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O merde.”
這聲音來自頭頂上方,一句口齒含糊的低語,聽起來無精打采,仿佛有些失望,又有些煩躁和不耐煩。——那是什麽意思?
埃瑞克擡起頭來向上望去。他看到深灰色的牛仔褲,一些破洞和脫線,然後是黑色的外套,拉鏈領口上有一個亮晶晶的的金屬挂扣。再往上,是一個骨骼分明、從他的角度看來有點過分瘦削的下颏,一張嘴——非常好看的嘴——微微張開,露出一點雪白的牙齒。
那句話就是從這張嘴裏吐出來的。一個他不明所以的詞,和他平生見過的最漂亮的嘴唇。豐潤而飽滿,上唇彎曲的弧線仿佛愛神的弓。
埃瑞克的目光在那張嘴上停留了一兩秒,向上移動,掠過挺直尖削的鼻子,幾绺垂落下來的金色和黑色的發絲,然後落到了一雙綠色的眼睛裏。猝不及防,像是突然墜落在夏日的森林裏:有着綠幽幽的池塘的初夏的森林,濃密的枝葉遮蔽了烈日的光芒,只留下一地亮閃閃的、或明或暗的金色圓斑。
那是一種鮮明而璀璨的綠色,但并不完全純粹:翡翠似的瞳仁裏有絲絲縷縷的淺棕色和琥珀色的、溫暖明亮的條紋,仿佛是從樹梢間隙裏透入的陽光。
埃瑞克感到一陣奇怪的暈眩,有一瞬間,他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哪裏——仿佛是進入了一本古早的童話書裏的場景,在奇幻森林裏,迎面飛來了一個迷了路的林仙,長着綠寶石的眼睛和藍絲紗的翅膀。——但一陣迎面吹來的冷冽的風打斷了這荒謬想象,把他拉回到了現實:他的身體斜傾,右膝彎曲抵在粗粝的石壁上,小半個右腳掌拼命踏住了那塊塗了明黃色标記的突出的岩石,支持着身體的重量。他的手指牢牢抓住了頭頂上方那道縫隙,把自己的身體固定在山崖上,左腳踮起,正試圖在嶙峋的石塊之間找到下一個着力點。
在他的身畔,是筆直垂落的山壁,由無數嶙峋石塊和灌木組成的、垂直高度一百二十七米的懸崖。
埃瑞克的額頭在安全帽的帽盔下冒着熱氣。山崖上的風掠過他汗濕的臉頰和脖頸,呼啦啦地鑽入外套,又熱又冷。他急促地呼吸着,心髒在胸腔裏砰砰跳動。
左腳找到了支點,他慢慢屈身将重心移過去。一點一點來,他暗自告誡自己。在一個困難點過後和臨近登頂時是最容易發生事故的階段。
他調整身體的姿勢,把右腳放到上升位置,在岩壁上牢牢站住後,放開了一只手,用力甩動,以緩解手指因過度用力而産生的疼痛和麻木,然後換到另一只手。
現在他頭頂上的石壁只剩下了短短一截。只消再向上兩三步,他就可以翻過那塊突出懸崖邊緣的巨大石頭,标記着C11路徑終點的“晃岩”(Wackelstein)。埃瑞克探身向上,把快挂搭上了最後一個鎖片,然後把安全繩拉上來,扣入垂下來的快挂鎖環。
他能意識到上方的那雙眼睛一直注視着他,看着他的每一個動作。這讓他感到不自在,有一點不安和……那種奇怪的、好像讓人置身于另度空間的感覺。
他喘着氣,再度擡起頭來。
“嗨。”他幹巴巴地說。
綠色的眼睛一動不動凝視着他。埃瑞克一時分不清那眼睛裏的神情究竟是困惑還是好奇。
沒有回答。
“勞駕,”埃瑞克說,一面奮力踏上了下一個立足點。這時候他們之間的距離已經剩不到兩米,他看清楚了對方的模樣:一個年輕的男人,倒不如說是一個大男孩,他看起來還不到二十歲,有着一頭亂糟糟的半長不短的金發,末梢一截卻是黑的,不曉得是哪裏的奇怪染發設計。他穿着一件印着巨大山貓的徒步旅行外套,樣子有點髒兮兮的,褲子和徒步鞋上都濺滿了泥點。埃瑞克不知道自己剛才的那種幻覺從何而來:眼前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男孩。長得好看是好看,跟林仙魔法什麽的可扯不上任何幹系。
“——能請你往旁邊讓一下麽?”他費力地說。
那個男孩默不作聲地看着他。正當埃瑞克開始懷疑他是否能聽懂自己語言的時候,那男孩突然轉過身去,向旁走開幾步,跳下了他站立的石面。在他轉過去的一瞬,埃瑞克看見他的左耳垂上戴着一個銀色的耳釘,一只展翅飛翔的鳥。
埃瑞克透了口氣,把手臂搭上了那塊大圓石頭表面,奮力一撐,翻了上去。
終于完成了。他就勢倒在地下,呼呼喘氣,伸展雙腿,承受着肢體驟然放松後襲來的熱漲和麻木。這是他第十五次攀爬C11路線,卻是頭一回感到那麽疲累,仿佛每一個神經單元都被扯得七零八落。冷冰冰的石塊和砂礫在他汗濕的衣服下抵觸着他的脊背。
好一會兒,他慢慢坐起身來。
那個男孩站在幾步外的地方看着他。埃瑞克有些不知所措,向他微笑了一下。
“你的那個是什麽?”他突然問他。
這是埃瑞克第一次聽到他開口講德語——帶着一點點奇怪外國口音的高地德語。他楞了一下,說:“什麽?”
那個男孩伸出手指了指垂挂在他身前的那個紅色圓盤,随即念出了上面的字樣。“‘Silent Partner’。——那是什麽東西?”
“是單人攀岩者的保護裝置。” 埃瑞克答道。
“就你一個人?沒有保護者(Partner)嗎?”
“……沒有。”埃瑞克說。
一件他不大願意去想的事實湧了上來:他之所以會搞得那麽疲累不堪,是因為沒有保護者,他不得不花了許多工夫在整理安全繩、取繩和打預備結上。在懸崖上做這些事無疑消耗了大量的體力,但更消耗體力的是那種不安全感:那種時時刻刻知道自己是孑然一人的感覺,總令他擔心那些保護裝置會突然發生什麽故障。然後他就會掉下去,從一百二十米高的地方,像折斷了翅膀的鳥兒那樣直挺挺地掉下去。
“這東西真的能代替保護者?”那個男孩端詳着那個裝置,問道。
“其實并不能完全代替。”埃瑞克承認。“再好的工具也總有出錯的時候。所以還是有一點危險。”
那個男孩說:“人也會有出錯的時候。——怎麽着都一樣。該掉下去的時候總會掉下去。”
埃瑞克有些詫異地向他看看。但那個男孩沒在看他:他已經轉向了另一側,若有所思地眺望着遠處,仿佛連剛才那句話也只是無心而發的自言自語。太陽光落在他年輕的臉頰上,為他的側面鑲上了一層金色的剪影。埃瑞克注意到他其實消瘦得驚人,只是正面相對時不那麽明顯,或許是由于那雙漂亮的眼睛占去了觀者的全幅注意——因為瘦,那雙綠色的眼睛顯得更加的大了。
“你在這裏做什麽?”他問。
“旅行。”
“一個人?”
沒有回答,只有那個尖尖的下颏微微點了一下。
“你不是本地人吧?”
男孩搖了搖頭。
埃瑞克想不出再可以說的話。對方顯然并不想和他攀談的樣子,而盤根究底地追問“你從哪裏來要到哪裏去”可不是什麽禮貌的事兒。
他從地下站起身來,踢了踢腿,來回走了幾步。他忖度着要不要立即開始攀登下崖。太陽已經開始西斜,時間無多;雖然腿腳上脹痛麻木的感覺依然未消,但這并不要緊,他以前經歷過嚴重得多的情形。
可那時候不一樣。……現在我沒有保護者。
他搖了搖頭,把這個令人不快的念頭甩開。下崖時可以用控制下墜的方式,而且不必再檢查路徑,會快得多。
他開始檢查自己的安全帶,将必要的地方一一收緊。做完這一切後,他從地上撿起了安全繩握在手裏。
“我走了。”他向那個男孩說。
他遲疑了一下。他還不知道他的名字,可是沒有問的理由。
“祝你假日愉快。”他說。
那個男孩向他轉過頭來,陽光把他的綠眼睛染上了一層淡金色的閃爍的光影,眼裏含着迷迷糊糊的神氣,似乎他出神良久,早已經忘記了埃瑞克的存在。
“哦。你要下去了麽?”他打量着他說。“我的包裏有水。你要不要喝點水再走?”
這是個出人意料的建議。埃瑞克楞了一下,然後不禁微笑起來。他的裝備裏從來沒有大瓶水這一項,而今天他嚴重超時,已經渴了有一會兒了。
“實在是求之不得。謝謝你。”他說。
“背包在那裏。”那個男孩向身後指了一下。“你自己去拿吧。”
在他手指的方向,一棵樹底下躺着一個灰色的帆布背包。埃瑞克快步走過去,把背包從地下撿起來,忽然有點猶豫。
“喂,我真的可以打開嗎?”
“你做什麽都可以。”那個男孩回答說。他根本沒看埃瑞克一眼,徑直向空出來的崖邊走去。
埃瑞克拉開了背包的結繩口,裏面果然有一瓶水,幾乎還是滿的。他在心裏歡呼一聲,迫不及待地擰開瓶蓋,對着嘴咕嘟咕嘟地灌了起來。
好像……有哪裏不對。
他放下水瓶,疑惑地看了看那個背包,然後再次把它提在了手裏:背包是嶄新的,輕得要命。他向包裏看去,發現裏面只有一塊巧克力和一小盒口香糖,此外什麽都沒有。
沒有衣物,沒有洗漱包,沒有一個旅行的人會帶的東西。
埃瑞克有些反應不過來地放下 背包,向那個男孩看去:他已經走到了懸崖邊,站到了那塊突出的石頭上。——标志着C11路線終點的巨大的“晃岩”,有三分之一突出了峭崖。在埃瑞克沿着C11路線向上攀爬的時候,那個男孩就一直站在那塊石頭上。
電光石火間,埃瑞克明白了他要做什麽。
“不,不要!”
比他頭腦中的意識更快,他脫口叫了出來,與此同時一個箭步沖了上去,一把抓住了男孩的後背。男孩在他手裏掙紮了一下,但埃瑞克的力氣比他大得多;他從後面抱住了他,三下兩下把他從那塊石頭上拽了下來——用力過猛,以至于他們兩個跌跌撞撞地向後跌出幾步,摔倒在地下,滾做一團。埃瑞克的手臂緊緊地箍住了身前的男孩,他能感到對方那細瘦的肋骨下心髒在砰砰跳動。
“別犯傻!”埃瑞克幾乎是貼着他的耳朵大吼。他的血液湧上了頭頂,不假思索的話從他嘴裏湧了出來。“你個蠢貨!你不能這麽做,想想別的人,那些……”
他的右邊肋骨上突然遭到了重重一擊。埃瑞克的牙關驟緊,咬到了自己的舌頭和那沒說完的半截話。突如其來的疼痛令他眼前發黑。那個男孩已經從他的手臂裏掙脫出去,伶俐地在地下打了個滾,站了起來。還沒等埃瑞克反應過來,他飛起一腳,狠狠地踹在了他肚子上。
埃瑞克呻吟了一聲,在地下蜷屈起來。他聽到身側沙沙的聲響,由近至遠,在一片昏天黑地裏下意識地辨認出那是踏碎落葉的腳步聲——那個男孩跑開了。謝天謝地他是向樹林的那個方向跑,不是往懸崖那邊。
埃瑞克心裏一松,随即感到身體各處的痛楚一陣陣向他襲來。他從來不知道疼痛能有這麽豐富多變的表現和層次感,仿佛在他的身體裏開了個疼痛展覽會:嘴裏是帶着血腥味的、新鮮銳利的刺痛,肋下的痛鈍而沉悶,伴随着強烈的惡心感,小腹上則是貫穿了身體般的扭絞的劇痛……他幾乎懷疑是有個器官在裏面碎掉了。
埃瑞克在地上躺了一會兒——也許只有一兩分鐘,在疼痛展覽會的高峰時期,人很難判斷時間——那種惡心想吐的感覺漸漸消退了下去。他開始感到寒冷:高強度運動在他身體裏注入的熱量在秋日山頂的寒風裏迅速消散,而他身上單薄的功能外套也完全不具備防禦濕冷地面這一項功能。
他坐了起來,閉上眼睛,盡力做着深呼吸。深呼吸并沒有帶來肋骨上的刺痛感,腹部也沒有,謝天謝地,那兩下打擊并沒一開始感覺到的那麽嚴重。——可是到底發生了什麽?他想。腦海裏跳躍畫片似地閃過那幾個片段。那麽出人意外和兇狠的反應,像頭兇猛的小獸。
我是個笨蛋。他悶悶不樂地想。——現在他跑去了哪裏?
耳畔傳來沙沙的幾聲響動。
埃瑞克睜開了眼睛,吃驚地看到那個男孩就站在他面前不遠的地方。
“喂,你還好麽?”
那雙漂亮的綠眼睛不帶什麽情緒地看着他,看起來幾乎有點冷酷。埃瑞克張口結舌,下意識地回答道:“我很好,謝謝你。”
話一出口他就感到荒謬,但是收不回來。
男孩向他走近了兩步,端詳着他的臉,說:“你看起來可一點也不像是很好的樣子。”
埃瑞克愣愣地看着他,不确信自己是否在他的聲音聽到了一點笑意。——他覺得自己這樣子很可笑嗎?
男孩在他面前蹲了下來,和他正面相對。
“聽着,我很抱歉。” 他伸手抓住了落在面前的一绺頭發,用力拽了一下,似乎有些不好意思。“我打了你,是因為……嗯,我以為你要襲擊我。”
“我沒有。”埃瑞克說。
“我當時腦子卡住了。跑出去了一段後才回過神來,你對我說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他歪過頭來看着他:“你以為我打算自殺,從那塊石頭上跳下去,是不是?”
他沒有弄錯:他的聲音裏含着笑意,那雙綠眼睛裏閃動着一點一點的光輝。
埃瑞克忽然感到有點呼吸困難。不知道是羞忿還是懊惱。
“你看上去就像那種不良逃家少年。你有點奇怪……我是說,你不像是本地的人。”他磕磕巴巴地解釋道。“你的衣服和鞋子看起來像是走了很遠的路。可你的背包裏卻什麽也沒有。”
那個男孩把手伸到了外套口袋裏,摸了一摸,掏出來一個錢包。
他抽出了一張證件,遞到他面前。
“我都二十三了,可不是什麽離家出走的小屁孩兒。”他說。“我那個背包裏沒東西,因為是在車站商店新買的。——我在轉車的時候把旅行包忘在了站臺上,懶得回頭去找。”
埃瑞克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他覺得自己很蠢,蠢極了。
“你站在那塊石頭上做什麽?”他低聲問。
“遠眺風景啊。這兒不是地圖上标志的觀景臺麽。”那個男孩——确切來說是年輕的男人——回答道。他擡頭望向遠方。“這個季節的樹林很美,不是麽?”
埃瑞克向他那個方向上看去。頭頂的太陽早已挪到了很遠的地方,把整個山谷都染上了一抹紅黃相間的柔和的色彩。他看見對面山丘的樹林,濃淡相宜的綠色一路綿延到天際,混雜着一些金黃或橙紅樹梢頂上的顏色,沐浴在那層柔和的光輝裏。
“……是的。”埃瑞克說。
對面的人轉向了他,伸出了一只手。“你站得起來麽?”
埃瑞克看着那只手。瘦削、修長的手指,有着細而圓潤的指尖。這時候一個惡作劇——也許是報複——的念頭浮現腦海,他不假思索地抓住了它,狠狠地向下一拽。那個男孩踉跄了一下,身體前傾。埃瑞克已經撲了上去,把他牢牢地按倒在地。
那個男孩徒勞地掙紮着。埃瑞克逾八十公斤的體重沉沉地壓制着他,他的整個身軀在他堅實的肩膊和粗壯手臂下顯得不堪一擊。
“要是我故意襲擊你的話,”埃瑞克氣喘籲籲地說。“你根本沒可能有半點機會,明白嗎?”
男孩又試圖起身了一兩次,然後他放棄了。他仰面朝天地躺在那裏,任憑手臂被扭到了身側,滿臉通紅,胸脯急劇起伏。
“明白了。”他低聲說。
埃瑞克楞了一下,然後一陣羞愧感襲擊了他:他在做什麽?欺負弱小嗎?他松開了手,讓那纖細的手腕脫離了自己的桎梏,随即站了起來。
有那麽一兩分鐘的靜寂。埃瑞克想不出該說什麽。他不想道歉:他的嘴裏仍然火辣辣地疼痛着,還能嘗到淡淡的血腥味兒。他自己的血。
最後還是那個男孩打破了沉默。
“喂,你能幫我站起來嗎?”他向他虛虛地擡起了一只手。
埃瑞克抓住了他的手,把他從地上拉起來。
這時候那個名字——他剛剛在那張身份證上看到的名字——在他腦海中拼寫了出來。
F-E-L-I-X.
L-O-R-B-E-E-R.
他的名字是菲裏克斯·洛貝爾。
菲裏克斯。
作者有話要說:
這個故事發生在施瓦本阿爾卑斯山地區,是德國的主要山區之一。施瓦本阿爾卑斯是它的德文名字Schwaebische Alb,在其他歐洲語言裏則更多稱為施瓦本汝拉山(英文Swabian Jura,法文Jura souabe),因為這個故事的德國背景而采用了第一種名稱。
晃岩(Wackelstein)經常被用來命名某座山上的一個地方(突出懸崖邊緣的大石頭,形容它好像搖晃着要掉下去一樣),有很多地方叫這個名字,并非特指現實裏的具體某一地點。同樣,故事裏的小鎮也沒有對應的現實裏的名字。
這篇的構思源起于《我的美麗少年》。隔了那麽久,我很高興終于有時間來完成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