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莫驚春經此一事,額頭還包紮着刺目的白布,永寧帝和太子算是來探望,又哪裏會讓他下了床,公冶啓将他按下後,自有人給這兩位搬來了椅凳。

永寧帝穿着一身常服,在帳內燭光下倒是溫和:“你這身功夫,倒是沒落下。”他的語氣很是平靜,卻透着幾分笑意。

莫驚春:“臣于武道上頗為遲鈍,平日只做防身之用。”

公冶啓笑了。

他的聲音并無掩飾,永寧帝斜睨他一眼,腳尖踢了踢他,“這一次若非太傅謹慎,現在躺着的可就是你。”

公冶啓斂住笑意,輕咳一聲,“父皇說得有理。”

太子遂起身,朝着床上的莫驚春珍重地行了一個大禮,驚得莫驚春幾乎從床榻彈起來,還沒下床去扶住,就聽到永寧帝淡淡的話語,“随他去,屢次三番皆是如此,若不是有你在,他這般膽大妄為,還不知會有幾回。”

莫驚春按在床榻上的手掌僵住。

說是慰問莫驚春,自然不能勞其神,永寧帝和公冶啓其實沒待多久,讓他好生歇息又留下一堆賞賜後就離開了,獨留下一個困惑的莫驚春。

他靠坐在床邊怔愣許久。

“太子還出過事嗎?”

他自言自語。

這是個極其細微的反應,永寧帝也自然不可能将這麽隐秘的事情洩露出來。莫驚春只是從方才陛下斥責公冶啓的話裏覺出了奇怪的味道。

永寧帝的訓斥不是真的訓斥,其中夾雜着多少拳拳愛子之心,可莫驚春不認為他這一回究竟帶有多大的功勞,畢竟說是救下太子,其實誰也不清楚那大蟲究竟會不會出手,只有他才從當時兔尾的警惕害怕裏感覺出殺意。

而單憑這一次引走,永寧帝無需帶着太子前來,甚至讓東宮親自道謝……而且東宮居然也順從這麽做了。

不可如此,卻偏是如此,那或許說明還有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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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件與莫驚春有關,但是他自己卻不知道的事情。

莫驚春不由得出一個驚奇的結論,難不成在他不知道的時候,他還救過太子?

然,這不可能。

他毫無印象有過這種事。

【十一年前】

出乎預料的,精怪居然回答了他。

十一年前,這個敏感的時間,一下子讓莫驚春想起永寧帝間隔多年不曾踏足圍場的原因。

那年圍獵一共出現兩樁大事,一則是皇帝受襲,當時還不是麗妃的麗妃為永寧帝擋箭救人,二則是守軍出了岔子,放入一頭兇殘的熊瞎子,正在敵襲時出現作怪。

當年的場景确實與現下有些相似,引走那頭熊瞎子的人也确實是莫驚春,可這其中與太子沒有半分關系,除了……

他當時出手,只因為黑熊發瘋,生怕擾亂了守軍對陛下的解救,在那之後,唯一的波瀾就是他還救下一個附近獵戶家的孩子。

等下!

莫驚春心裏驀然竄起一個古怪的疑窦。

東華圍場附近的所有地方都歸屬于皇家,一個獵戶的孩子是怎麽出現在圍場內,最後又被獵戶帶走的?

莫驚春的記憶一下回到了當初。

冰天雪地裏,蒼茫的雪地上鋪灑着黑熊與他的熱水,正是刺眼的鮮紅。那是在他精疲力盡殺了熊瞎子後,他的腰腹裂開了一處傷口,就連背上也有三道抓痕,不過都不夠深。

他的呼吸急促,吸進來的冷氣凍到五髒六腑,但都鮮明地告訴他還活着這事實。

莫驚春差點以為自己會死。

一個人,愚蠢地獨自面對一頭狂暴的黑熊。

但他不得不這麽做,他原本只打算引走那頭黑熊,而後再尋他法脫身,不知從哪個地方竄出來一個滿臉污血的小孩朝着熊瞎子發起了進攻的號角,那一瞬間莫驚春的心都快跳出來。

一個孩子!

人确實是需得在絕境和保護旁人的欲望下才能激起最後一絲力氣。

他癱坐在雪地上,懶得理會這會給他的衣裳留下無數污痕,左不過這一身騎裝早就破爛不堪。在歇息了一會後,莫驚春勉力提起一口氣,從他摔倒的雪坑裏爬出來,然後踩着稍顯軟綿的步伐,從另一個雪坑裏撿出來一個小孩。

确實是小孩,盡管莫驚春看不清楚他的臉,那上面塗着亂七八糟的血跡。但是從這身材與骨相,他看起來約莫有七八歲大。

一個徹頭徹尾的小瘋子。

莫驚春忍下喉間的腥甜,“你是打哪來的?”

小孩被他抱在懷裏,悶聲不說話。

莫驚春打量着他身上的衣服,是尋常百姓家的粗布短衣,在這冬日顯得異常單薄。他将外裳除去,把這小孩包裹起來。

“附近的獵戶?”

他又問了一句。

這話總算得到了孩子的反應,那小瘋子驀然擡頭看他。

莫驚春看到一雙幽黑的眸子。

帶着揮之不去的狠厲。

怪異。

在确定這孩子除了身上的擦傷外,并沒有其他的傷痕後,莫驚春開始環顧周圍的環境,想确定這是在哪裏,尤其他還挂心現在正在混戰中的圍場,也不知道那作亂的叛徒被拿下了嗎?

莫驚春确定了馬匹已經再無起來的能力,就帶着沉默的孩子往回走。

一路上,不管莫驚春問什麽,這個孩子都不肯回答。

但是從他能安然呆在莫驚春的懷裏,至少能看得出來他對他還是有點信任。

畢竟……

方才這孩子從斜處竄出來,舉着一把精細小弓毫不猶豫地對黑熊動手,更是在猛獸的咆哮聲裏愈發愉悅時,他就知道這孩子實在了不得。

一個天生的瘋子。

莫驚春不期然地想到這點。

誰會在小小年紀會主動享受殺戮?

現在,這個孩子坐在莫驚春的懷裏,若有所思地趴在他的肩膀上。

這距離莫驚春的要害只有一個巴掌的距離。

“你在怕我。”

清脆的,篤定的小嗓音響起來時,莫驚春已經走得發懵。他過了好半晌才反應過來,是孩子貼在他肩膀上說話,“你是個孩子。”

“那如何?”

莫驚春忍耐地說道:“回去後,我會幫你找到家人。”

他避而不談。

所謂恐懼實在是荒謬,但莫驚春心裏确實是警惕,畢竟這孩子出現的地方實在是太蹊跷了,雖然從衣裳和手指練箭的繭子或許當真是個獵戶家的孩子,可是他言行舉止又透着優雅從容,更像是富貴溫養出的習慣。

這裏是東華圍場,除了皇室和大臣,誰家的獵戶真能出現在這裏?

莫驚春難以卸下防備。

但這确實是個孩子。

溫熱的小身子因為懼冷而緊貼在莫驚春的胸膛,小腦袋搭在肩膀上,随着走動一颠一颠。他自己也才十八九歲,還從未如此緊密地擁抱過一條幼小的生命。

他沒留意,小孩在這溫熱的接觸下,逐漸散去戾氣的眼。

而後……

莫驚春茫然了一瞬,而後發生了什麽?

他的手指抵在額間,仔細回想着這後續。

好似是在風雪裏,小孩的家人尋來,莫驚春在确定小孩認識那人,而那獵戶身上也确實有皇家的令牌,才将孩子轉交給了獵戶。然後在逐漸加大的風雪裏,他和那一大一小不小心走散,隔了半個時辰,又遇到了帶隊的劉昊。

小小年紀的劉昊已經非常堅毅,是他讓人将莫驚春護送回了營地,那時營地的叛亂已經被鎮壓下來。

也是在那一次,莫驚春和劉昊有了少許交情。

而後一切都平安度過,永寧帝大怒徹查,率衆回朝。而莫驚春回家養了半個月,家裏的賞賜也如流水進來,那年歲,還是大家都認為他會青雲直上的時候。

莫驚春過得十分安逸,很快就将東華圍場的事情悉數抛在腦後。

好像什麽都沒發生過。

如今想來,處處都是漏洞。

劉昊是東宮內侍,未經允許,他為何會在圍場有人要刺殺永寧帝的危險關頭,還能帶隊離開營地?還只是簡單的巡邏?為何東華圍場會有獵戶進入,而且還是得了皇家令牌的獵戶?這簡直是在守軍和禁衛軍的眼皮底下作怪!

最重要的是,為何莫驚春一點都沒有發現?

良久,從思索裏回神的莫驚春苦笑一聲,“我并非沒有發現那些端倪,只是……”這份自言自語宛如呢喃,低得幾乎聽不清楚。

只是在無數疑窦裏,當時的莫驚春在意識到之前就下意識讓自己忘卻。

不去思索,不去觸碰,不去靠近。

不知道這份秘密,便不會波及。

他現在隐約猜到了太子究竟“出了什麽問題”,而這精怪為什麽會出現,甚至于他這長達數年的打壓,又是為了什麽?

或許在無意間,莫驚春其實已經與死亡擦肩。

畢竟,那是皇家不容揭開的隐秘。

【系統說過,您很聰明】

精怪古怪而甜膩的贊嘆,某種程度上是一份肯定。

莫驚春蜷縮在身後的兔尾不甘人後地動了動,讓他一下子回神。他伸手去摸那尾巴,那動作詭異又尴尬,但出奇讓他平靜下來。

畢竟連精怪,産乳和這條尾巴都能出現,他又為何接受不了太子殿下“小小古怪的性情”?

若真說驚悚,還能比得上他這小半年經歷的事情嗎?

莫驚春在這份比較中找到扭曲的平衡。

他決定什麽都不想,在接下來數日裏安分守己。

畢竟,沉不住氣的人不會是他。

總有些自作聰明者,會比他更着急。

永寧帝重回舊地,大張旗鼓地春狩,或許并非散心這麽簡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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