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采用從山頂——而不是山腳——出發來回收前一次留在崖上的快挂,原是埃瑞克考慮後作出的選擇。從山頂可以用保護繩快速懸垂而下,到達底部後再向上攀登,同時收集快挂,可以省去近一半的過程。而且菲裏克斯和他的體重差達不到保護者的要求,使用山頂的樹幹作為保險也比加重袋或者環鎖工具更方便。

但當真實施起來,他卻發現這個方案有個始料未及的缺陷:在大多數時間,他的視線被山崖阻礙,完全看不見菲裏克斯。這令他惴惴不安:菲裏克斯不是個有經驗的攀岩者——在這之前他詢問過他的訓練程度,知道他只在十三歲前參加過一些攀岩課程,然後直到最近才又開始偶爾練習。他實在擔心他走得太靠近懸崖,不留神跌下去,或發生什麽別的意外,弄傷了自己。

在這種擔心的促使下他的攀登達到了前所未有的速度。沒多久他就重新爬上晃岩,伸手取下最後一個快挂。

“我相信就算亞歷山大·梅格斯本人到場也不可能爬得更快了。”菲裏克斯說。

埃瑞克心想,這倒也不無可能,畢竟沒誰能像他一樣熟悉這條崖徑上的每一條裂縫和突起。然而仔細考慮了一下,他還是老老實實地說:“不,我想他可以。梅格斯的手指力量相對他的體重來說比我強得多,身體柔韌性也更好,因此在三分之一處的那個斜面上他會采用……”

“埃瑞克,那是句贊美。”菲裏克斯湊過去在他的嘴上飛快地吻了一下,有效地阻斷了他的闡述。“——接受它。”

埃瑞克不說話了。好半天,他才擡起手來,做了個虛弱的手勢。

“你不能在我剛剛到達終點、心率高達一百五的時候這麽做,會出人命的。”

“那就別來反駁我。”菲裏克斯聳了聳肩。

他撿起了地下的安全繩。“現在換我了。”

埃瑞克吓了一跳。“這裏?”

“為什麽不?”

“這條線路對你來說太困難了。”埃瑞克急急地說。“我不是要貶低你什麽的……但這段路實在太長,并且最困難的部分在最後,你體力不夠……”

“我知道。”菲裏克斯向他眨了眨眼。“沒人規定我必須從底下開始。我就只想嘗試一下最後到達晃岩的那一繩*的距離,你把我放到那個高度就可以。實在不成功的話,你的力氣也足夠把我拉上來。”

幾十分鐘後,菲裏克斯氣喘籲籲地再度出現在晃岩的邊緣。

“現在踩到那塊标記上,馬上就成了……就差最後兩步了。” 埃瑞克站在一側,積極地給他打氣。

菲裏克斯照做了。“現在算成功了麽?”他上氣不接下氣地問道。

“幹得不錯!”埃瑞克向他伸出手去。“現在把你的手……”

話音未落,菲裏克斯突然放開了雙手,筆直墜落了下去。安全繩瞬間繃緊。他的身體在空中起伏了一兩下,晃晃悠悠地轉了半個圈子。他舒張了雙臂和雙腿,仰望天空,仿佛小鳥一樣怡然自得。

埃瑞克脫口咒罵了一句。

“太亂來了!”他氣急敗壞地叫道。“這簡直是胡鬧!”

“別激動,埃瑞克,”菲裏克斯擡起了眼睛來微笑地看着他。“墜落也是攀岩的一部分麽。”

埃瑞克雙手交替拉動繩子,把他拉了上來。他滿心要把菲裏克斯抓起來揪着他的耳朵好好講解一下故意摔落這種行為是如何地要不得:他完全有可能損傷骨節,或者被一陣山風吹到撞上崖壁,或者害他的保護者驚惶過度失腳摔落……但等他把菲裏克斯當真抓在手裏之後,這些話全都不知所終,比除夕夜飛上夜空的連珠焰火消散得還快些。他緊緊地擁抱他,仿佛守財奴抱握着失而複得的珍寶。

“你吓死我了。”他低聲嘟哝着,一面情不自禁地去吻他的頭發和臉頰。

“……喂,埃瑞克。”菲裏克斯忽然向旁躲閃。他急促地呼吸着,側過頭去,向他擺了擺手。

埃瑞克順着他的目光向另一側看去:在不遠處的步道上,三個目測年齡在八到十二歲的孩子高高低低地站成一排,睜着圓圓的眼睛看着他們。

“媽媽,那兩個男的在……”

當媽的反應了過來,三步并作兩步趕上前來,像老母雞護住雞崽似的大張雙臂,把三個孩子一把撮弄起來,往前方的道路上驅趕。最小的男孩不時繞過母親手臂的遮擋,回過頭來,向他們兩個好奇地張望。

“本恩,拿眼睛看着你走的路!”走在最後面的一家之主沖着孩子大吼。

那個紅頭脹臉的中年男人向他們走近了兩步。看他的表情似乎馬上就要大發雷霆,然而他什麽也沒說,就氣呼呼地走開了。

埃瑞克和菲裏克斯面面相觑。等那家人走遠了,菲裏克斯才長長吐了口氣,向埃瑞克做了個鬼臉。

“歡迎來到我們的世界,埃瑞克。”他笑着說。

埃瑞克可覺得這一點兒也不好笑。如果我們是一男一女,他想,他們一準會滿面笑容地友好地跟我們說日安。

菲裏克斯站起身來,開始收拾地上的繩索和工具。“快到中午了,從那邊緩坡上山的人也快走到山頂了。”他說,一面把東西塞入背包。“……人會越來越多的。”

他們離開了晃岩,沿着登山者步道往蓋格峰的方向進發。溫暖的太陽光漸漸穿過頭頂枝葉的間隙落下來,蒸騰了潮濕林間的水汽。在一些開闊的地方可以望見山谷裏飄着的淡淡的白霧,以及霧氣散處,底下彎彎曲曲的溪流,繁茂的矮樹叢和草坡。不時有些松鼠或小鼠從他們身邊跑過,在枯葉間發出索索聲響。

正午時分,他們來到了地圖上标記的瞭望點,在木條搭出來的彎曲座椅上坐下來喝水。

“剛才我跟在你後面的時候,我想起了一個故事。”埃瑞克說。

“好像是希臘還是羅馬神話裏的一個神,在樹林裏看到了一頭鹿,非常美麗的鹿,有金色的角什麽的。他愛上了它,開始追趕它,但怎麽也追不上……他追了它很久很久,等最終追上它的時候,它就變成了一棵月桂樹。”他摸了摸他的頭發。“像你的名字一樣**。”

“這十分動人,不過,”菲裏克斯放下水瓶,擦了擦嘴角。“我真不想說:你恐怕是記錯了,埃瑞克,你把阿波羅和達芙妮的故事,跟赫拉克勒斯的故事混在一起了。”

“是嗎?”埃瑞克有些不好意思。“那原本的故事是什麽?”

“那個追鹿的故事我想是來自大力神赫拉克勒斯,屬于他的十二項偉績之一:邁錫尼的國王命令赫拉克勒斯追捕世界上唯一的一頭金角金蹄的刻律涅牝鹿。他在大陸上追了它整整一年,終于活捉了它。”菲裏克斯說。

“好玩的是他把它獻給國王,在交接的時候突然放手,那鹿立時逃得無影無蹤。赫拉克勒斯說國王自己沒有抓牢,因此他的使命仍算是完成。”他狡黠地眨了眨眼。“我覺得他肯定是故意的。”

“我同意。他是個好家夥。”埃瑞克笑着贊同。

“另一個故事是太陽神阿波羅愛上了水仙女達芙妮。她不愛他,拼命地想要逃走。他就在她後面緊緊追個不休。她無處可逃,向衆神求助,但是大概誰也不敢和阿波羅直接對着幹,于是就只能讓她變成了一棵月桂樹。”

“她為什麽不愛他?阿波羅不是很受歡迎的一個神嗎?”

“好問題。我記不清了……也許不愛就是不愛吧。”菲裏克斯想了一下說。“又或者她是感到了害怕,因為那個追求者太過瘋癫。反正這個故事裏的阿波羅也實在是不讨人歡喜,活脫脫一個跟蹤狂。——他後來還把月桂樹做成了自己的頭飾和豎琴上的裝點,簡直像是那類死不罷休的偏執典型。”

“這麽一說,我覺得還是我的故事更好些。”埃瑞克說。

“我也覺得。”

他們兩個坐在觀景臺的長椅上,看着對面的山峰。一道銀練似的瀑布從峰頂石縫間傾瀉下來,在中間分了岔,變成彎彎曲曲的幾道。這裏的風不像山頂上那麽強勁寒冷,而是細細的,有一陣沒一陣地,從密密的枝葉之間吹過來。各種顏色的絢麗的樹葉,在他們身周錦重重地落了一地。正午的陽光暖洋洋地照在他們身上。

“這裏真好。”菲裏克斯說。“讓人想就這麽一直待下去。”

他伸展雙臂,把頭向後仰,懶洋洋地靠在長椅上。

“我記得我小時候被父母逼着出門,跟着他們在郊野徒步,總覺得又累又苦。但不知道什麽時候起我就喜歡上了這一切,森林,篝火的火焰,山谷裏的流水,山頂的日出和日落……這些東西簡直讓人永遠也看不厭。”他帶着種悠然回憶的語氣說。“今年的早些時候,我從醫院裏出來以後不久,心想只有五月裏的好天氣和森林才能療愈我。這麽想着,就到了孚日山區,在那兒待了整整三周。”

“一個人?”

“是啊。走完了Komoot上推薦的徒步路線,還自己上傳了兩條。晚上住在徒步者木屋招待所裏。”

“真希望我在那時候就認識你。”

“你不會希望的。”他微微一笑。“我那時候情緒很壞。整個人的狀态相當糟糕,無論精神還是身體都需要藥物支持。我很高興沒人認識那時候的我。”

“我覺得你不應該一個人。”埃瑞克說。他的手指輕輕撫摸着菲裏克斯的袖子。

“與其讓人看到自己最壞的一面,倒不如一個人待着。——你不覺得如果人人都這麽想,這個世界就會美好許多?” 菲裏克斯笑着說。

“不。”埃瑞克簡短地說,随即把手放在菲裏克斯的臉頰上。

他靠近了他,呼吸急促。他們的額頭差不多靠在了一起。

“會有人看到的。” 菲裏克斯低聲說。

“讓他們看到好了。”

他湊過去吻他。然而菲裏克斯側過了臉,避開了他的嘴唇。

“埃瑞克,別這樣。”他轉頭看着他們身側幾米外的步道。不時有三三兩兩的人走過。“或許會有你的熟人經過這兒。”

“那又怎麽樣?”埃瑞克急切地說。“你覺得我會在意那個?”

“也許現在這一刻你的确是不在乎。”菲裏克斯看着他說。“但是你知道我明天就要離開了。而你會留在這裏,會住上很久,說不定就是一輩子——和這兒的大多數人一樣。你會更多地見到他們而不是我。”

埃瑞克愣住了。他看着菲裏克斯:他的綠眼睛從來沒有像這一刻那麽像兩顆寶石,漂亮而看不出任何感情——就連倒映在那裏的陽光也增添不了一點溫度。他感到熱情在胸膛裏迅速地冷卻,很快地松開了手,轉身退回到自己原來的位置。

“你不知道明天過後你會怎麽想,過了一個月,一年……又會怎麽想。”他聽到菲裏克斯平靜的聲音在他身邊說。“你不知道你将來會不會後悔現在的舉動。——所以別做過了頭,埃瑞克。”

……當然我會後悔。埃瑞克想。事實上我早就在後悔了:我後悔在那天下午心血來潮地去攀登晃岩,後悔停下來喝你給我的水,更後悔和你在森林的岔路那裏分開後沒有直接回家。——那是我最後一個有可能擺脫你影響的機會。在那之後就太晚了。

他們一言不發地繼續看着眼前的風景。那片風景是那麽美麗,蓋格峰和它的瀑布,似乎自他有記憶以來就一直在那裏——也許到他這一輩子終結也還在,埃瑞克想。這是他最愛的觀景臺。但他不知道今天過去之後他是否還能以同樣的心情坐在這裏。

最後埃瑞克問:“你餓了麽?讓我們去吃點東西。”他試着振作起一點精神。“老亞尼斯的希臘小飯館離這兒就二三十分鐘的路。”

“如果你想的話。”菲裏克斯說。

“是的。為什麽不呢?他家的東西非常好吃。”埃瑞克有些煩躁地說。“那兒會有很多人。——我不會碰你的。”

“那就走吧。”菲裏克斯說,從長椅上站起來。

作者有話要說:

--------------------------

* 攀岩中的一繩距離約30米。

**菲裏克斯的姓氏洛貝爾(Lorbeer)的意思即月桂樹。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