又向自己的軍隊大數朝廷之劣政,一路加緊行軍,摧枯拉朽似的接連戰勝,其實,也非是朝廷政治太過糟糕,只是簡家世代的功勳名望,從未出過罪臣,簡榮铎一路的戰事,又從無敗績,叫原本就游移不定的人心隐隐向簡家偏了。
市井上又不知何時起了這樣的說法:說蘭瞻乃天命所歸,簡榮铎便是天上的戰神轉世,生來就是為了輔佐蘭瞻榮登九五的。
這說法越傳越真,漁民在河中捕魚,還撈上來一塊兒石碑,上書:将星護主,皇天庇佑。
石碑連夜就被皇宮來人擡了進去,漁民因此而死,卻仍阻止不了消息傳出去。
蘭瞻為主,簡榮铎為将星,與此,不正是對上了?
皇上氣得幾乎沒吐出血來,拿着寶劍恨不得将這石碑劈成碎塊,他哪裏不知道這是蘭瞻故意為之,可百姓是不知道的,外頭傳什麽,他們便信什麽。
九皇子聞聽外頭一日日的戰報,也不得不信他這位素來叫人尊敬的六哥,是真的反了。
內心的第一反應,竟是茫然地回顧了童年的日子——總是充滿算計和勾心鬥角的宮廷,他雖然沒有母妃,卻在父皇的寵愛下安然長大,蘭瞻在一夜間失去了母妃和親弟弟的時候,他還是個孩子,鬧着要找父皇,卻在殿前看見了這樣一幕:蘭瞻跪在地上,不要命似的磕頭,父皇陰沉着臉,面無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兒子,露出不耐煩的表情,命令侍衛将蘭瞻帶下去。蘭瞻拼命喊着“饒了母妃和矅兒吧父皇”,小小的身子卻根本無法從侍衛手中掙脫。
他紅紅的,流血的額頭,臉上閃閃的淚痕,都印在蘭睽腦海中,他想要為這個哥哥求情,卻看見父皇在蘭瞻被帶走之後憤怒地砸了案上的東西。
“孽子!”
蘭睽回過神來,老邁的帝王靠着龍床喘息,“朕早該把他和那個女人一起殺了。就當沒這個兒子。”
“父皇……”蘭睽張了張口,想要問當初到底發生了什麽,可究竟是沒有這個膽量,他鼓起勇氣,“兒臣鬥膽,想去找六哥談一談,請父皇恩準。”
“找他做什麽?你還指望和他促膝長談一番就能讓他罷兵就擒嗎?”
蘭睽抿了抿嘴角,沒有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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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只是覺得,曾經那樣為母親和弟弟求情的人,不該幹出謀逆這樣的事……
“九皇子似乎還有什麽話想說?”天玑直視着蘭睽,眼中帶一點笑意,好像在給他機會似的,蘭睽挺了挺胸,略帶猶豫道:“兒臣……若是六哥真的不聽勸告……兒臣,會替父皇……大義滅親。”
他的聲音越來越低,最後四個字幾乎微不可聞,皇帝的神色卻欣喜起來。
“你下得去這個手?”
“兒臣說到做到。”
“好!”皇帝宣來紙筆,咳嗽着斷斷續續書完了一道聖旨,将他賜予蘭睽。“睽兒,這道聖旨,給了你斬殺逆賊的權利……見旨如見朕,你,莫要讓父皇失望。”
蘭睽鄭重地接過聖旨,手微微顫抖着,真的,要帶着一道催命的聖旨去見兄長了?他暗暗地想,若是大皇兄沒有死就好了,帝位會順承,一切都順理成章,這些事情,就不會發生了。
蘭睽退了出去,皇帝的氣消了大半,天玑微微笑着,“九皇子長大了。”
皇帝沒有說話,眼神卻是欣慰的,他揮了揮手,衆人都退了下去。
天一日日寒了,世上大概沒有言穆這樣謀逆王爺,到現在為止,他一直安居在錦城,仿佛外頭高歌凱奏的軍隊不是他的手下,只有平日裏與韓碩等人在書房議事時的肅穆氣氛,才顯示他仍是戰局的操控者。
“王爺,有消息說京城裏派了一只萬人的隊伍直奔向錦城而來,您怎麽看?”
“萬人的軍隊?錦城有青江這道天險,別說是萬人軍隊,就是再多些也不足為懼。”言穆看向站在一邊的韓碣,後者眼睛直直地看着空氣,韓碩咳了一聲,他方才回過神來。
“議事之時,你魂游什麽?”韓碩厲喝一聲,他對這個弟弟向來嚴厲。
韓碣回過神來,茫然地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怎麽能告訴王爺,仁恕替聞楚把脈之後留下了一些藥就走了,而他問聞楚,聞楚卻什麽也不肯說,只是那沉默裏,是透着絕望的。深吸了一口氣,韓碣忍下心中的千頭萬緒,抱歉地低了頭,“韓碣知錯,只是有些乏了。”
韓碩看着他的确面色不好,便只責備地看了一眼,議事繼續進行,言穆偶一掃向韓碣,見他仍舊怔怔的出着神。
議事結束,只有韓碣依舊侍立在側,言穆喝一口茶,打量着他的神色,悠悠道:“說吧。”
韓碣愣了愣,顯然沒有反應過來,言穆眯起眼睛,“剛才衆人皆在我沒有問你,現在只有你我二人,你方才為何事出神,總該說了?”
“屬下……”韓碣跪了下來,“屬下在想……前幾日王妃說要去看望聞先生,後來私下問了我聞先生住在何處,屬下以王爺吩咐令聞先生靜養為由婉拒了王妃,在想這樣做是否妥當。在王爺面前失儀,請王爺責罰。”
“是這事。”言穆略加思索,“這樣說就很好。免你失儀之罪。”
韓碣暗暗擦去手心的汗水。
“說起聞楚,我許久未去看他了,等會兒,你就和我一起去一趟海棠別院吧。”
話雖如此,言穆先去的,卻還是快綠閣,韓碣遠遠候着,言穆輕車駕熟從小門進入,上一次來還是送走陸回青的時候。
金堂望着馬車遠去的眼神始終像一根刺一樣紮在他心裏,每當他想到金堂,就會看到那雙眼睛。
金堂周圍的小倌都已經被搬到別的屋子,整座小樓,幾乎就是金堂主仆二人的地盤,還未至樓上,便聽見一陣笛聲,透着說不清的寂寥,聽到這曲調的第一刻,言穆腦海中便閃電般地劃過一些他極不願意想起的場面——他聽見年幼的弟弟呼喊着皇兄,着急地要追出去,卻被宮人攔着,只來得及看到弟弟滿面淚痕,被侍衛毫不客氣地架走……
他搖了搖頭,将這畫面甩出腦海,淡淡的苦澀卻還是揮之不去。
也不知聽了多久,霁安走了出來,一下就看見了他,張着嘴望了望裏頭,似乎想喊,言穆擺了擺手,腳步輕緩地走過去,金堂依在窗邊,金衣垂地,手中把玩着一根竹笛。
直覺告訴他,那并不是簡單的眺望……
“聽說京城杜老兒奏樂的本事天下第一,不知比不比的上你。”
金堂似乎被吓了一跳,幾乎沒把竹笛丢了,用責怪的目光掃了霁安兩眼,便展顏笑了,“我也想知道,以後言公子得了天下,讓他來和我比試比試好了,說不定,我也能得個天下第一玩兒玩兒。”
言穆站在原地,忽而輕聲道:“我若得了天下,你願與我共享麽?”
“公子的天下,該與夫人共享才是。”金堂微微笑着。
言穆微微勾起唇角,眼神中有一閃而過的寒意,片刻,他從懷中掏出一個錦盒,不用說,也知道其中必是一根珍貴至極的簪子,這幾乎已成了金堂每天必收到的禮物。
“我的耐心足夠好。”說完這句話,他轉身離去。
這,才輪到聞楚。
一路上,言穆一言不發,韓碣亦無心猜測他的所想,直到進了海棠別院,言穆方才略略恢複了幾分興致,見到草木蕭疏的庭院,便随口吩咐:“在這兒多栽種些常青花草。”
韓碣心裏想着不知道聞楚現在怎麽樣了,悶悶地聽着,眼睛四處搜索着那一道單薄的身影,沒有看到聞楚,卻看到一臉欣喜的燕鹜迎了上來,看見韓碣,卻是頓了頓,表情有些不自然。
韓碣不動聲色的,“王爺來看聞先生,先生在哪兒?”
“在書房看書。”燕鹜很守規矩的答了,一句廢話也沒有多說,自覺地站到了言穆身後。
韓碣掃了他一眼,見他并無多嘴的意思,也就暫且不顧。
走到書房前,房門關得緊緊的,突然傳來瓷器碎裂的聲音,韓碣幾乎要忍不住沖進去,言穆卻已經先他一步推開了房門,聞楚站在書案邊,面無表情地低頭看着腳下茶杯的碎片。
不等言穆吩咐,燕鹜已經主動上前替他收拾,聞楚平靜地看向韓碣和言穆,“王爺。韓侍衛。“
“本王好些日子沒來看你了,近來可還好嗎?發病了不曾?”
正收拾着碎片的燕鹜低呼了一聲,手上被割出了一道血痕,他擡頭看了一眼言穆,遇上他後頭韓碣危險的目光,立刻匆匆收攏了碎片,退了出去。
“發過兩次,燕鹜給我服了藥,沒有什麽大礙。”聞楚淡淡地回答着,語氣忽然有些憂傷,“王爺的确好久沒來了。”
言穆笑了起來,闊步走向他,韓碣早已習以為常,默不作聲地走了出去,只是,這一次,卻是心如刀割。
他并不是怪聞楚依戀着王爺,也不是怪王爺将聞楚當做金堂的替身,他只是害怕了,怕以後連這樣遠遠的看着他也不可以。
三年前他被派去接一個人,漆黑的夜,連星光都沒有,他拉着馬站在風裏,火把被吹得傾斜,馬車自夜霧中碌碌而來,沒有馬夫,他停下馬車,揭開簾子,車裏的人蜷縮在軟榻上,白衣勝雪,清秀的眉眼仿佛散着月光。
他的身子顫抖着,韓碣上前查看,剛觸到他被救命稻草般的抓住,貼上身來的寒冷讓韓碣倒吸了一口冷氣。
他在第一時間要推開他,卻被死死地摟住,聞楚的呼吸就在他的耳邊,不斷喃喃着“冷”。
他身上有着淡淡的藥香,充斥着馬車和韓碣的鼻間,兩個人的心跳貼在一起,隆隆地震顫着。
那是韓碣第一次被人抱,擁抱的感覺實在太好,他不知不覺地放棄了掙紮,随着聞楚倒在軟榻上,手腳都不知道該往哪兒放。
聞楚幾乎是整個人巴在了他的身上,他怕腰間的劍隔到他,還特意解了下來,放到了一邊。
車裏很安靜,風呼嘯的聲音都在車外,那是聞楚第一次病發,韓碣沒有告訴任何,甚至連聞楚自己也不記得。
但他永遠記得那夜,自己出奇地任他擁着,一邊責怪自己越矩,一邊暗地享受着,這樣篤實的擁抱,逐漸複蘇的溫暖。
日暮時聞楚送言穆出來,站在門邊,淡淡微笑,斜陽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長。
“王爺若是得空,就多來看看我吧。”
言穆回頭一笑,“好。”
韓碣随着言穆出去,不敢做任何告別的舉動。
“派人殺了陸回青。”他平靜地吩咐着,就好像在說:“在這兒多栽種些常青花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