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菲裏克斯站在巨大的主場館裏,眼前的景象一時令人目不暇接:一望無際的攀岩牆和各式各樣、應有盡有的攀登柱,密密層層的牆體和岩釘從地面一直延伸到二三十米的天頂;場館內人聲鼎沸,到處都是飄來蕩去的繩索,五顏六色的安全帽。——同這個氣派煊赫、不可一世的龐然大物相比,弗裏茨之家的場館簡直像幼兒園裏過家家的游戲屋。無怪乎他們這些年來只能慘淡經營,他想。

“我真沒想到這裏居然有這麽大的攀岩中心。”他向櫃臺前的女孩低語。

“借了‘羅馬人’的光,我們才有這麽多訪客。冬天的時候這裏更熱鬧。”女孩向他眨了眨眼。她長了一雙非常漂亮的眼睛,在深濃的睫毛膏和珍珠藍的眼影下閃耀着魅人的紫藍色光芒。“聽說明年這兒附近還會造室內冰場哦。”她把一杯冰茶遞了過來。“三塊五。”

“謝謝。”菲裏克斯小心翼翼地把硬幣數出來放在方盤裏。

“埃瑞克的課到八點半結束。你要不要去玩一會兒?我可以做你的保護者。”

“不了,謝謝。”菲裏克斯說。“我在這兒等他就好。”

他坐在長椅上,吸着冰茶。女孩也走了過來,緊挨着他坐下。這是個外表十分出衆的女孩,二十出頭,容顏嬌豔可愛,身材凹凸有致,在亮粉色編織線衫和淺灰牛仔短褲的襯托下顯得格外誘人。

“你是埃瑞克的朋友?”她問。

“不,只是剛認識而已。”

她把一條雪白玲珑的長腿擱到了另一條腿上。“你從哪裏來?”

“斯特拉斯堡。”

“我喜歡你的法國口音——我對法國人向來都沒什麽抵抗力。”她向他抛來一個迷人的微笑。“來這兒過周末?”

“是的。”

“真可惜。”她拖長了語調說。“就只能待這個周末嗎?”

“對,周日我就回去了。”

“那,今晚有安排嗎?”她向他湊得更近了一點。“等今天的營業時間結束了我們有一個派對,你要不要來?”

“謝謝你的邀請。”他露出了一個天真的微笑,不着痕跡地向旁邊挪開些。“也會請埃瑞克嗎?”

“要是你來的話,就也請他。”她嘟起了紅紅的嘴唇,做出仿佛是賭氣的表情。“不過他很悶的,我對他沒興趣。”她從那長長的睫毛底下瞟着他。“我比較喜歡異域風情的類型。”

“埃瑞克經常在這兒工作?”他問,假裝聽不懂她的言外之意。

“是啊。他教初級班和強化課程,有時也接別的活兒。”她說。“他要價比別人低,因為我們同意他在這兒發廣告。”

“為什麽會同意呢?你們難道不是競争關系嗎?”

“才不是呢,那種小破館子哪裏能跟我們競争。他們現在主要跟攀岩者協會合作做戶外項目,這一帶山區的攀岩路徑好些都是他們開發的。” 女孩說,有點好笑似地擡起了一邊的眉毛。“不過前幾年,他家的弗裏茨老頭的确跟我們有點兒過不去,因為我們開張那會兒,他剛向銀行借了一大筆款子來翻修他那個場館,但那可不是我們的錯,不是麽?碰上這種事兒只好怪自己運氣不好。”她輕蔑地笑了一下。

“但埃瑞克兩三年前說服了他家老頭和我爸爸,所以現在我們算是合作關系:他們那兒只用來提供私教和給參加戶外攀岩項目的人做針對性訓練用,不接待散客;作為回報,我們也會把有意向的客人介紹給他。——我覺得他那人還挺聰明的,反正室內項目的客人大部分也只會來我們這兒,幹脆全放棄了跟我們合作。”

“我聽說那個館子已經關門了。”

“沒錯兒。埃瑞克下午打電話過來講過這事兒。他要賣掉那個場館。我幫他約了下周三跟爸爸和艾爾伯特叔叔見面。”

“那你們會有意向收購嗎?”

“誰知道呢。我不覺得我們要那個地方有什麽用——那兒的東西都是舊的,早過時了。不過爸爸倒是挺喜歡埃瑞克這個人。我想他大概會挺高興雇他在這兒打工。”

這時候角落裏的那扇門開了,一群十來歲的少年少女湧了出來,看樣子是來自同一所學校的學生,拿着各色的安全帶,一路打鬧嬉戲着走向東面的訓練牆。看起來理論課部分業已結束,開始實地練習了。

菲裏克斯遙遙看向那邊的人群。埃瑞克站在牆邊示範不同的快挂的用法,一群學生——大多數是女孩子——簇擁在他身邊,叽叽喳喳地提着問題。

“看起來他好像很受歡迎。”

“那些女學生們都很迷他。”她嗤笑着說。“還經常有人帶蛋糕來送給他。不過都是白費心機。埃瑞克不會喜歡她們的。”

菲裏克斯微笑地看着她。“你喜歡他嗎?”

“早說過了,對他一點兒興趣也沒有。”她向他翻了個白眼。

才怪。菲裏克斯想。

“那家夥古怪着呢。別看他樣子不錯,可這裏有點問題。”她用一只塗了粉色指甲油的尖尖的指甲點了點自己的額頭。“他以前是上特殊學校的,成天跟一群盲人小孩一起去那種輔助教育中心。所以他從來都交不上女朋友。”

“從來沒有?”

“以前是有一個。”她好像有些不大情願地說。“好幾年前的事兒了。就連那個也是他從他的一個哥們兒那裏接手過來的,他哥們兒到柏林上大學去了,撇下了這兒的高中女友。後來她也把他給甩了。——我聽說他那方面不大行。”

菲裏克斯看着那邊。那個人群已經散開了,學生們三三兩兩地各自去練習。埃瑞克在檢查幾個學生身上的裝備,不時地回頭和一個年輕的女人說話。她個子嬌小,模樣十分文雅俏麗,穿着一件攀岩中心的員工背心,看起來和埃瑞克很熟——他想起來這正是進門時和他們打招呼的那個姑娘,麗薩·法伯爾,是這兒的場地管理員。不多一會兒,另一個穿着攀岩中心背心的黑發年輕人跑了過來,在埃瑞克背上捶了一下,摟着他的肩膀說了幾句話。然後他們一齊哈哈大笑起來。

……一陣熱乎乎的氣息吹上了他的耳朵。他回過神來,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女孩已經攀到了他肩膀上。

“……晚上你一定會來我們的派對的,對嗎?”她在他耳邊輕聲細語。“有好多人會來。我們有個超級棒的DJ,保證音樂能high翻天……會一直開通宵哦。”

她把一只手搭在了他膝蓋上。

“我們的小母蜘蛛今晚志得意滿。”麗薩說,向那個角落投去滿含厭惡的一瞥。“看起來用不了一個鐘頭,你那個漂亮的小朋友就要被她整個兒地吞下肚去了。”

埃瑞克知道她在說什麽。他一直很注意地不朝那個方向上看,但時不時還是會有些畫面進入視野:菲裏克斯原本是坐在長椅的中間,這會兒已經退到了椅子最末端,背靠着牆壁;而妮娜·郝芙差不多整個人都貼到了他身上。

“需要我去救他出來嗎?”她低聲問他。和這裏的大多數女人一樣,麗薩向來對妮娜深惡厭絕:自打妮娜一度試圖勾引她的男朋友法比揚之後,麗薩在私下裏就從來不叫妮娜的名字,而是用各種動物——通常是那種會在交配後吃掉配偶的雌性昆蟲——作為代稱。

“讓他們去吧。”埃瑞克說。

“她會在他面前說你的壞話的,你知道她最近一直都在說。”麗薩說。“當然這裏沒人信她的:我們都知道她一直想上你而上不成,簡直快氣瘋了。但你的朋友是從外地來的,他可不知道那個小母狗的德行,興許會聽進去了她的鬼話也未可知。”

“随便它去。”埃瑞克說。“反正他也不是我的朋友。”

他回過身來整理地上的安全繩和增重袋,盡力不去想那邊的兩個人,然而他的思緒仿佛是困在了滾筒裏的小白鼠,轉來轉去總在原地。平心而論,要是妮娜在勾搭的男人不是菲裏克斯的話他一定會十分高興,這樣一來她的注意力就不會再次跑到他身上——妮娜·郝芙那種女孩是他最怕打交道的類型:一個豔麗性感的尤物,四處招搖,咄咄逼人。他不明白她為什麽會對他感興趣。她的各種舉動和那些露骨的暗示讓他無比尴尬。他并不想讓一個主動表達喜歡他的女孩丢臉,也不想得罪攀岩中心經理的女兒,因此一直萬分小心翼翼地應付着她。盡管如此,妮娜還是被激怒了:最近的一兩個月來,她不再向他示好,而是開始在所有他們認識的人那裏散布關于他的閑話。

現在她看樣子是把菲裏克斯當成了這個晚上的獵物,一副志在必得的氣勢。而菲裏克斯好像也沒有要拒絕她的意思。……說不定今天晚上他們就會搞到一起去。他悶悶地想。但這也不關我的事。

你對我懷有一些錯誤的感覺。他對他說。

是的。他有些煩躁地想。我到底在指望些什麽?

菲裏克斯·洛貝爾和他無關。他的金發和綠眼睛。他嘴唇上美麗的線條。他的柔軟的法語口音。……統統和他沒一點兒關系。

他是個多麽奇怪的人。會一個人大老遠地跑到誰也不認識的地方,然後哪兒也不去,只坐在房間裏聽他電腦裏的音樂,看着窗外的杉樹和松鼠。他會在入夜後點起許多小圓蠟燭,在早餐的桌子上放上一朵花。他會烤一些松軟的蜂蜜杏仁小餅做下午茶。——他看起來是那麽甜蜜而溫暖。但下一刻他就會說出那些尖利、毫不留情、敏銳得可怕的話。

他是對的。你不能夠因為有個人一時情緒失控地倒在你手臂裏哭了一會兒,就以為那個人和你有關。

……一陣喧嚣打斷了他的思緒,有人在大聲地叫他的名字。埃瑞克擡起頭來,看到黑頭發的法比揚在另一頭向他拼命地揮手。

“我在跟他們講29號線完全可以在十分鐘內爬得上去。但他們死活不信。”他滿臉通紅,藍眼睛閃動着激動的光。“埃瑞克,讓他們看看你是怎麽做到的。”

埃瑞克走到29號路徑下,那個角落裏已經聚攏起了一小群人,低聲議論。随着他開始往身上扣安全繩,快活而興奮的氣氛在人群中迅速蔓延開來。大家開始拍手和吹口哨,一些人掏出了手機。更多的人被這裏的動靜吸引,紛紛擠過來要看個究竟。

充當保護者的法比揚一面做着例行安全檢查,一面還不忘記教導周圍的學生:“看到了沒有?作為保護者得在每一次行動前履行守則:‘檢查搭檔,要不就沒了搭檔 ’ (Partnercheck statt Partner weg)。”

麗薩拿着秒表擠了進來。“開始吧。”她說。

埃瑞克縱身一躍上了牆壁。他手足并用,像一只壁虎那樣牢牢地攀附住牆壁上突起的岩釘,以驚人的速度向上移動。搭快挂,搭安全繩,取繩攀登,所有的動作都快捷流利,一氣呵成,甚至連懸垂面都不能将他稍阻——他看起來幾乎如同擺脫了地心引力一般輕盈而矯捷。人群中不斷地發出驚訝的抽氣和啧啧贊嘆的聲音。

他很快超越了半程标記,開始往連接天花板的斜坡上攀爬。“五分鐘。”麗薩的聲音從下方傳來。

現在來到了29號路徑最困難的地方。埃瑞克大口地呼吸着。在較大的藍色支撐點上稍作停留,搭上快挂,一只手抓住了右上方的突起;在衆人的驚呼聲中,他的身體離開了牆壁,在空中蕩了半個圈子,用右足夠到了下一個支撐點。

“八分鐘。”麗薩叫道。大家開始熱烈地鼓掌。

“加油,埃瑞克!”

埃瑞克踏上了一塊圓溜溜的突起。他迅速站穩,把快挂搭上最上面的鎖片,然後向另一側伸出了手臂,夠到了那個小鈴铛下垂着的短短吊繩,拉了一下。

鈴铛發出了悅耳的叮當聲。他低頭向下方看去。麗薩向他做了個成功的手勢。“九分十五秒,新的記錄。”

埃瑞克的嘴角浮起了一絲笑容。他正要回身折返,突然看到了底下的菲裏克斯——他站在那個歡笑議論着的人群裏,正一動不動地擡頭凝望着他:他的眼睛裏滿含着某種異常熱烈、幾乎是露骨的情緒。

埃瑞克感到自己的心髒被一只看不見的手驟然抓緊。他腳下一滑,筆直地向下墜去。——快挂及時地發揮作用,安全繩抽緊了一下,把他吊在半空中,搖搖擺擺,有如一尾剛剛釣出水面的魚。

人群發出了輕輕的哄笑聲,随即友好地再度大力鼓起掌來。

埃瑞克回到地面。法比揚上來用力摟住他的肩膀:“好家夥!總算你是在搖鈴了以後才掉下來而不是反過來——我贏了五十塊錢。你要喝點什麽?”

埃瑞克搖了搖頭。麗薩走到了他身邊。“你還好吧?”她關切地問道。

“沒事兒。”埃瑞克回答,一面解開安全繩。“在上面滑了一下。”

麗薩打量着他。“最近幾年,我還從來沒見你掉下來過一次。”

“墜落也是攀岩的一部分麽。”埃瑞克答道,走到了一旁,在休息區的椅子上坐下來。他的目光下意識地在人群中搜索,可哪兒也看不見那個身影。

法比揚拿着兩個飲料罐頭跑了過來,遞給他一罐通力水。

“喂,看樣子你的小朋友也打算挑戰29號線路。”他笑哈哈地說,啪地打開了可樂罐。

埃瑞克情不自禁地站了起來。越過人群的頭頂,他看到菲裏克斯站在牆壁前扣着安全帽。而麗薩和妮娜兩個女人則面面相對,劍拔弩張。從隐約傳來的一言半語顯示,很顯然妮娜打算充當保護者,而麗薩——出于場地管理員的責任心或是對妮娜不折不扣的惡意,取決于觀者的角度——正在橫加阻撓。

“法比揚,你去當他的保護者。”埃瑞克說。

法比揚正在咕嘟咕嘟地喝着可樂,聞言不禁一愣。“為什麽是我?”

“我信不過妮娜的注意力。”埃瑞克簡單地說。“而麗薩做保護者的話,妮娜會一直吵個不休。”

法比揚眨着眼睛,還想要說什麽,埃瑞克劈手把他的可樂罐奪了下來。“快去!”

“為什麽你自己……”法比揚嘀咕着,然而到底禁不住另一只手在他背上堅決的推搡,發足向那邊跑了過去。

埃瑞克看着法比揚在那裏說服了兩個女人,開始打安全繩結,做搭檔檢測,暗自松了口氣。他想回身繼續在椅子上坐下來,喝他的通力水,但發現他做不到——從菲裏克斯在那凹凸不平的牆壁上踏上了第一步開始,他就完全是目不轉睛地看着他。

菲裏克斯看來并非是個熟練的攀岩者。最初的五六米裏他移動得相當緩慢,明顯表現得有些不自信,一些很簡單的地方都需要停頓一下,确認之後才能進行下一步。這樣下去,到不及最困難的斜坡部分他就會精疲力盡,埃瑞克想。典型的新手錯誤。因為尚未克服身在空中的恐懼感而導致肌肉一直處在過度緊張的狀态,更快地消耗原本就不富裕的體力,到了最後部分需要爆發力的時候就完全使不上勁兒。——說到底,29號線根本不是适合新手的路線。

然而幾分鐘後,菲裏克斯似乎适應了垂直牆壁上的感覺。他的行動開始變得流暢了起來,尋找支撐點和取搭快挂的速度也快了許多。他持續不斷地向上攀援,速度不算快,但也絲毫沒有中途放棄的意思。很快地,他越過了半程标志。

……埃瑞克發現自己不知道什麽時候起已經走到了牆壁前方,站在人群裏,仰頭張望。他看着那個離地面越來越遠的身體:菲裏克斯脫掉了那件橘紅色的連帽衣服,只穿着一件白色的短袖運動服,藍灰相間的安全帶貼身束縛着他纖細的腰身和大腿根部,一堆亮閃閃的快挂在黑色短褲邊上晃來蕩去。

埃瑞克挪不開他的眼睛。他一動不動地站着,任憑複雜的情緒在心底升起,蔓延,漸漸籠罩了全身:一方面他在用他專業的眼光打量和評判着他,暗自估算着完成線路的可能性;另一方面,這麽全神貫注地凝視他的身體、捕捉肢體的每一個動作,讓他感到有些不自在,混雜着異樣的興奮和隐隐的不安,似乎他從未帶着如此強烈的情緒看着另一個人的身體——他不大确定那是什麽,然而本能地感應到了危險。

菲裏克斯來到了斜坡上。他的臉上泛起了紅潮,胸膛劇烈地起伏着,看起來已接近體力的極限。他在藍色的标記點上停留了一小會兒,緊緊地抓着牆壁,勉力平衡身體,然後突然放脫了一只手——像埃瑞克在幾分鐘之前做的一樣,他在空中蕩了半個圈子,用右腳去勾那個突起。他的腳在那上面滑了一下,但他在瞬息之間反應過來,繃緊了身體,再度夠到了突出的部分,用力踩住。

太冒險了。埃瑞克想。在看到那個舉動的時候他的心一下子跳到了喉嚨口,停頓了一兩秒才落回了胸腔裏,砰砰地大跳不休。在體力不支的情況下使用這種方法需要極端的勇氣,對于初學者來說,幾乎是需要一點瘋狂來驅動——以和人類與生俱來的對高度和失重感的恐懼心對抗。

而且他根本不需要那麽做。埃瑞克在有些失控的心跳間想道。菲裏克斯和他不一樣,他的個子比他矮得多,腿的部分也更瘦,因此他彎屈起膝蓋來應該不會受到那個突出曲面的過分阻礙,完全可以用更平穩牢靠的方式渡過那個懸垂面。為什麽要采用那麽冒險的舉動?

是因為缺乏經驗麽?因此才不加思索地選擇了仿效他的做法?

埃瑞克情不自禁地又向前走了一步,讓自己的視野更好地把菲裏克斯的整個人盡收其中。他已經攀到了斜坡的另一面,搭上快挂,向另一側伸長了手臂。他的汗濕的白色汗衫緊貼在背上,顯出背部肌肉的形狀。一個緊張曲致、美好而張力十足的身形。

這或許也是菲裏克斯在下方擡起頭來看他時所見到的情形。他模模糊糊地想。當然,不會是完全一樣。他們的體格相差甚遠,外表完全不同。但在十幾米外的岩壁上,身體的差異被抹去了許多,只有姿勢和肌肉緊繃的狀态差相仿佛。

是因為這個他才會顯出那樣的表情嗎?他想。

——但那個表情是真的麽?還是他(再一次)發揮想象塑造出的幻像?

埃瑞克在腦海裏努力複現他在跌落前一兩秒鐘看到的形象,實在不能确定有多少是出自切實的記憶,而多少是想象力的添枝加葉:那驚鴻一瞥的印象太過短暫,充滿了不現實感。他只記得那雙綠色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裏有一層淡淡的霧氣,顯得有些迷惘,然而與此同時又有一種掩飾不住的迫切在那裏面。——倘若他允許他的想象進一步發揮,他幾乎想說那種凝視裏滿含着欲望。……近乎饑渴。

埃瑞克被自己的想法吓到了。

他呆呆地看着菲裏克斯。周圍的喧嚣聲在這一刻突然離他遠去,把他一個人留在另一個空間裏,迷迷糊糊,除了自己耳朵裏血流的突突的聲音外什麽也聽不見。他的視野裏只有菲裏克斯一個人。他的安全帽下露出的一點短短的金發。他的脖頸,緊繃着的脊背,腿上的肌肉因用力而鼓起。他的汗衫下擺從安全帶裏掙脫了出來,露出了窄窄的一截腰身。他能夠看見那中間脊椎處的凹陷,那些由臀至胫的美好的線條,隐沒在黑色布料和藍灰相間的安全帶的包圍裏。

“喂,埃瑞克,擦擦口水罷。”一個帶着戲谑的聲音說道。他分不清那是來自身邊抑或另一個世界。

“——你看他的樣子簡直就像你迷他迷得要命。”

“是的,我的确是。”

說出這句話,他就清醒了。攀岩場裏的人聲和嘈雜一下子重回到耳邊。他看見法比揚站在他面前,臉上嬉皮笑臉的神情尚未完全退去,嘴巴已經張成了一個滾圓的O型。周圍的人群裏低低地起了一陣騷動。幾個人同時開始低聲私語,吃吃發笑。“哇噢,埃瑞克!”有人吹起了口哨。

埃瑞克目瞪口呆。理智告訴他這時候應該做出反應,哈哈大笑起來或是随便說些什麽:要是他及時行動,還來得及讓大家相信那只是個玩笑。但他做不到。他想他的表情一定出賣了他,他控制不了自己。他像一個人無意間按下了一個按鈕,然後驚恐萬分地看着核彈在地平線上爆炸。一個事實正在他面前迅速形成,固定,如同那朵蘑菇雲在天際冉冉升起,而他所有能做的只是沉默地看着它發生,無計可施,無法辯解,無可挽回。

——他在他的學生、朋友、同事……小半個熟人圈面前出了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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