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深宮
☆、深宮
接連捷報傳回錦城,一派歡喜。
不日,錦城王就要做皇帝了,他們也會跟着榮耀起來。
金堂的傷養好了,只是留下了淺淡的疤痕,不仔細看,是看不出來的。
閑暇時,他們會在梧桐樹下吹簫侍笛,并不是吹奏《将離》,而是曲調歡快的曲子。
梧桐樹枯而複春,時光在指縫間溜走。
這是他和陸回青度過的,最快樂的時光。
半年之後,言穆的軍隊攻破了京城的最後一道防線,所有拼死抵抗的軍隊毫不留情地被消滅了,然而,他們所效忠的皇帝,卻是名存實亡,他時而清醒,時而昏迷,盧公公仍然照顧着他,竭力維持着他奄奄一息的生命,只是不再告訴他外頭的消息,所以,當言穆推開宮門時,這個宮牆裏的小世界依然是一派安詳。
就好像是他無數次地走過這裏一樣,依然以一個皇子的身份,去見他高高在上的父皇,盡管這個父皇并不喜愛他。
盧公公早早地候在寝宮之前,見他來了,歡天喜地地迎上來,深深地行了個大禮,恨不得把自己的腰折到地裏去。
“恭喜王爺終成大業!”
言穆笑了笑,這個人一直照顧着皇帝,可以說,所有的皇子,都是他看着長大的,“公公辛苦了。”
“老奴為王爺效力,不敢言苦。”
言穆點點頭,“公公去內務府領賞吧。”
盧公公連連謝着恩,腳步卻沒有移動,言穆看出他的躊躇,便和顏悅色道:“公公還有什麽事嗎?”
盧公公左右看看,湊近了他,“王爺,自前幾日起,天玑就不知所蹤,老奴看管不力……”
Advertisement
“哦,是這件事啊。我知道了,你去吧。”
盧公公再三看了言穆的臉色,見他沒有責怪的意思,終于放下心來,心想自己暗中為他遞了那麽多消息,終究是有幾分功勞的,他笑着道:“多謝王爺。”
他走過言穆身邊,聽見言穆問出最後一個問題:“父皇他,今日還精神嗎?”
“回王爺,皇上還在睡着。”
“嗯。好。”
說完這兩個字,他再沒有別的吩咐,盧公公興沖沖地去了,言穆看着他的身影走遠,緩緩将配劍解下,放在了寝宮門口——禦前不允許私帶武器。
這是封王那麽久以來的第一次會面,他可是看重地很呢。
清了清喉嚨,言穆朗聲唱道:“六皇子蘭瞻觐見。”
沒有人回答,他一個人,一絲不茍地唱着獨角戲,候立了一會兒,方才推開了宮門,塵埃在空氣中飄揚,如同飛雪。
人說山中無歲月,宮中又何嘗不是。
再站在這裏,依然可以清晰地回憶起許多事。
“父皇……無論母妃和皇弟犯了什麽錯,都求父皇饒過他們吧。瞻兒願意替他們死!”
“他們的罪,是你一條命可以抵過的嗎?來人,把六皇子押回飛星殿,沒有朕的吩咐,不允許出來!”
……
“來人啊……來人……盧德川……盧……”
幾聲咳嗽,沉重的破風車般的喘息,虛弱的呼喚從重重的帷幔後響起,仿佛可見他幹燥地沒有一絲水分的嘴唇與渾濁眼中微弱的光,那是,他父親的聲音,無論蒼老了多少,都能輕易認出。
“盧公公不在這裏。父皇有什麽吩咐?兒臣願意效勞。”
言穆自認已是彬彬有禮,帳中的人停頓了一下,猛得揭開帷幔,比想象中更加蒼老的眼睛帶着血絲,“你……是你……來人啊,來人……”
“不會再有人來了。”言穆打斷他的呼喊,平靜地陳述:“父皇,兒臣已經攻破了京城,這座皇宮,沒有會再聽您的吩咐了。”
“你,你說什麽?”
皇帝似乎才看清他身上的金甲,顫抖着張了張嘴,眼中愈加盛烈的怒火仿佛要将他燒成灰燼,半響,迸出一句:“孽子。”
言穆嘆了口氣,“父皇還要這樣叫兒臣嗎?”
“朕不該對你手下留情,朕早該将你處死,是朕給了你性命,是朕讓你活到了今天,朕還将你封為親王,你……”
言穆靜靜地聽着這早已熟稔的斥責,靜靜地垂下頭。
來到這個世界上,是恩賜麽?
封王,是恩賜麽?
活着,是恩賜麽?
“兒臣謝過父皇。”
這突如其來地謝恩令皇帝止住了責罵,眼前的人低垂着頭,如同年幼時一般,但不知何時,他已經有了那樣淩人的氣勢,就算他不想承認,也不由地感到膽寒。
他看着這個他最不喜歡的兒子緩緩地擡起眼,看見他的眼中沒有一點謀逆成功的得意,有的,只是濃重的痛意,好像夏天将雨時候,悄無聲息地奪走人胸腔中的氧氣。
“兒臣謝過父皇不殺之恩。也幸虧父皇沒有殺我,我才能和阿矅重逢。”
皇帝愣了許久,仿佛沒有聽清他的話,他倉皇而又呆滞地問:“你說什麽?”
言穆昂起頭顱,“父皇沒有聽清麽?您的兒子,我的親弟弟,矅兒。”話說着,他勾起一絲戲谑的微笑,“父皇那麽久沒有見他了,一定很想知道他如今過得怎樣吧?”
皇帝終于回過神來,用盡了力氣吼着:“不可能。朕明明下令殺了他,和那個賤人,他也不是朕的兒子,他……”
一個清冷的聲音打斷了他,“父皇難道就是那麽看母妃的嗎?”
在他不可置信的表情中,一身素衣的男子走了進來,他死氣沉沉卻又氣質高貴,陰森可怖卻又靜若初雪,與言穆對視一眼,擡手摘下那慘白的面具,露出一張與言穆有七成相似的臉面孔,只不過他看上去年紀更小些,然而眸中卻已經有了如同實質的寒冷。
面目相似的兩人并肩站着,有着兄弟之間特有的和諧。
“不可能……不可能……你不是朕的兒子,朕親自與你滴血驗親過……是那賤人背叛了朕,是她……”
蘭矅沒有說一句話,抓起皇帝的手,取了一滴血滴在水中,然後劃破了自己的指尖,血液墜下,他将水杯放到皇帝面前。
事實勝于雄辯。
片刻,皇帝已是渾身顫抖,淚滿眼眶,哆嗦着擡起頭,企圖抓住他的衣角,卻在他後退之時,推翻了水杯。
血濃于水,頃刻無跡,就如同喉嚨中擠出的那一聲低呼一樣空蕩無力,“皇兒……”
“我此生最大的不幸,便是有你這樣的父親。”
從頭到尾,蘭矅都沒有看他一眼。
這樣顯而易見的疏遠,已經表明了他的态度,他并不是來認祖歸宗重聚天倫的蒙冤皇子,他是從地獄裏走出來的,要讓他萬劫不複的白衣無常。
門輕輕叩響,烏葉走了進來,将一個盒子放在視線可及的地方,打開盒蓋,退了出去,皇帝一眼望去,便看見一個血淋淋的人頭,赫然,便是剛才還在邀功請賞的盧公公。
“他……”
塵封十年的宮闱秘史在此刻揭露真相,言穆的眼中星火燎原,“十年之前,皇宮裏進了刺客。父皇下令徹查,卻在我母妃宮中,發現了與宮外之人的信件,母妃的侍女向皇後告發母妃,說那刺客,是與母妃私通之人。我母妃極力否認,父皇卻對她起了疑心,皇後說,唯恐皇室血脈不淨,請父皇滴血驗親。我兄弟二人,于熟睡之時被人私取了血液。父皇親自坐觀,結果,皇後買通了盧公公,換了矅兒的血,結果,我的血融了,矅兒的血卻無法相融。父皇當即下令,封鎖了消息,賜我母妃,三尺白绫。”
“琳妃她,為什麽不向朕說……”
言穆低低笑了一聲,眼中有道道血絲,“母妃說了,父皇,聽了嗎?她一直等着您來,等到了最後一刻,您知道嗎?我母妃并非自缢而死,而是被皇後派來的人生生勒死!她一直相信您,可你為什麽不信她?”
皇帝并無力辯駁,唯有流下悔恨的淚水。
“為了不讓矅兒的血髒了你的皇宮,你竟命人人将矅兒帶出宮外活埋。矅兒一直相信着你,你又是怎麽做父親的?花暝殺手藍光,也就是您口中母妃的奸夫,救下了阿矅,一年之後,阿矅才傳信進宮,我才知道,他沒有死。您知道,那之後的十年,矅兒和我,是怎麽過的嗎?”
盡管極力忍着,言穆眼中依然閃爍着淚光,“我們沒有一天,不想着報仇。你知道嗎?你的身邊,早就都是我們的人了。可我們不是為了殺了你,而是要讓你好好的活下去,要讓你看着你最為珍視的天下一點點被奪走,要有一天站在你面前!告訴你,你肮髒的宮牆裏到底發生了什麽!”
“夠了,夠了……”
“不夠!不夠!”言穆目眦欲裂,他的恨,還沒有平。
拍了拍手,韓碣帶着一個人進來,那人年紀輕輕,相貌英武,膚色因為常年見不到光而蒼白如紙。
皇帝掙紮着坐起來,同時喊出了他的名字:“睽兒。”
蘭睽喊了一聲父皇,想要沖上來,腳下沉重的鐵鏈卻閑置了他的行動。
言穆指向他,“你最喜歡的兒子,是不是?在你心中,你只有這一個兒子,是不是?”
“老六……”皇帝急促地喘息着,巨大的情緒波動,已讓他無力多言,“放過睽兒,放過他……”
“我也曾求你放過阿矅,你為什麽不答應我呢?”
蘭睽怒吼:“蘭瞻,你要殺就殺,不用那麽多廢話!”
言穆輕蔑地笑了一聲,走到他身邊,手如同附骨之疽般搭上了他瘦削的肩膀,“我記得九弟的生母安妃娘娘暴病過世的時候,他才到我胸口高。躲在花園裏偷偷的哭,問我母妃去了哪裏?我告訴他,所有過世的人,都是去了另一個世界。”
他仿佛在講述一個故事,五指捏住了蘭睽的左肩,狠狠一錯,蘭睽便是一聲痛呼,左臂軟軟地垂下,竟是被生生捏碎了骨頭。
皇帝痛苦地拍打着床沿,一聲聲地叫着睽兒,蘭睽咬着牙,艱難地挺直了胸膛,他最不想看到的,是父親為他擔心。
言穆緩緩地移向蘭睽的右肩,一邊将視線投向皇帝,“父皇,兒臣不知,安妃娘娘,是得了什麽病?”
垂垂老态的帝王閉上了眼睛,一道道淚痕蜿蜒而下,濡濕了胸前的衣裳。
蘭睽滿頭大汗,尤自堅持着:“你有什麽,都沖着我來!打擾逝者,算什麽本事?”
言穆搖搖頭,“九弟,我是在告訴你,你的父皇,究竟有多疼愛你啊。”他的手已捏住蘭睽的右肩,只要輕輕一用力,這條胳膊,也會如左臂一般。
一個雙臂俱損的人,無疑就是一個廢人了。
蘭睽屏住了呼吸,仿佛已經準備好承受那撕心裂肺的痛。
“是朕的錯……”
“是朕的錯……這一切,全都是朕的錯。”皇帝睜開眼睛,望着這兄弟相殘父子相逼的一幕。
“父皇……”蘭睽呼喊着,“您是九五之尊,不要為了我,向這禽獸低頭。”
“睽兒啊,朕的睽兒。”皇帝身下的床褥因為用力抓扯而破損,老皇帝拼盡了全身的力氣,說出了那個殘忍的事實:“是朕決意要讓你做昭國江山的繼承人,為了防止外戚做大,賜了安妃毒酒……”
在他落下最後一個字的時候,言穆折斷了蘭睽的右臂,蘭睽沒有喊,甚至連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他只是覺得全身所有的力氣仿佛都被抽走了,身體沉重地讓他不得不跪在了地上。
言穆收回了手,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
蘭睽的眼珠亂轉着,他想要看清這個世界,卻發現自己什麽都看不清,突如其來的一陣寒冷,冷得他的牙齒都在打架,他看看自己曾經最為親近的皇兄,又看看自己最為敬愛的父皇,他仿佛看見言穆眼中有那樣感同身受般的疼痛,那疼痛卻是冷漠而麻木的,他仿佛聽見父皇離得很遠的聲音,斷斷續續地說:“睽兒……你不要怪父皇,父皇這麽做,都是為了昭國的江山……”
“為什麽?”眼前的世界被淚水模糊成朦胧一片,“為什麽?”他的身體開始劇烈地起伏,如同瘋了一般地嘶吼,“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要告訴我!”
他昂起頭,赤紅着眼睛撞向言穆,這樣的攻擊構不成一點兒殺傷力,言穆輕輕松松地躲過,一腳踹在蘭睽的膝蓋,骨頭應聲而碎,蘭睽也倒在了地上。
皇帝掙紮着想要阻止,但那半截入土的身體只能讓他狼狽地跌在地上。
蘭睽四肢已斷其三,卻仍想憑着那最後一條腿站起來,他的頭抵在地上,冷汗濡濕了華美的地毯,言穆擡起腳,對準了他最後一條好腿。
“老六,停下……”
言穆認真地看着皇帝眼中的乞求,這樣的絕望和痛心是他也曾有的,如今他終于不再居高臨下,頤使氣指,他只不過是一個老父親,求着保全他鐘愛的兒子。
言穆沒有停下,他不允許自己停下:“不讓你嘗盡我所嘗之痛,我怎麽能停?”
毫不猶豫地,他重重落腳。
……
皇帝撕心裂肺的喊聲響徹天宇,卻逐漸成為嘈雜的背景音,言穆深深地吸了一口氣,看向自己唯一的親弟弟,“阿矅,我們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