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埃瑞克從洗手間出來,向遠處露臺上的那張桌子瞟了一眼:菲裏克斯安靜地坐在那兒,正用勺子吃着面前的一大杯希臘酸奶。
他徑直走向櫃臺。
“嘿,亞尼斯。”
那個矮小粗壯、臉膛紅潤的男人放下酒杯,滿面笑容地從櫃臺後面迎了上來。“看到你在這裏真是高興。”他說,一面在埃瑞克肩膀上捶了一下。“你有好一陣子沒來了。自從……嗯,一切都好嗎?”
“還不壞。”埃瑞克說,假裝沒注意到對方那個明顯的停頓。“對了,問你個問題。你應該對那些希臘諸神的故事挺熟的吧?”
亞尼斯鼓起了腮幫,顯出好像是受了侮辱般的表情。“咄,你竟然問得出來!我離開了斯巴達的文學院還不到十年哪。你以為我的教育程度會淪落到跟這邊的鄉下小鬼一樣麽。”
“我知道。所以我想問一下,你知道那個阿波羅和達芙妮的故事裏,達芙妮為什麽寧可變成樹也不要阿波羅呢?”
“那很簡單,因為厄洛斯* 的惡作劇。阿波羅吹噓自己是天下第一的神箭手,笑話厄洛斯的弓箭是小孩子的玩具,毫無用處。所以那個頑皮的小鬼就來報複了:把金箭射進了他的心,又把鉛箭射中了達芙妮。”亞尼斯侃侃而談。“結果當然是阿波羅如癡如狂地愛上了她,而她的心裏插着鉛箭,對他毫無感覺;他越追得緊,她就越厭惡和害怕他。最後他抓住了她,想要強迫她,她向她的父親河神以及衆神求助,讓自己變成了月桂樹——不過這也沒能阻止住阿波羅。他抱了那棵樹,”他眨了眨眼。“然後宣布那棵樹是他的。”
“這樣子啊。”埃瑞克嘆了口氣。他感覺這個故事和阿波羅本人都越來越不讨人喜歡了。
亞尼斯有點兒好奇地看着他。“怎麽突然想起來問這個?”
“沒什麽。我想我一直把這個故事跟赫拉克勒斯追鹿的故事混起來了。最近才有人糾正了我。”
“噢,赫拉克勒斯!”亞尼斯說。“那可是我最最喜歡的家夥。你知道當年我在斯巴達的學校裏做過一個課題,關于赫拉克勒斯……”
“……是的。”埃瑞克耐心聽完了亞尼斯的又一輪小演說,在他好不容易停下來歇口氣的時候及時插入了自己要講的話。“現在把賬單給我吧,亞尼斯。我得走了。”
“帳已經結了。”亞尼斯向那個方向上努努嘴。“你的小朋友剛過來付的帳。”
“哦,好吧。”埃瑞克說。“不過他不是什麽小朋友。菲裏克斯……他和我一樣大。”
“真的?他看上去簡直像個高中生。他個子太小了。”亞尼斯說,全然不顧他本人的身高也大大低于當地平均的事實。“而且實在是瘦得不像話,”他又加上一句。“他看起來就像只快要餓死了的小貓咪一樣。”
埃瑞克不喜歡他那麽說菲裏克斯——他覺得亞尼斯的俏皮話從來沒像今天那樣不讨人歡喜。“謝謝你的招待。” 他有點僵硬地說。
他打算走開,亞尼斯卻一把拽住了他的胳膊。
“等等,我得跟你說件事兒。”他壓低了聲音說。
“嗯,什麽?”
“剛才那男孩來付賬的時候,貝克家的老大也正好走進了店裏來。你知道的,就是那個把頭發漂成白金色、臉上有道疤的大塊頭。”
“約納斯?”
“沒錯。怎麽說呢?”他微微眯起眼睛。“我在那頭打賬單,沒聽到約納斯跟他具體講了些什麽,但看那樣子就不是什麽友好的話題。我就趕緊過去把他們分開了。”
埃瑞克皺起了眉頭。
“那後來呢?”
“後來布麗吉特就跑了進來把約納斯給拉出去,約納斯還一直罵罵咧咧的,講些我聽不懂的話,好像是挺髒的那種下流話,他們兩口子沒吃東西就走了。你那個男孩——菲裏克斯,是這名字吧?——就回到外面去坐着,我給他送了一份芒果酸奶。”
“謝謝你,亞尼斯。”埃瑞克說。他現在真心誠意地再度喜歡上了這個來自希臘拉科尼亞的小個子。“你知道約納斯為什麽那麽做?”
“天曉得。”亞尼斯攤開了兩手又合攏。“不過我大概能猜想得出:他一直都是個有點仇外的家夥,看到外來的他又看不順眼的人,就像野豬一樣豎起了全身的鬃毛。你的菲裏克斯看起來明顯太不像這裏的人了,而且他……嗯,太好看了些,作為一個男孩來說。”
他看了看四周,用壓得更低的聲音說:“我得說,德國也許有對外國人很友好的地方,但咱們這兒肯定算不上一個。有一些仇外的雜碎,也不是說有很多,但我剛來的頭一兩年,他們讓我的日子十分難過。直到我在這兒安頓下來,有了些朋友,又娶了烏蘇拉,情況才慢慢地變好了。”
埃瑞克震驚地看着他。“天,你從來沒說起過這個。”他說。“我太抱歉了,亞尼斯,如果我早知道……”
“沒事兒。”亞尼斯呵呵笑了起來。“你一直是個好小夥兒。現在趕緊回你的心上人那裏去吧。”他拍拍他的胳膊。
埃瑞克吃了一驚,随即漲紅了臉。
“誰告訴你的?”他低聲問道。
“這還需要別人來告訴我麽?我又沒有瞎。”亞尼斯做了個誇張的手勢。“你在吃飯的時候目不轉睛地看着他的那個樣子,就好像他比我做的木莎卡還美味一樣。”
埃瑞克的臉更紅了。
“喂喂,不用害羞成那個樣子吧。”亞尼斯說。“這不是很平常的事兒麽。就連赫拉克勒斯也愛海拉斯。‘我們不是第一個在美麗的事物中看到美的凡人** 。’”
埃瑞克走出了店門,一踏上露臺,他就感到周圍那些聊天的聲音突然變小了一些。他環顧四下裏坐滿了人的十幾張桌子,發現好幾張桌上坐着他認識的人(介于面熟和走在路上會說你好的程度)。一些人立刻擡起頭來看他,另一些人則是有些刻意地轉開了視線。離他最近的是韋伯一家,麥克·韋伯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低下頭去吃他的色拉。“嗨,埃瑞克。”梅蘭妮·韋伯向他招了招手。
但埃瑞克完全沒有回應的意思。他震驚地意識到,在他出來之前,這些人——包括他認識和不認識的——都在悄悄地打量着菲裏克斯,并竊竊私語。
不,應該是在更早的時候,在他們坐下來吃飯時就發生了。只是他毫無察覺而已:他的全部注意力只夠他看見對面的人。——但菲裏克斯呢?
他看向那張桌子:菲裏克斯向他擡起了眼睛,露出了一個微笑。
……他不可能沒有感覺到。也許他在來之前就猜到了會有這樣的事發生。埃瑞克想起了這天早上當他提議來這裏吃飯的時候,菲裏克斯的回答和他當時的神情。
我是個笨蛋。他想。為什麽我要帶他來這裏?我本該預料到這種情形,我知道這裏的人是有多喜歡對別人指指點點,還有些人完全沒能力接受和他們自己不一樣的人,但我沒想到會有那麽嚴重——就像我之前也從來不知道亞尼斯曾經遭遇的那些麻煩一樣。
他筆直地向那張桌子走過去。
“我們走吧。”他說。
菲裏克斯點頭,然後站了起來,伸手去拿椅背上的背包。埃瑞克突然踏前一步,用雙手捧起了他的臉,吻了他的嘴唇。
“我們回去吧。”他再度說,抓住了他的手。
他們從桌子和桌子之間,在人們或明顯或隐藏的視線裏,穿過露臺走了出去。埃瑞克始終握着菲裏克斯的手。骨節纖細的手指,在他的手掌裏仿佛溫柔憩息的鳥。
明天這個時候,菲裏克斯已經離開這裏好幾個小時了。他想。到那時他會怎麽想?他是會想念,還是會後悔自己方才的舉動?就像人永遠不知道明天會發生什麽那樣,人其實也并不那麽了解自己:你永遠不知道事情當真發生時自己會如何反應,會有怎樣的感覺——理智無法控制的感覺。就像在剛剛的那一刻,他無法不在衆目睽睽之下吻他。因為在那一刻裏他別無選擇。
管它的呢。反正明日未至,只有現在。現在他握着菲裏克斯的手,在秋日森林裏覆着落葉的步道上走着。前面的路上不時出現一兩個人。也許是他認識的人。但管它的呢。菲利克斯的手在他的手裏,他溫熱的呼吸近在咫尺。如果他想,他就可以不時地停下來吻他。——而他也的确這麽做了。
他們走回徒步者停車場,上了汽車。
“現在我們做什麽?”菲裏克斯問。
“我們回家。洗個澡。然後做愛。”埃瑞克說。
話一出口他自己也楞了一下。但是想了一想,并沒有什麽需要更正的地方。——也許本應加上一句“如果你同意的話”;然而他看着對方的眼睛,覺得這句話不說也無妨。
“你說話一直都這麽直截了當麽?”菲裏克斯看着他說。
“我不是故意的。你知道我在言辭這方面一直很糟。”他坦白道。“大部分時候,我的困難在于找不到合适的字句。有時候恰好找到了,我就會說出來。——我沒法考慮很多。”
“唔,我想你做得還不錯。”菲裏克斯說。
“所以……對你來說是沒問題?”埃瑞克問。
“只有一個。”菲裏克斯慢悠悠地說。
“我覺得我們需要一些潤滑油,但不知道我們倆中的哪一個去買比較合适。藥店的人恐怕認識你,而我作為一個外來的人在這裏也很顯眼。——好像不管怎麽做,都有招來許多閑話的風險。”
“那我們就一起走進去買,管他的呢。”埃瑞克說,發動了汽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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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厄洛斯(Eros)是希臘神話中的愛與情欲之神。其羅馬同位體為更多人熟悉的小愛神丘比特。
**海拉斯(Hylas)是大力神赫拉克勒斯(Heracles)同性情人。文中所引詩句為古希臘詩人忒奧克裏托斯Theocritus(公元前310年-前250年)所作:“我們不是第一個在美麗的事物中看到美的凡人。不,即使是心腸剛硬的安菲特律翁之子,曾制服了兇暴的涅墨亞獅子的人,也愛上了一個男孩——迷人的海拉斯,他的頭發打着卷兒地垂落。”(根據英文版譯出:We are not the first mortals to see beauty in what is beautiful. No, even Amphitryon's bronze-hearted son, who defeated the savage Nemean lion, loved a boy - charming Hylas, whose hair hung down in curl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