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公冶啓還記得那日的觸感。

那團雪白毛絨絨,緊張瑟縮着,蓬松的毛發比起現下,可是細柔得多。指尖深陷進去,掐住尾巴尖,就像是驚動了什麽怯生生的動物,吓得要往回縮。

輕快敏捷,幾乎順從着任由那觸感消失,讓回神的公冶啓有些後悔。

甚至有那麽一瞬,他是真的想掀開衣裳看看——

哪怕下一瞬鑽出來的,是這麽一只蠢兔子。

雪兔完全不知自己被冠上了蠢笨的名頭,它只是可憐兮兮又異常無辜地将身子蜷縮起來,尾巴想要挪開,卻挪不走。

莫驚春忍不住嘆息,他在太子殿下面前總是嘆氣。

“殿下無事,就來折騰臣這可憐的兔子嗎?”

他走到籠子前将雪兔從太子手裏解救出來,僥幸逃脫的兔子面對大開的籠門壓根不敢逃竄,直接躲在了深處,将屁股藏在裏面。

太子笑了。

“孤自然是來探望夫子的。”

他的眼神從莫驚春額頭刺眼的白擦過。

莫驚春:“臣的傷勢已無大礙,只要好生靜養,總會慢慢恢複。”

公冶啓重回到桌前,捉着那張潦草的畫作看了半晌,不緊不慢地說道:“夫子既看過孤小時候的無狀醜态,何必面對孤時總是那般怯弱?那并非夫子秉性,卻也不是僞裝。”

莫驚春語塞,一時之間卻也不知太子會這麽直接。

他看着公冶啓手裏的畫,“……殿下,您的性情散漫如此,随性如此,又實在太過聰慧,臣總得慎而又慎。有些時候,臣會以為,欺瞞在殿下面前是無用的,可人與人相交相識,君與臣相對,臣自然需留些敬畏與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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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懼?”公冶啓挑眉。

莫驚春鎮定地說道:“是恐懼。正如臣所說,殿下有散漫與随性的自由,您可以直入莫府,為您的興味好奇探訪個究竟,臣卻無法有任何反抗,這便是恐懼。”

太子的無狀,可并不在于他所言之年幼,而在當下。

又有誰能阻止得了太子?

公冶啓沉默,乜了一眼莫驚春。

那一眼無趣無味,莫驚春沒琢磨透。

難道太子殿下生氣了?

不過他生氣,也是應當的。

莫驚春坦然地接受會有的一切後果。

他忍了太久,為了這些所謂的懲罰。或許在從前他會繼續這麽隐忍下去,就跟他前面乏味無趣的十幾年,可莫驚春當真天性如此嗎?

或許并不。

大抵是連他都忘記了,曾經鮮活的莫驚春是什麽模樣,也許是因為腳踩在這片獵場的土壤,他一瞬間忘卻了一直籠罩在心頭的陰霾。

不至暢所欲言,卻也直抒胸臆。

公冶啓朝着莫驚春踏了一步,眉眼彎了彎,像是在笑。

可他又絕不是在笑。

“夫子許是說得不錯,孤向來任意妄為,行事偏激。”他道,“正如此,有一事,孤心頭正惑,想要請夫子指教。”

莫驚春面上不顯,實則低垂的眉眼一直在打量着太子的動作,見他有走來的動作,心下正在打鼓。他的武藝可勉強與太子相較,然他要真能使出十分力量,便成了以下犯上,該進牢獄了。

這便是他所說之恐懼,君臣相交,下位者必然不安。

他長出一口氣,“殿下請問。”

公冶啓:“那日,孤偶然在夫子背後捉住一物,起初以為是那兔子,孤也就沒放在心上。可是今日一碰那蠢兔,皮毛的觸感卻并無那麽柔軟。夫子……可曉得那日,究竟是何物?”

莫驚春:“……”抿緊了唇。

太子已到身旁,莫驚春退無可退,身後再退,就是圍帳。

“殿下想聽個什麽答案?”莫驚春霍然擡頭,眼睛亮得出奇,“您的心裏已經有了答案,又何必來問臣?”

太子若有所思,微一颔首,“夫子說得不錯,孤心中确實有了答案。”

他的眼底也似乎燃燒着黑暗焰火,古怪地笑起來。

正待相持的時候,劉昊的聲音驀然在營帳外響起來,“殿下,陛下口谕,請東宮即刻過去。”

公冶啓和莫驚春的距離,只差一步。

莫驚春咽了咽喉,雙手交叉行了個禮,“殿下,您盡可恣意妄為,可您不能永遠如此。”

“有些人确實不能,”公冶啓的聲音低沉得可怕,“但有些人的趣味永在。”

他的黑眸發亮,“夫子,孤給你一個建議,重新做回從前的莫驚春。

“不然,孤也無法保證孤會做出些什麽。”

那一閃而過的戾氣被莫驚春清晰地捕捉到。

冷冽的口吻砸下,太子的聲線卻緊繃得好像濃烈的火,他緊緊地盯着莫驚春,就好像他身上潛藏着無盡的隐秘,越是藏,便越要挖掘出來。

難以阻遏的欲望。

“殿下……”

劉昊在外沒聽到半點動靜,忍不住又催促了一聲。

帳門霍然被掀開,太子平靜地立在帳前,不疾不徐地說道:“催促作甚,不就幾步的距離?”

劉昊好聲好氣地說道:“這不是怕您耽誤了時辰,又要和陛下吵嘴嗎?”

他一邊說話一邊留意到莫驚春正站在太子身後三步開外的距離,兩人之間看起來不像是起了沖突的樣子,不由得松了口氣。

太子……

劉昊急匆匆地跟上大步流星的太子殿下,亦步亦趨。

直到東宮的身影消失在皇帳內,劉昊的心頭才是一跳,繼而急促地跳動起來。

不對,他細細回想着方才太子的神情。

着實不對。

那是……無法餍足的神情,就像是兇獸在撲殺的前一刻被冒然叫停的饑餓感,忍耐,卻藏着欲念。

劉昊嘴裏發苦,看來柳存劍的說法派不上用場。

他說什麽太子喜怒無常,除非是得用的手下或是大臣,不然僅僅只憑借着趣味是無法得到他的關注。

莫府一行已經滿足了太子的興味,此後殿下肯定不會在追逐着那可憐的夫子……

可眼下,算是滿足了嗎?

眼下,還不算滿足。

莫驚春心道,太子聰慧過人,許多事情實在是瞞不得他。就算是方才那瞬間的怨怼,東宮也瞧得出來他在以進為退。

這樣的性子……

莫驚春當真嘴裏發苦,他不由得去戳了戳雪兔的尾巴毛,然後下意識撫住後腰的部位。

這兩者的感覺,相差這麽多不成?

入夜深沉,莫驚春躺在被褥裏,不可避免在寬松的中衣下磨蹭到那團毛絨絨,心裏不期然想起了今日的遭遇與想法。

觸感……

莫驚春慢吞吞伸手,在兔尾不由抽動的時候薅了一把。

從尾巴尖摸到尾巴根的瞬間,酥麻的爽感竄了上來,他忍住古怪的感覺,只停留在手指的觸感……那确實,非常柔軟,非常毛絨,沒有半分粗粝阻礙,仿佛摸在雲間。

莫驚春沉默了半晌,立刻抽回手。

側身,睡覺。

春狩到了最後幾日,從最初的興味到眼下的疲乏,衆人對狩獵已是滿足,再未有之前烏泱泱圍獵的動作。莫驚春的傷勢已然結痂,不必再纏着白布,只要小心對待便是。

太子并沒有再來找他的舉動,這讓他松了口氣。

但是東華圍場的氣氛卻隐隐有些不對,就連一直都愛往四處熱鬧的墨痕也不敢再往外冒頭,除去取藥和膳食外,他就再沒外出。

一問,他便如鹌鹑地說道:“總有些害怕。”

莫驚春垂眸,是啊,有一種壓抑古怪的氣氛沉在心頭,誰又能好過?

畢竟這低氣壓的來源,正是永寧帝。

君王之怒,是誰都不想體會的。

墨痕低低說道:“可是猜不出來,究竟是出了什麽事?”

沒有任何由頭,沒有任何的痕跡,兩日後,永寧帝突然發作麗妃,将她從四妃之一貶斥到嫔。盡管沒有奪去“麗”的封號,可是從唯一随侍的妃子一下子貶落到嫔位,卻是誰都想不到的。

可誰都來不及細思,還未等這氣氛發酵,永寧帝便發令回京,大軍連忙開拔。

就在啓程回京的時候,不知二皇子和四皇子怎麽撞到永寧帝的槍口上,兩人直接被禁足了。這一禁足,就直接禁足到回京。

整整三月。

永寧帝突然起了性,誰在他的面前都顫巍巍的,生怕一着不慎滿盤皆輸。

唯獨東宮好像什麽都沒感覺到一般,整日賴在禦駕裏頭,半點都不受到影響。

滿朝文武不是第一回 知道太子受寵,卻也是如此明顯地感覺到皇帝對太子的偏愛,這份榮寵在,東宮的尊位在,無人可動搖。

莫驚春在抱着兔子歸家,踏入莫府的一瞬,霍然有了明悟。

永寧帝是在為東宮造勢。

可為何造勢?

東宮受寵,太子之位絕無動搖的可能,有皇帝作為太子的後盾,他便擁有着天底下最大的屏障。

永寧帝在擔心什麽?

永寧帝在迫切什麽?

莫驚春抱着兔子,雪兔的尾巴蓬松柔軟地癱在他手心。可他身後暗藏在無數衣裳裏的兔尾,卻是突兀地蜷縮在一起,又輕輕上揚着。

像是警惕,像是畏懼。

是在後怕着他一閃而過的念頭。

精怪的聲音叮咚響起。

【任務目标:輔佐公冶啓繼位已開啓,請宿主做好準備】

分明陽光明媚,正是春日好時節,莫驚春卻遍體發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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