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夏澤進帳篷時,手中端着茶碗。
青玉菊瓣紋帶蓋碗裏盛着澄澈的茶液,散發着淡淡幽香的茶葉在水面懸浮,在蓋碗放下時,永寧帝正在燭光下揉着眉心,悶悶咳嗽了幾聲。
夏澤跪坐下來,身後的內侍将溫度适中的水盆端來,而他撸起袖子,為永寧帝褪去長襪,将冰冷的腳掌泡在水盆裏。
永寧帝将手裏的卷宗擱置下來,嘆息着說道:“甭跪着了,你那老寒腿也沒好到哪裏去,且起來吧。”
夏澤是打小跟在永寧帝身旁的內侍,這麽多年看起來只是個中侍官,卻掌管着整個宮廷的權力,除了皇後能與他分庭抗禮外,這宮內外都敬着他。
也不得不敬着他。
永寧帝對他的信重,可是旁人換不了的。
夏澤起身,站在邊上說道:“陛下,太醫還在外面候着。”
永寧帝擺了擺手,平靜地說道:“都是那老三樣,藥照舊吃就成了。”
夏澤就讓人出去告知,站在旁邊且等到永寧帝端起茶碗吃了幾口,複上前兩步,附耳在永寧帝旁說了些什麽。
永寧帝不緊不慢地将茶蓋蓋上,“京城繃得緊,有些人待久了,這心也躁了。我尋思着給他們尋個快活的地方,好好活動一下……也讓我看看,都生了些什麽心思。”
夏澤低聲說道:“陛下,東宮待莫太傅,似乎過于上心。”
“莫驚春是個精明的人,就算覺察到,該怎麽做,他懂。”永寧帝将茶碗放在手邊,“不然,他這十來年是怎麽活過來的?”
此話一出,分明溫和至極,帳內的溫度驟然下降。
不威自怒。
夏澤笑了笑,“那是陛下待他寬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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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寧帝呵呵笑了一聲,“寬厚?我待他父兄确實寬厚,他嘛……”他的眼神莫測,沉默了片刻,“他能活到現在,純粹是他的能耐。太子看中他,也未必是壞事。本來以莫驚春的本事,區區翰林院困不住他。”
夏澤明了陛下的意思,這是說對莫驚春那邊的監視可以暫時放松下來,任由太子折騰的意思。
待永寧帝舒舒服服泡過腳,再喝完一碗茶後,這皇帳內各處張羅着就寝的準備,夏澤在邊上候着,為陛下安置好被褥,待他走到邊上,想熄去最後一根蠟燭時,永寧帝的聲音在昏暗的皇帳內響起來,像是半睡半醒的呓語,“看着麗妃。”
夏澤一直安穩的心悚然一跳。
“喏!”
…
莫驚春驀然驚醒,又是一日清晨。
距離回程還有幾日,外頭又是一副新天地。
據說太子和四皇子起了沖突,東宮将四皇子奚落了一頓;大皇子在狩獵時驚了馬,被路過的太子薅了起來;七皇子頻頻去探望三皇子,五皇子不知為何甚少出帳,二皇子在昨日被永寧帝訓斥,再有某某大臣與某某大臣連着數日吃肉便秘,并有哪幾位頻去求見太醫雲雲……墨痕每日帶回來的消息實在是多。
莫驚春捏了捏鼻根,發覺這個在院裏甚愛閑聊八卦的随從在探聽這一途上還真是有天賦,跟在他身邊乃是屈才,若是放到戰場上,怕不是個精良的斥候?
不過墨痕一聽莫驚春那意思直接就軟了腿跪下去,莫驚春也沒再提吓唬他。
端是聽着墨痕帶回來的消息,足以看得出那些皇子明裏暗地的浪湧。
他取了鮮嫩菜葉投喂雪兔,道他受傷,或許是件好事。
墨痕正在給他額頭的傷勢換藥,聞言不由得說道:“您這說得是什麽話?這額頭的傷要是再偏一些,您或許要沒命了!”身上其他的擦傷雖然也多,卻也抵不過這腦袋上的兇險,墨痕心裏糾得慌。
莫驚春:“你整日聽着那些消息,怎麽就沒進去心裏呢?”他無奈。
墨痕撇撇嘴,“郎君就莫要看高我了,這些随便聽聽還能往回帶,頂多算是我耳明目聰。可要我說個五六三四,且饒了我吧。”
莫驚春淡淡地說道:“這一回春狩,就是來攪混水的。你外出行走的時候低調些莫要惹事,平安順遂回去便好。”不過這也是他的期許罷了,他和太子鬧出來的事,怕是惹了不少人眼。
墨痕記住,瞧着莫驚春額頭的傷勢高興了些,“早些愈合就好。”
莫驚春微微一笑,他将救命恩兔待的籠子打掃幹淨,身後墨痕探頭探腦地說話。
“郎君待這兔子真好,要帶回去養嗎?”
“帶回去罷,讓沅澤養着。”
“如此甚好,小郎君可喜歡這些小動物。”
莫沅澤那院子時不時就會偷摸摸收留一些受傷的鳥獸,然後等養好了再偷偷放走。他那小侄子還以為自己做得天衣無縫,殊不知是阖府的人都哄着他,任着他罷了。
待墨痕帶着水盆出去後,莫驚春方才收斂神色,慢吞吞在帳內踱步。
春狩只剩下數日,他心裏卻莫名提心,仿佛有哪處繃着弦。
不過思來想去,便是真的有些什麽,如今也是莫驚春這層次夠不着的事情,他抿唇思索了片刻,回到案前俯首,提筆勾勒。
片刻後,他停下動作,看着自己在紙上描出來的人像,片刻後搖了搖頭。
他将筆尖蘸飽了墨,又在邊上濃墨重彩塗出了猛獸。
夢中畫像。
近幾日,莫驚春偶爾會午夜夢回。
這便是其中一幅。
如說回憶,起初只有五分可能,夢裏醒來,再看這潦草畫像,卻有了八分把握。
莫驚春低低嘆了口氣。
孽緣。
“夫子整日嘆息,莫不是将福氣都給嘆走了?”
驟然響起的聲音讓莫驚春一僵,他慢吞吞擡頭,但見公冶啓一身黑袍加身,好一俊美後生,笑吟吟看來的模樣,與其後站在劉昊身邊敢怒不敢言的墨痕形成鮮明反差。
莫驚春雖被吓到,卻也驀升起一種習以為常的荒謬感。
太子如入無人之境,也不是第一回 。
劉昊沖着莫驚春笑了笑,就欠身将墨痕給拖了出去。
莫驚春挑眉:“殿下還是待臣這小厮好些吧,臣出來也就這帶了這麽一個。”
公冶啓踱步過來,腰間佩飾晃也不晃,他本就姿容秀美,通身氣派更顯器宇軒昂。他微微一笑,顧盼間神采飛揚,軒軒若朝霞舉。
偉美有儀容。
即便是對太子心有芥蒂的莫驚春,也不得不承認公冶啓的好相貌。
不僅好,更有威嚴在身。
莫驚春被他如鷹目的視線盯上,只覺犀利不已。
他先前已經讓太子看見他在作畫,也懶得掩飾。心裏道還想着這是第幾回了?索性破罐子破摔,将還未塗抹完的地方細細描繪,太子居然也就站在邊上那麽看了下去。
等到莫驚春草草添完,又是兩刻鐘過去。
公冶啓冷不丁開口,“這是夫子所記得的嗎?”
莫驚春一頓,什麽叫他“記得”的嗎?
難道,太子是不記得的嗎?
“只是些舊年舊夢,突然想起,便畫了下來。臣的畫技遠比不上顧大儒,着實獻醜。”
公冶啓:“夫子要是與顧大儒一個脾性,那孤豈不是得面對兩位顧大儒,如此想來,即便是孤,怕也是消受不住。”
他能調笑顧柳芳,莫驚春在這頭只能做不知。
畢竟顧柳芳雖然刻板了些,但是他的才學是許多人比不得的,且他桃李滿朝,即便不為官,在朝野也是聞名遐迩的大儒。
“當初夫子殺了那只猛獸,是否也如前日那般,英勇無畏?”公冶啓狀似好奇,又往莫驚春邊上走了幾步,幾乎要與他并肩,一起看向這幅畫作。
莫驚春抿唇,卻是避無可避,只能站直了說話。
“殿下謬贊,兇獸傷人無狀,臣只是勉力一試。”
公冶啓笑,“若是受傷,又或是更嚴重呢?”
莫驚春頓了頓,“臣父既為我朝大将,臣兄也在外殺敵,臣軀雖不堪,卻也不能坐視不管。若臣死一人,活百人,便該如此。”他并非大而無物,只是徐徐道來,語氣平和,就像是他說的話,便是肺腑。
公冶啓難得沉默地看着他。
莫驚春此人,實在是太過無趣,若非意外,公冶啓此生怕是很難會注意到這麽一個乏味無聊的人。他內斂,沉默,寡言,就跟暗處生長的樹木,看着枝繁葉茂,卻也再無其他可以稱道的地方。
若非意外……
公冶啓早就清楚莫驚春身上那古怪的症狀已然消失,畢竟那一直随身飄來,幾乎濃烈到無法阻遏的奶香味早就不再。
可是這把燃起來的興味,卻沒有消失的時候。
他轉頭看着那幅勉強完成的畫作,與劉昊當日在東宮所言一一對上,眼眸泛起一閃而過的戾氣,旋即消失不再。
咔嚓咔擦——
寂靜到幾乎無聲的時候,這小小的咀嚼聲都異常清晰。
公冶啓和莫驚春近乎同時望去,只見一個編織得有些精美的籠子裏,一團雪白正在旁若無人地啃着菜葉,粉嫩的三瓣嘴吧唧吧唧地吃着,一團毛絨絨的兔尾正縮在屁股後面,瞧着異常短小。
一只手戳了戳,然後肆無忌憚地揉捏了幾下。
雪兔吓到了,雪兔生氣了,雪兔一回頭,雪兔嘎嘣又僵住裝死。
它莫名畏懼這個陌生男人。
而莫驚春……
莫驚春看着公冶啓那揉捏的粗暴,一時間沉默下來,總覺得自己那團兔尾也在瑟瑟發抖。
公冶啓若有所思,這手感……
不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